美國巴別塔(下):征服天空的「紐約摩天樓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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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俯瞰紐約曼哈頓島的聳立高樓群。 圖/路透社
世界第一棟的摩天大樓誕生於芝加哥,但在19、20世紀之交,紐約逐漸超越並成為下個世紀天際線的霸主。摩天大樓於紐約曼哈頓的驚人發展,更可說是見證了美國——或說美國代表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都會文化以及心態。而關於紐約的摩天夢,也許沒有人比「建築狂人」雷姆?庫哈斯(Rem Koolhaas)講得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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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1932年拍下的知名照片《摩天樓頂上的午餐》。紐約洛克菲勒中心的大樓施工時,工人們坐在摩天大樓頂樑上吃午餐。 圖/路透社
▌庫斯哈與《癲瘋紐約》
庫哈斯是設計北京「大褲襠」央視大樓,以及興建中的台北表演藝術中心的荷蘭建築大師,在設計這些極富創意,在美學上卻也見仁見智的作品之前,他似乎從19世紀末到1930年代,紐約城市發展的瘋癲心態之中,得到了他建築的精神基礎。
1975年,庫哈斯寫了一本奠定他日後建築事業的大作:《癲瘋紐約》(Delirious New York),副標是「曼哈頓的事後宣言」(A Retroactive Manifesto for Manhattan)。庫哈斯認為,曼哈頓摩天大樓在狂飆發展的過程中——不像歐洲現代藝術與建築流派《分離派宣言》、《包浩斯宣言》等種種宣言——沒有人為它寫過一個「宣言」。
於是他想回頭追朔曼哈頓發展背後的精神內涵到底是什麼?他像佛洛伊德一般地用精神分析來剖析曼哈頓發展摩天大樓的心態,以及這座城市的潛意識。這個從來沒有被表明過的潛意識,他稱之為「曼哈頓主義」(Manhattanism)——一種矇著眼、不停下思考,直往前衝的野心;用「理性」、「實務」作為藉口包裝,實際上則是對於未來的一種瘋癲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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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哈頓發展背後的精神內涵到底是什麼?」荷蘭當代建築大師——庫哈斯(圖中)——以《瘋癲紐約》為這座城市的建築狂潮,寫下一部事後宣言。圖左及圖右分別為庫哈斯的知名建築作品:北京央視大樓,以及興建中的台北表演藝術中心。 圖/法新社+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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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能的摩天樓啊,請賜與我神奇的力量!(設計對白)庫哈斯認為,曼哈頓的「摩天大樓狂潮」不啻為一種矇著眼、不停下思考,直往前衝的野心;用「理性」、「實務」作為藉口包裝,實際上則是對於未來的一種瘋癲狂想。 圖/路透社
▌以天空為限:紐約曼哈頓的「瘋狂摩天夢」
如上篇提到摩天大樓誕生的運作邏輯,就是向天上「複製土地」,在芝加哥首創的鋼鐵結構與電梯結合下,使得土地得以無限向上複製。不過,因為芝加哥後來實施了樓高限制,「無限」被管制為「有限」,反而讓紐約繼承了芝加哥的「無限」夢。
繼承芝加哥衣缽的紐約,向天上擴張。在19、20世紀之交,曼哈頓島上冒出「熨斗大廈」、「勝家大樓」、「大都會人壽保險大樓」...等摩天大樓,下曼哈頓的華爾街金融區,一棟棟龐然大物也如雨後春筍般出現,超過半個世紀,「世界第一高樓」的名號一直落在紐約的各棟摩天大樓。
紐約從開始興建摩天大樓以來,從來沒有像芝加哥一樣實施過硬性的樓高限制,幾乎完全採取自由放任的態度。庫哈斯認為,這種無節制、無限向上擴張的心態,其實與美國建國以來西進運動的「昭昭天命」(Manifest Destiny)狂妄心態幾近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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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左至右為「熨斗大廈」(1902年完工)、「勝家大樓」(1908年)、「大都會人壽保險大樓」(1909年)。 圖/維基共享
美國19世紀的西進運動者認為領土擴張,就像是上天昭示的天命一般,不可違逆;而在如紐約一般的大都會之中,摩天大樓興建者也認為,向天上擴張、殖民天際,就像西進運動一般,順應天理。摩天大樓營建者史塔雷特(Theodore Starrett)就曾經以「文明擴張」的口吻說過:
我們的文明正在完美地進展。在紐約——也就是曼哈頓島——我們必須持續建造,而且是向上建造。
摩天大樓背後,就暗藏了這種狂妄野心。那是一種「征服世界」的野心,不過方向是垂直向上,不是水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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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1933年,美國黑白電影《金剛》爬上帝國大廈的頂部建築物。 圖/美聯社
美國19世紀的西進運動,在南北戰爭之後的世紀末達到高峰,也就是所謂的「鍍金年代」。在這個鍍金年代,工業資本以及移民大量匯聚於如紐約等等的北方工業大城。這個時代的意識形態,是自由放任的經濟個人主義,是物競天擇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眼見西進運動那種「無限」向西的邁進,工商業龍頭紐約也不甘示弱,誓言要無限往天上殖民。這就是庫哈斯說的曼哈頓主義的內涵之一。
像是1913年落成的伍爾沃斯大樓(Woolworth Building),拔地而起792呎(241米),是芝加哥當時最高樓的整整兩倍有餘,直到1930年都是全世界最高樓。伍爾沃斯大樓哥德式的外觀以及高聳的塔樓,使它得到了「商貿大教堂」(Cathedral of Commerce)的美名。不過一如庫哈斯所說,這座「大教堂」完全是物質主義,雖然其外觀看似具有神性,但內部全是辦公室,用以毫無靈性的商業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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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落成的伍爾沃斯大樓,直到1930年都是全世界最高樓。哥德式的外觀以及高聳的塔樓,使它得到了「商貿大教堂」的美名。但這座「大教堂」完全是物質主義。 圖/美聯社
▌金字塔式摩天大樓:對摩天大樓美學的癡心絕對
紐約的自由放任也不是完全沒遇到阻力。1915年,位於華爾街附近的「公平大樓」(Equitable Building)落成。雖然公平大樓沒有高於伍爾沃斯大樓,但是因為位在更擁擠的華爾街周遭,加上樓層外牆完全沒有向內退縮,由人行道邊硬是垂直上升164公尺,像一堵巨牆一般,在周邊的其他大樓以及街道上,產生極大的陰影。
公平大樓的陰影以及壓迫感引來眾多抗議,於是紐約在隔年通過了「1916區劃決議」(1916 Zoning Resolution),以確保像公平大樓這樣的水泥怪獸不會再次出現。不同於芝加哥,這項決議沒有實施齊頭式的樓高限制,而是規定從路面往上,建築側面必須要一定角度上向內推縮,然而高度依然可以無限向上。
於是1916年之後,紐約的高樓多擁有像金字塔一般,逐漸向上內縮的外型。而「1916區劃決議」也觸發了建築理論家對於現代都會的新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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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平大樓」由人行道邊硬是垂直上升164公尺,像一堵巨牆一般,在周邊的其他大樓以及街道上,產生極大的陰影,並引來眾多抗議,於是紐約在隔年通過了「1916區劃決議」。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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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該項決議,紐約的高樓在1916年之後多擁有像金字塔一般,逐漸向上內縮的外型。圖為1932年,俯瞰曼哈頓市區的資料照片,可見大樓由地面至天空,多呈現金字塔式的內縮建築形式。 圖/維基共享
建築繪圖師與理論家菲利斯(Hugh Ferriss)在1922年出版的《明日的大都會》(The Metropolis of Tomorrow)中,便根據「1916區劃決議」,想像在這樣的規範下,未來都市的可能形式。
在《明日的大都會》中,一棟棟如鬼魅般的金字塔式摩天大樓,顯然並不是出於理性現實需求的建築規劃,而是非理性、對於摩天大樓「美學」的一種癡迷。這就是曼哈頓主義的另一種顯現:雖以實務作為藉口,卻是潛意識裡的野心與癡狂。
菲利斯的這些想像圖,雖然意在呈現他對未來的想像,並沒有要實踐的意思,但卻意外提供了根據「1916區劃決議」發展出的全新建築美學,影響日後摩天大樓的設計。包括著名的克萊斯勒大樓、帝國大廈,以及洛克菲勒中心,這些經典的金字塔式大樓,多少都是受到菲利斯的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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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築師菲利斯的建築狂想裡,一棟棟如鬼魅般的金字塔式摩天大樓,顯然並不是出於理性現實需求的建築規劃,而是非理性、對於摩天大樓「美學」的一種癡迷。這就是曼哈頓主義的另一種顯現:雖以實務作為藉口,卻是潛意識裡的野心與癡狂。 圖/《The Metropolis of Tomorrow》
▌從華爾道夫酒店到帝國大廈:曼哈頓的建築進化論
「曼哈頓主義」所謂「高還要更高」的狂想,也預示著紐約高樓就像達爾文物競天擇一般,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不斷的毀滅以及演化。
在第五大道33街與34街之間的精華地段,這個街區是美國房地產世家——阿斯特家族(Astor family)——的祖產,原本樹立著兩棟相鄰的別墅,是紐約上流社會聚會的中心。但是到了1890年代,威廉?華爾道夫?阿斯特(William Waldorf Astor)預視到了新氣象:他看到了紐約的急速擴張,以及富有階級的快速增長,於是決定拆掉原本的兩棟別墅,以酒店取而代之。
新的「華爾道夫?阿斯托里亞酒店」(Waldorf-Astoria Hotel)兩翼分別於1893與1896年落成,並且以他自己的名字命名。庫哈斯稱道:原本的別墅雖然在實體上消失了,但是其「精神」卻持續留存在新的酒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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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1909年,華爾道夫酒店內名流聚餐的極盛排場。 圖/維基共享
新的酒店延續了紐約上流社會活動中心的地位,不僅維多利亞式的外觀仿若宮殿,室內也是極盡奢華之能事。裡面的阿斯特宴會廳(Astor Gallery)移植了巴黎蘇比斯府邸(H?tel de Soubise)的華麗舞廳,夜夜眾賈雲集,如鋼鐵大亨卡內基即是常客。華爾道夫酒店可說是當時紐約名符其實的宮殿。
但在落成後約短短20年,阿斯特家族便認為華爾道夫酒店不僅不敷使用,而且樣式陳舊,意圖將其脫手——這座樓高13層的「宮殿」儘管已符合當時對於摩天大樓的定義,但對1920年代的紐約來說,顯然已不復滿足。
庫哈斯認為,華爾道夫酒店的「存在」,本身就充滿矛盾。既然曼哈頓主義的內涵之一是建物不斷地毀滅以及演化,所以如果華爾道夫酒店的誕生,是由先前的別墅毀滅演化而來的話,那為了貫徹「物競天擇」的精神,華爾道夫酒店也不得不隨時間演進自我毀滅、不斷更新。
更關鍵的是,在第五大道的精華地段上,這座宮殿的價值已經不如街區本身的價值了。於是華爾道夫酒店的命運,就是讓位給更名符其實的摩天大樓:帝國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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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興登堡號飛過曼哈頓天空,紐約天際線幾乎只有帝國大廈可與興登堡號的飛行高度比擬。 圖/美聯社
阿斯特家族決定把酒店賣給帝國大廈的開發商。1929年,華爾道夫酒店被拆毀,隔年帝國大廈便開始興建。庫哈斯說道:如果是在任何其他文化,像華爾道夫酒店一般的建築巨作如果被摧毀,會被視為是破壞文化、悖理逆天的行為,但在曼哈頓,這卻像是像物競天擇的法則一般順應天理,再自然也不過。
在華爾道夫酒店還沒完全拆毀前,帝國大廈就已經等不及地開始挖地基。大樓的設計邏輯極其簡單,最內部的核心是負責垂直流動的區域,包括電梯、廁所以及走廊;往外一圈就是一間一間相鄰的辦公室;由地面往上,樓地板面積則根據「1916區劃決議」如金字塔般地遞減,電梯的數量也是逐漸向上遞減。
庫哈斯認為,帝國大廈純然地將「抽象的金融具象化」,它的存在沒有別的意義,完全就是金融營利的計算。在平面的規劃上,將不能出租的核心區盡量壓縮、擴大外圍可出租的辦公室區域,一樓大廳基本上就是電梯井,除了塞滿了電梯以外,幾乎沒有其他東西了,周圍面對街道的樓地板,當然就是出租給零售店家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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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帝國大廈建築工人,後方可見聳立的克萊斯勒大廈。 圖/維基共享
帝國大廈「自動式」的興建過程中,從建築工人到會計師,無一不依從如自動化一般的建築過程。每個人都像小螺絲釘一樣,構成一個完美的巨型機器,日復一日、不假思索地重複工作。每天早上都有當天精準的時刻表,每一個小時的每一分鐘,每個工人都知道何時哪座電梯是哪一個團隊要使用、自己該把哪些鋼樑哪些石材運到哪裡。甚至每層樓都有臨時架設鐵軌,以空中台車運送材料。
帝國大廈建造之快,曾經最快10天內就建造14.5層樓(也就是每日一層樓以上!),其營造過程本身就是一種「程序的美學」——全然的數字、全然的自動化。庫哈斯認為,帝國大廈以純然的自動化營造過程,追求效率最大化、大樓至高境界,正是曼哈頓主義那種「蓋就對了!」的極致展現。
無論如何,帝國大廈不僅在短短一年左右就完工了,1931年完工後更達到了人類前所未見的高度,建築主體就高達1,250呎(381米),並穩坐世界第一高樓的寶座40年。
那華爾道夫酒店呢?它沒有就此消失,由於當時紐約上流社會的重心北移,華爾道夫酒店就在往北的幾個街區投胎轉世,在49街與50街之間的公園大道上,脫胎換骨成為貨真價實的摩天大樓,在1931年重新開幕迎接世人。這次他不是「過時」的維多利亞式宮殿了,在曼哈頓主義驅使下,它演化成了高達625呎(191米)的摩登摩天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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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新華爾道夫酒店樓頂上的雙子塔。 圖/美聯社
▌今日的「曼哈頓主義」
時至今日,曼哈頓主義那種「不管怎麼樣都一定要與天爭高」的衝動,似乎還是繼續在支配紐約這座城市。過去這幾年,在中央公園以南,大約沿著57街,出現了一排被暱稱為「億萬富翁街」(Billionaire’s Row)的超高層(supertall,高度在300-600米之間)大樓群。這一棟棟如鉛筆般極為細高的豪宅大樓,似乎應證了曼哈頓主義直至今日,仍不斷以新的建築形式自我更新進化。
曼哈頓主義或許在今日也蔓延到了其他新富的國度,如中東石油國或是中國。摩天大樓的誕生,是來自19世紀「能出租多少樓地板面積,就盡可能向上『複製貼上』」的理性計算,但摩天大樓日後的演變,似乎在理性計算的背後,包藏著一種不理性、毫不節制的「自我主義」。
試想,今日一棟一棟超高層的大樓,真的純然是因為理性的計算而生?為了呼應供需原理或是最大利益嗎?還是也標示著:不管是國族驕傲還是個人中心主義,摩天大樓像巴別塔一般,宣示著一種矇著眼、往上衝,以實務作為藉口,暗藏著征服的慾望與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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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帝國大廈建築工人,往天頂攀登的營造過程。 圖/美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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