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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的意義,在亞里斯多德(Aristoteles)那裡,所指涉的除了「具有共同目的的群居
互動」、「與城邦生活有關的事務與活動」外,還有一層更重要的意義是:「用理性言說
與他人溝通,以建立利害公道等概念的共識」【註一】。也就是說,一群具有一定連帶關
係的人,為了某相同目的而在某個地方經營共同生活,並且對此共同生活的事務和活動應
該如何規範的問題,以理性的言說溝通來形成共識。
我們若進一步探討,則第一點和第二點可以說已經是「實然」的現實狀態,因為我們畢竟
已經是出生在一定的社會裡,無法自主地說要重新找一群具有共同目的的人,一起找個新
的地方來經營共同生活。自然的初始狀態,終究只是哲學家的想像與假設。第三點,則是
攸關這群在一起生活的人,要以什麼樣的價值與規範來引導共同生活──什麼是好的?什
麼是善的?在哪些價值觀下,這群人可以一起經營美好的生活?這是「應然」的問題。而
這種「應該怎麼做才對大家都好」的討論,往往會有不同意見與爭論,但重要的是用理性
的言說與溝通來達成共識。
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這本小冊子,正是希望以理性的言說,誠懇地討論:在我們共同生活的
地球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有哪些危機(譬如資本主義的全球化),而我們要如何克服
這些危機,矯正過去以來的錯誤,以便可以更好、更健康地一起生存下去?在此,作者們
提出的是紅綠觀點的政治討論,認為以生態環境永續生存為基礎的社會主義(即綠色社會
主義或生態社會主義)或許是一個出路。
然而,「應然」的價值討論──儘管它也是奠基在現實的基礎上──畢竟具有高度理想與
極端抽象的性質。當它被具體實踐時,往往會遇到現實上的挫折與困頓。因此,底下我將
以德國綠黨(das Bündnis 90 / die Grünen)的發展,作為此書補充性的說明,希望
以此讓台灣讀者可以更清楚地了解這些價值爭論的背景,以及其相關的政治辯論。◎德國
的紅色十年:1967-1977
1967年6月2日,西柏林的左派學生們組織了一個示威遊行,抗議伊朗國王巴勒維(Reza
Pahlewi)訪問德國【註二】。在這次示威遊行中,學生與警方起了嚴重衝突,一位叫做
翁內索科(Beno Ohnesorg)的26歲學生(在這事件之前幾週才剛結婚),被警方從後腦
袋開槍打死。殺人的警察庫拉斯(Karl-Heinz Kurras)辯稱,他是因為基於緊急情況的
自衛才開槍射擊。但是,從翁內索科的背後開槍,再怎麼說也難以解釋這位殺人警察「基
於緊急情況而自衛」的說辭,學生對於國家暴力的不滿,從此渲染開來,而6月2日事件,
也就標示了德國二戰之後紅色年代的開端。同年12月23日,庫拉斯被法庭無罪開釋的新聞
傳出來,又更加深了學生對於國家的不滿,也揭開了1968年德國學生革命的序幕。
當然,把6月2日事件稱為紅色年代的開端是一種歷史詮釋的專斷,事實上,早在這個事件
之前,歐美各地都已經有反抗國家暴力的學生運動以及公社運動,而其中最重要的焦點,
就是美國對越南的戰爭【註三】。在越戰裡,戰爭的殘酷使得西歐學生不得不重新看待美
國這個國家,而左派理論關於帝國主義的分析,便提供了思想養分。從帝國主義的分析,
則更進一步推導到各種不平等的議題(例如對第三世界的剝削,或像階級衝突、女性與同
性戀歧視等),最後指陳資本主義是問題核心。不過,六二事件的嚴重性,促使原來各地
的不滿有了集結的基礎,譬如之後6月18日,隸屬於德國社會民主黨的「德國社會主義學
生聯盟」(Sozialistischer Deutscher Studentenbund,簡稱SDS)馬上就支持並成立一
個橫跨25個城市的全國性組織:「獨立社會主義中學生行動中心」(das
Aktionszentrum unabhängiger und sozialistischer Schüler,簡稱AUSS)。
60年代,西德經濟已經復甦,但是工人生活的條件卻沒有什麼改善。政治上宣稱是重建的
民主國家,執政的右派基督教民主聯盟(CDU)卻還帶著納粹治國的一些特質,國家也處
於實施戒嚴狀態。美國號稱是西德盟友,這個國家卻是帶著武器到越南殺人放火的流氓國
家,同時也在德國部署軍隊與飛彈。而更嚴重的是,代表德國左翼反對力量的社會民主黨
(SPD),竟然在1966年同意與基督教民主聯盟合組聯合政府。消息一公佈,作家葛拉斯
(Günter Grass)馬上寫了一封公開信給社民黨黨主席布蘭特(Willy Brandt),表示
他的不滿【註四】;社會學家哈伯瑪斯(Jürgen Habermas)也說,這根本是「對於掌權
者的懦弱」。寄託的希望似乎變節了,一切只有自己來了,既然體制內的改革不值得期待
,那就只好從體制外了;從此,議會外路線的組織與運動(APO)在西德展開【註五】。
1968年4月4日,美國民運領袖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被謀殺身亡,才隔一個星
期,4月11日,德國左派學運領袖儒迪.杜區克(Rudi Dutschke)在西柏林街頭被一個極
右派年輕人槍擊重傷【註六】。5月,巴黎各大學被學生佔領,雷諾與標緻汽車工廠的工
人也以罷工聲援,法國總統戴高樂(De Gaulle)派出部隊鎮壓;德國學生、APO團體與全
德總工會(DGB)於勞動節舉行「紅色五一」的遊行。之後,五月烽火在西德各大城市如
同野火燎原,街頭上常見的景象是學生與軍警們巷戰:石塊、棍棒、水柱飛舞,街頭碉堡
、催淚瓦斯、鎮暴車、拒馬充斥。
自從1968年學運開了頭之後,接下來整個70年代德國幾乎都處於嚴重的左右衝突之中。社
會民主黨終於在戰後第一次主導執政(1969年起),激進左派團體在70年代紛紛成立,一
大堆K字頭(Kommunismus,共產主義)、M字頭(Marx,馬克思)和L字頭(Lenin,列寧
)為名的組織如雨後春筍暴增,這類團體通稱K政團(K-Gruppen,共產主義政團)。走武
裝暴力路線的除了赤軍團(Rote-Armee-Fraktion簡稱 RAF)之外,還有「紅色革命」、
「革命細胞」、「紅色左拉」、「6月2日運動」、「藍調」等組織。至於其他難以歸類的
激進組織和小團體,例如一堆無產階級佔領空屋的團體等,則更難以細數。這些林立的組
織,又統稱為「街頭清潔隊」──他們要清理邁向社會主義之路上的垃圾。除此之外,各
式各樣的環保運動、婦女解放運動、同性戀權利運動、和平運動、公民自發創議運動等團
體也普遍成立【註七】。
此時,街頭是屬於「衝組」和「清潔隊」的戰場。德國城裡多是石頭路,石塊取得容易,
而摩洛拖夫雞尾酒(Molotow-Cocktail,汽油彈)又容易製作,武器補給不是太大困難。
流行的口號是「合法,非法,他媽的一樣啦!」(Legal, illegal, scheißegal!)、
「時間到了,辦法來了,來暗殺了!」(Kommt Zeit, kommt Rat, kommt Attentat!)
【註八】,或如「石塊當然不是辯論工具,而是他們唯一聽得懂的語言!」、「既然工人
階級被收編了不能革命,我們就把革命這個禮物送給工人階級。」
所有的騷動和不滿,矛頭直指資本主義與其相關的暴力、剝削制度,以及認定德國有納粹
復辟的傾向。解決之路則是──革命,而他們正是革命的創造者。
是的,當時他們是如此認為。議會外的反對組織(即APO)是正確的,每個運動者當然也
應該是革命份子。藉由各種對資本主義體制的革命,他們熾熱地想像新社會──基進的草
根民主,自我管理與自我組織。這將是一個自由的社會,沒有監控與權威;一個正義的社
會,沒有剝削;一個和平的世界,沒有戰爭。
1977年,所謂的「德國之秋」。這一年,發生了兩次最嚴重的街頭運動,這兩次,都是反
核與廢核運動,西德執政當局(社會民主黨)甚至封鎖高速公路,並且打死一名參與遊行
的人。另外,第二代的赤軍團也在這一年展開搜救行動,要求釋放獄中的第一代戰友出來
。4月7日,聯邦最高法院檢察官布巴克(Siegfried Buback)和他的司機在上班途中被赤
軍團擊斃。6月30日,赤軍團企圖綁架德勒斯登銀行總裁彭托(Jürgen Ponto),結果行
動失敗,從而直接將他打死。9月5日,全國雇主聯盟的主席史來爾(Hanns Martin
Schleyer),這個老闆中的老闆,同時過去也是有納粹背景的大老闆,被赤軍團綁架,他
的隨從則被擊斃。從此史來爾下落不明。
布巴克被打死後,哥廷根(Göttingen)大學的學生會報紙一篇署名Mescalero的文章中
出現:「我直覺的反應是,我不能、不願也不要隱瞞我內心深處最秘密的喜悅。」執政的
社會民主黨為了避免極左勢力藉由媒體傳播而讓同情者增加,於是開始新聞封鎖以及實施
新聞檢查。
不過,德國局勢並沒有好轉。10月13日,巴勒斯坦一個呼應、聲援赤軍團的組織,劫持了
一架滿載德國遊客的德航飛機,飛機迫降在索馬利亞的首都機場,他們開出的聲明是:釋
放獄中赤軍團成員,否則史來爾(Hanns Martin Schleyer)和飛機裡的乘客都難逃一死
。17日深夜、18日凌晨,德國派出一支特種部隊前進索馬利亞,很離奇地把所有人質救出
來,並且擊斃所有劫機者。更離奇的是,18日上午,施圖加特(Stuttgart)監獄傳出赤軍
團第一代四個重要成員全部「自殺」,兩個死亡,兩個重傷,重傷者之一隨後送醫不治身
亡,「自殺」時間也在18日凌晨【註九】。
再隔天,也就是19日,史來爾的屍體在艾爾薩斯(Elsaß)被尋獲。
回顧1967之後這10年,左翼、紅色的反資本主義運動似乎越來越多也越來越激進,但事實
上這一大堆議會外激進小團體的政治走向卻是越來越雜。許多小團體解散了,換一群人改
個名字又來了。所謂的街頭清掃似乎只是大學生追趕流行的娛樂,創造無厘頭式的口號,
社會主義和革命似乎只是口頭禪。左翼組織看似蓬勃,其實已經是烏合之眾。到1977年10
月18日劫機事件與史來爾(Hanns Martin Schleyer)的死,實際上正是為這紅色十年畫
上休止符──反資本主義運動必須再一次尋找出路【註十】。
在德國之秋的尾聲,也已經有人看出大勢其實不妙。街頭清潔路線和議會外路線後來因為
歐洲議會的第一次選舉而被杜區克(Rudi Dutschke)所更正【註十一】。他說:我們搞
的是議會「外」運動,但這並不表示我們反對議會路線;我們不能放棄歐洲議會這個戰場
,而這也是連結歐洲其他國家左派的戰場【註十二】。
於是,為了選舉,開始了組黨的行動和爭論。這是一個非常嚴重也持續很久的的辯論。總
之,最後這些不滿社會民主黨的左翼團體大多認同了這個觀點(支持武裝路線的團體則繼
續成立了赤軍團第三代表示了他們的回答)。68年巴黎五月風暴的學運代表性人物丹尼爾
.孔─本第(Daniel Cohn-Bendit,綽號「紅色丹尼」)也回到德國,他也同意並參與了
這個籌建新政黨的運動。
1980年,這個集各式激進左派大成的新政黨成立了,那就是──綠黨。
◎綠黨的成立
新政黨的成立,一方面理念上來說是基於擴大戰線,增進結盟與反資本主義策略的轉向,
但另一方面也有其不得不然的現實考慮:經營持續性的政治團體需要錢,而以政黨形式參
選,可以獲得選舉補助金(得票越高,獲得的補助越多)。因此,從1977年起,北德地區
一些環保運動團體就已經開始以區域政黨的形式參選,而且第一次參選的得票率都還算不
差;例如下薩克森邦(Niedersachsen)的「環境保護綠色連線」(Grüne Liste
Umweltschutz,簡稱GLU)、漢堡的「花色連線──捍衛自己!」(Bunte Liste—Wehrt
Euch!,簡稱BLW)、不萊梅的「不萊梅綠色連線」(Bremer Grüne Liste,簡稱BGL)
以及柏林的「另類選擇連線」(Alternative Liste,簡稱AL)。其中,下薩克森邦的「
環境保護綠色連線」是此邦兩個團體的合併【註十三】,原來是反核的運動組織,因為德
國的核廢料就儲存在該邦北部的小村勾雷本(Gorleben)。至於「花色連線──捍衛自己
!」則由更多的團體所合併,如婦運團體、同性戀平權運動團體、租屋者權利運動團體以
及各式共產主義政團,故稱花色連線。是以,1979年6月歐洲議會的第一次選舉,這些運
動團體先以連線方式參選,就獲得3.2%(約90萬張選票)的得票率,並獲選舉補助金450
萬馬克。此連線,為綠黨前身,這筆錢,也是後來綠黨成立的基礎。
而在理念上,關於反資本主義策略,過去左派的焦點在於勞動的政治經濟學分析,從而推
論出工人運動才是推翻資本主義的骨幹。但是,在那紅色十年,工會與社民黨並不是主要
動員者,社民黨甚至扮演反革命的角色。於是,反資本主義以及反資本積累的運動,就需
要另謀出路,而環保運動就成為一個選擇──它是干擾、擾亂資本有效運作的武器,任何
資本積累與經濟成長,除了以工人的剝削為代價,也是以破壞環境為代價。因此,環保運
動成為新社會運動的核心。
不過,要組織一個全國性的政黨,既有的這些左派運動團體的實力還是不足。是以,結盟
的觸角便延伸到南德的兩大保守右翼的環保運動團體:巴發利亞邦(Bayern)的「獨立德
國人行動共同體」(Aktionsgemeinschaft Unabhängiger Deutscher,簡稱AUD),與巴
登伏騰堡邦(Baden-Württemberg)的「未來綠色行動」(Grüne Aktion Zukunft,簡
稱GAZ)。右翼保守的環保觀念,基本上不脫「血緣與土地」這類民族主義思想(Blut-
und -Boden Gedankengut)【註十四】,環境保護是為了優秀的日爾曼種族之血緣延續,
德國人應該在綠意盎然、環境優美的環境與土地上成長、生活,這類思考更嚴重的甚至認
為德國的環境破壞與污染,是因為外國人的緣故。主導「未來綠色行動」的古如爾(
Herbert Gruhl),過去也曾是基督教民主聯盟的聯邦國會議員;不過,他認為基督教民
主聯盟根本不顧環境議題,黨內的價值觀只是貪婪、忌妒、佔有狂,早已不顧德國民族死
活,於是退黨從事環保運動。為了擴大他的保守環保理念以及政治實力,他也同意和立場
南轅北轍的北德左派團體合組新政黨。
就這樣,來自各路的組織,在1980年1月成立新政黨,取名「綠黨」(die Grünen)。
綠黨的成員五花八門,基本上可分成下列五類:
1. 來自過去十多年來的學運份子與反對團體,包括各色的公民自發創制運動組織、70年
代成立的左翼小黨、共產主義政團、新左派運動團體、各種非教條馬克思主義團體、街頭
衝組、街頭清潔隊、佔領空屋運動的團體、無政府主義者等等。
2. 各種反核運動團體與環保團體,包括右翼環保團體,如前述。
3. 新社會運動中的婦運團體、和平運動團體、反北約(NATO)的運動團體。不過,這類
團體也有不少最後還是加入社會民主黨。
4. 對社會民主黨失望而退黨的人。
5. 在物質豐裕下成長的新一代年輕人,這一世代的年輕人,強調自主、自由、自我成長
與自我實現,屬於個人主義者,認為社會民主黨太傳統、過於集體主義,而基督教民主聯
盟與自由民主黨又太保守。
◎綠黨的黨綱與其發展
綠黨雖然成立了,然而因為成員紛雜,在成立大會那天,竟然連黨綱都沒有共識而難產,
可是雖沒有黨綱,卻也宣佈成立。右派小報《畫報》(Bild)在隔天的報紙就奚落這場成
立大會:真是一場混亂(Chaos!),而混亂中,黨也可以成立。漢堡大學的政治學教授
拉胥克(Joachim Raschke)便明白指出,綠黨其實是個「不甘願的政黨」(Partei
wider Willen),搞運動起家的人,怎麼可能忽然就可以按照體制內的舊規章行事?綠黨
創黨黨員凱莉(Petra Kelly)乾脆就說,綠黨是個「反政黨的黨」(Antipartei-Partei
)。有些政治記者認為綠黨雖然成立,可是野性難改,對於這樣的問題,費雪(Joschka
Fischer)回答,「我們又不是要乖乖做個體制內的黨,我們是要進去議會,進入體制搞
顛覆!」
不過,為了補足德國政黨法的規定,還是要有黨綱。在一番吵吵鬧鬧後,終於標舉出綠黨
的四大支柱:生態的、社會的、基礎民主的【註十五】以及非暴力的。當然,這是黨內左
、中、右各派妥協之後的結果,對左派而言,他們講的四大支柱卻是:激進的、烏托邦的
、左派的以及革命的。
米勒(Jo Müller)曾描述這四大理念的產生背景:「生態被放在第一,然後接著是社會
、基礎民主以及非暴力。就社會這一項而言,在黨內的開會上,當然大多數人想的寧願是
社會主義。不過這我們不能接受。妥協的結果是:他們(左派)可以增列一項基礎民主,
我們(右派)可以把生態放在第一位。至於非暴力,則是出自策略而不得不然(因為德國
之秋的陰影),這一項也獲得多數同意而勉強接受。可是,那些生態社會主義者們卻一直
攻擊非暴力原則,並且要把基礎民主列為第一位。接著,他們還要把社會這一項改成社會
主義,可是這樣就會把生態這一項給排擠下來,於是在妥協之下,生態這一項才又列為第
一位。」【註十六】
由於黨內紛爭不斷,右派的古如爾(Herbert Gruhl)在黨內會議上,便譴責左派份子「
企圖把這個黨弄成西瓜黨!」西瓜者,綠皮紅肉、外綠內紅是也,意思是責備黨內左派只
不過是要用綠色環保主張來包裹他們紅色社會主義的本質。在面對記者詢問綠黨屬性時,
古如爾也只好含糊地回答:「我們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我們是前進派。」【註十七】
因為這種紛雜,綠黨在德國政治學家的分類,雖被視為一個體制內的政黨,但是其內涵卻
更像是一堆社運團體「鬆散聯繫的無政府狀態」。黨綱因為是過於妥協的結果,也就只是
符合德國政黨法關於政黨要素的一紙文件,對於黨員也沒有什麼約束力,大家不過各取所
需。政治學者拉胥克(Joachim Raschke)甚至認為,綠黨因其結盟過程的歷史,而一直
存在認同危機,而且對於黨的理念因為一直沒有過真正共識,從而也就理念空洞化。
在具體的實踐與組織架構上,綠黨有一些跟其他政黨與眾不同的地方:
1. 集體領導:集體領導是為了讓黨更具有民主精神,但事實上也是在黨內派系眾多又衝
突不斷的情況下,唯一可行的選擇。問題是,這也導致黨的運作效率很低,而且難有共識
。
2. 輪替原則:所有綠黨的公職,不管是黨工或是議員,都是採取輪替的方式。譬如說,
國會議員任期是四年,那就只能擔任兩年;兩年之後,由第二票(即政黨票)的名單上遞
補新的成員進國會。而黨主席亦是採輪替制,於是造成綠黨在建黨20年時,就已經輪換了
25位黨主席的情況。
3. 強制代表制:強制代表是為了貫徹草根民主的精神,議員只能代表該選區或該區域黨
部。這一點爭議很大,因為這和德國基本法第38條「自由代表制」的精神相違。自由代表
制是說,國會議員代表的是普遍全體的國民;強制代表制則不然,議員能只代表其選區。
強制代表制先不管是否違憲,在實際運作就有一個問題:議員是代表該選區的選民,還是
該選區的黨員?
4. 議員與黨職分離:若在黨內佔有位階較高的黨職時,就不得參選或輪替為議員。這是
為了避免權力過於集中的考慮。但也因此造成議員與黨職人員往往意見不合的情形,這在
派系眾多的綠黨,情況又更嚴重。
5. 會議公開:綠黨的各級會議,都是公開透明的,黨不得有秘密會議,只要是有興趣的
民眾,都可以入場旁聽。
雖然黨內紛爭從未停過,雖然草根民主的組織形式,與社會正義的理想一直在實踐中摸索
,但自綠黨成立以來,在開拓票源的能力上卻也穩健發展。1983年,第一次進入中央的聯
邦議會,該年得票5.6%,獲有7席國會議員,四年後,更得到8.3%的選票。而在各邦議會
,平均也都能得到6.5%到8%的選票,在某些邦甚至取代自由民主黨(FDP)成為第三大黨
,或與社會民主黨聯合執政。一直到1990年德國統一的第一次全國大選,由於綠黨在東德
無法擴張以致全國平均得票未達5%的門檻,不能進入聯邦議會。隨後,綠黨與東德的「聯
邦90」(das Bündnis 90)結盟,從此綠黨的全名改為「聯邦90∕綠黨」(das Bü
ndnis 90/ die Grünen),不過一般還是簡稱綠黨。
德國統一初期,也就是90年代初,綠黨在選舉上遭遇困境,一方面是在德東地區一直無法
擴展,有些學者認為,這乃因為綠黨是1967-1977整個時代氛圍下的政治產物,德東地區
的人根本無法感受,德西地區的新一代選民,也無法體會。另一方面,當時蘇聯與東歐共
黨的垮台,社會主義的理念一時喪失吸引力。一直到1994年,「聯邦90∕綠黨」才又突破
5%的門檻重新進入聯邦議會。
綠黨成立後18年,1998年德國大選,執政德國16年的基督教民主聯盟柯爾(Helmut Kohl
)黯然下臺,社會民主黨和綠黨合組聯合政府,綠黨終於成為德國的全國執政黨之一,為
德國第三大黨。這個聯合執政,標舉了68世代終於躍上德國權力核心。68時的口號:「貫
穿體制長征」【註十八】在1998年有了一些結果,這一路長征,走了整整30年。綠黨成立
時,說要進入體制進行顛覆的費雪(Joschka Fischer),原先也屬街頭衝組,甚至開過
計程車為業,現在則成為德國聯邦副總理與外交部長。特利汀(Jürgen Trittin),原
是共產主義政團的激進成員,現在則是德國環保部長。徐利(Otto Schily),曾經是第
一代赤軍團的辯護律師,也與極左團體「紅色救援」關係匪淺,為綠黨創黨黨員,後來退
出綠黨加入社會民主黨,現在是德國內政部長。
22年來,綠黨黨內的鬥爭從未停歇,在奪取選票的現實考慮下,太右或太左的黨員,只好
離去。黨內派別粗略區分,目前的兩大陣營是右翼的現實主義派(Realos)和左翼的基本
教義派(Fundis)。前者已經完全體制化,勤於政治計算,考慮的是黨的選舉勝利,也因
此易於妥協;後者仍然緬懷風起雲湧的紅色年代,不甘於綠黨全面進入體制,計較於理念
,或許還幻想著革命的火花。前者目前以費雪(Joschka Fischer)為代表,後者以特利
汀(Jürgen Trittin)為代表。
◎理想與現實
綠黨雖然自1998年起,和社會民主黨一起成為德國的執政黨,但這並不意味著30年貫穿體
制的長征,至此抵達終點;也不意味著說,一旦執政,所有的理想就可立即實現。紅綠聯
盟執政四年來,失業率依然居高不下(一直維持大約10%左右),核能電廠還是無法立即
廢除,更嚴重的甚至還傳出政治獻金醜聞,以及同意美國要求而出兵科索伏與阿富汗的戰
爭(這是德國自二戰之後,第一次把部隊調到國外戰爭)。
社會民主黨的聯邦總理施熱德(Gerhard Schröder)上任時,對於經濟問題說:「沒有
所謂社會民主的經濟政策,只有好的或壞的經濟政策。」顯然,在資本主義的競爭下,他
不敢向資本家或是跨國財團挑戰。綠黨的外交部長費雪(Joschka Fischer)在上任時說
:「沒有所謂的綠色外交政策,只有德國的外交政策。」顯然,他也無能挑戰既有資本主
義底下的國際關係,只能依照舊有秩序行事。
2002年4月,綠黨通過新的黨綱,黨的四大基本價值修正為:生態、自決(
Selbstbestimmung)、正義與民主。生態指的是環境永續;自決指的是解放與自由,藉由
自決才能實現解放與自由;正義指的是性別正義、參與正義(勞動過程與教育參與,要透
過民主的共同決定)、世代間的正義、國際關係上的正義以及社會團結;而民主是一切共
同生活的基石,此民主價值是指受激進民主、女性主義、參與式民主等思潮所影響的。同
時附帶兩項引申出來但並重的價值是:非暴力與人權。最重要的改變在於把原先的「社會
」(原是社會主義的同義詞),進一步在綱領上消除,改由「正義」一詞代替;而四大價
值的標題上,基礎民主改成民主,非暴力則不再屬於四大支柱之一(而是以附加但並重的
方式列入黨綱討論)。
他們背叛了嗎?或許有些人是背叛了,但背叛是一個過於簡單的指控。政治實踐,不是一
種說要怎麼樣,就可以怎麼樣的行動,政治過程總是有太多的阻力,以及太多非預期結果
。法蘭克福學派出身,目前翰諾瓦(Hannover)大學社會學教授的內克特(Oskar Negt)
就說,對紅綠聯盟的其中一個錯誤評論方式,就是:「本身帶著紅綠情結而把爭議道德化
」,然後一直重述「紅綠政客們只會幹蠢事,或者貪污,不然就是背叛。但是,這只是把
問題過度簡化。」這種評論,無法讓進步政治持續下去,而是要認清:目前局勢到底是怎
麼樣,執政時到底有什麼樣的現實難題。馬克思主義與批判理論的傳統要素,就是要「分
析事實,同時提出政治方向的指引」【註十九】。
一個事實:資本主義是個異常傲慢的制度。2001年8月,菲爾納(Klaus Werner)和外斯
(Hans Weiss)出版了《名牌公司黑皮書》【註二十】,書中詳列了資本的傲慢嚴重到什
麼樣的地步,以及那些世界知名的跨國公司如何在全球跨國犯罪:非法在第三世界國家利
用童工與奴隸、嚴重剝削第三世界國家勞工、在非洲金援戰爭以廉價交換原料、貴重金屬
與礦物、破壞熱帶雨林與生態環境、收買非洲某些國家的醫療人員,而在其病患未知的狀
態下,非法直接進行新藥物的人體實驗……等等等等。
已開發工業國家佔全球15%的總人口,卻享用了全世界四分之三的總生產與資源;而這種
落差,不只是在全球的比較裡,即使在富裕的工業國家裡,貧富差距也自1980年以來漸漸
擴大。當富裕的工業國家裡的人,悠閒地享受咖啡與巧克力時,可曾想過這些食品的原料
在第三世界國家是如何在違反人權的農奴制度下生產出來?同時當地為了供應富裕國家的
咖啡豆與可可(Kakao),其生產已經超出生態的負荷量?當工業國家的小朋友在麥當勞
獲得玩具贈品時,可曾知道,這些玩具是由第三世界國家裡和他們大約同年齡的童工,在
勞動條件極度惡劣的情形下生產?當工業國家的居民普遍使用大哥大手機時,可曾瞭解手
機裡所需要的鉭(Tantal)的來源?而為了鉭,跨國集團又如何在非洲剛果支援戰爭,同
時在戰爭中剝奪了大約250萬條人命?
這是當前以新自由主義為名的掠奪,是資本主義全球化底下的悲慘世界。過去說「一國之
內的社會主義無法實現」,那麼,一國之內的環保主義也同樣行不通。因為資本總是全球
流竄,當德國提高其勞動標準與環保標準時,資本就外移至開發中國家。於是,當資本以
全球化之名在四處流動時,反資本主義全球化的運動與跨國團結也就不得不然,因為,這
種全球化(或全球主義),不只以勞工和環境生態為代價,它也侵蝕到民主制度的基礎【
註二十一】──這也是德國綠黨當前遇到的更大挑戰。
當代民主制度是歐洲啟蒙運動以來的產物,但何謂啟蒙?德國哲學家康德(Immanuel
Kant)的答覆是:「啟蒙是,人走出他自己過錯而招致的未成年狀態。未成年狀態是指:
無他人引導就無法使用自己知性的無能。如果未成年狀態的原因不在於缺乏知性,而在於
缺乏不靠他人指導而使用知性的決心和勇氣,那麼這種未成年狀態便是因自己的過錯所招
致的。勇於求知吧!鼓起勇氣去使用你自己的知性吧!這也就是啟蒙的格言。」
因而,民主政治也就不只是選舉投票而已,不只是政黨輪替,也不只是依賴幾個有良心或
偉大的政治人物(不管她∕他是綠黨或是社民黨的),它要求人民自身要不斷地勇於探索
真相,以此做出自己的政治決定與行動,並對自己的決定負起責任。民主政治不能只是寄
望某個政黨,而在於人民的自主參與。因此,康德說,大多數人都樂於沉溺在未成年的狀
態,原因在於「懶惰與膽怯懦弱」(Faulheit und Feigheit):如果有一本書可以替人
解析事理,如果有一位靈魂導師替人指點心理迷津而不會良心不安,如果有一位醫生替人
規劃飲食,那人們只要付錢給他們就好,不必自己花腦筋去思考,而且安逸地停留在未成
年狀態。同樣的,若想深化民主,人民就應該自己去思考現實處境並行動,而不是只有投
票,不是只有發牢騷,也不是寄望哪個政黨或政治人物可以帶領人民走向烏托邦。並且,
在理解現實時,謹慎地做個悲觀主義者;在行動時,熱情地做個樂觀主義者【註二十二】
。如此,綠黨(以及其他紅綠政治觀)所標舉的草根民主與社會正義,才可能實現,因為
綠黨不是救世主,也不可能成為救世主。
【註釋】
註一:請參考江宜樺(1995)〈「政治是什麼?」──試析亞里斯多德的觀點〉,《台灣
社會研究季刊》19:165-95。
註二:除了德國人,也包括在德國留學的伊朗學生,這些伊朗學生是對當時伊朗專制政權
極度不滿的異議份子。
註三:在美國的話,還包括非裔美人的民權運動,一般稱為黑權運動。
註四:葛拉斯一直是社會民主黨黨員,為德國重要左翼作家。他曾在1970-1972年間,三
次代表社民黨參選。199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另,關於此公開信以及布蘭特的答覆,
請見Günter Grass, “Offener Briefwechsel mit Willy Brandt ”, in ders.:
Angestiftet, Partei zu ergreifen.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94, S.98-102.
註五:這類組織,通稱APO(außerparlamentarische Opposition),意思是議會外的反對
者。
註六:這一次,杜區克幸運地被搶救回來,但十一年後的耶誕夜,1979年12月24日,他在
丹麥被一個尾隨跟蹤的極右新納粹分子所暗殺。
註七:請參考Gerd Langguth, Protestbewegung: Entwicklung, Niedergang,
Renaissance—die neue Linke seit ’68. Köln: Nottbeck,1983.
註八:這句是德國諺語改編,原來是Kommt Zeit, kommt Rat. 意思是:時間到,辦法就
來,類似「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意思。
註九:當然,自殺是官方說法,由於時間點之接近,更多人相信根本是謀殺。這又是另外
一個故事,這個事件中唯一存活的梅樂(Irmgrad Möller)則認為是政治謀殺,而美國
CIA也介入這次的謀殺行動。請參考Oliver Tolmein und Irmgrad Möller, RAF—Das
war für uns Befreiung: ein Gespräch mit Irmgrad Möller über bewaffneten
Kampf, Knast und die Linke. Hamburg: Konkret Literatur Verlag, 1997.
註十:這裡「紅色十年」是採用Gerd Koenen的詮釋。詳見Gerd Koenen, Das rote
Jahrzehnte. Unsere kleine deutsche Kulturrevolution 1967-1977. Köln:Verlag
Koepenhauer & Witsch, 2001.
註十一:第一次歐洲議會的選舉在1979年的6月。
註十二:請見 Gretschen Dutschke, Wir hatten ein barbarisches, schönes Leben.
Köln:Verlag Koepenhauer & Witsch, 1996.
註十三:下薩克森環境保護黨(Umweltschutzpartei Niedersachsen,簡稱UPN)和「環境
保護綠色連線」(Grüne Liste Umweltschutz,簡稱GLU)的合併。
註十四:請參考Giselher Schmidt, Die Grünen. Portrait einer alternativen
Partei. Krefeld: Sinus., 1986.而關於「血緣與土地」,也正是希特勒(Adolf Hitler)
第三帝國的口號之一。
註十五:又稱直接民主或草根民主。
註十六:引自Joachim Raschke, Die Grünen. Wie sie wurden, was sie sind, Kö
ln: Bund-Verlag, 1993, S.133.
註十七:古如爾雖原是基督教民主聯盟的政治人物,但也是一位暢銷書作家。作家講話,
修辭果然都還滿高明,譬如「西瓜黨」與「前進派」的說法。
註十八:在此,「體制」並不只是政治部門,而是泛指各種機構與組織,例如教育(從幼
稚園到大學)機構、各種文化藝術組織、出版事業、民間運動團體與非營利組織,各種職
業等等。一個重要觀念是:不是要做職業革命家,而是把革命帶到各職業,在各種職業從
事革命。
註十九:Oskar Negt, “Die Ambivalenz von wissenschaftlicher
Gesellschaftsanalyse und praktisch-politischer Einwirkung”, in:
Flugschriften kritischer Wissenschaften, Nr. 5. Hannover: Offzin, 2001,
S.139-155.
註二十:Klaus Werner und Hans Weiss, Schwarzbuch Markenfirmen: Die
Machenschaften der Weltkonzerne. Wien-Frankfurt am Main: Deuticke, 2001. 此書
出版不到半年,就出到第三版,顯見德語世界關心此問題的人很多。另外,可參考Naomi
Klein, No Logo: Taking Aim at the Brand Bullies. New York: Picador USA, 2001.
或者http://nologo.org 。
註二十一:關於全球化與民主制度的關係,請參考 Ulrich Beck, Was ist
Globalisierung? Irrtümer des Globalismus – Antworten auf Globalisierung.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97. 此書的台灣譯本見:貝克,《全球化危機──全
球化的形成、風險與機會》,孫治本譯。台北:台灣商務印書館,1999年。
註二十二:這裡,借用義大利馬克思主義理論家葛蘭胥(Antonio Gramsci)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