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這篇最早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09年五月號,後收錄在2011年出版的《世間的名
字》。
心得:這篇超早預測寫中柯文哲現象,雖然很長又寫得繞來繞去,但文采值得一看
沒時間想End的可以看我標的亮色。
格雷安.葛林,這個人類小說史上最世故最多疑的書寫者之一,很奇怪的,筆下反而會出
現一種信念超級堅定、入水不溼遇火不燃的全然正面人物,當然,如果只是這樣當某種神
像擺著,葛林也就不是葛林了。小說進行中,葛林,透過筆下的敘述者,會一刻不停的從
各種角度攻打他、詢問質疑騷擾訕笑挑釁,但和二流的、只會把美翻過來變成醜的、好像
不把人擊碎就不會寫小說的書寫者不同,葛林會一再跟他辯論下去,不會有終極性的輸贏
就跟我們人生現實一樣。然而,最特殊之處在於,我們感覺到葛林其實期待被這樣的人說
服,期待被善說服──葛林才是真正的在跟善辯論,而不是天下烏鴉一般黑的揭發惡(我
們現在還缺小說狗仔隊嗎?)。這一點,使葛林遠遠超過乍看有點像他的後來奈波爾,奈
波爾蝗蟲過境式的筆下,善是沒層次沒內容的,善只是外殼只是神話偽裝,換句話說,善
其實是不存在的,善甚至只是更壞的惡。這方便很多敗德者行惡者,給予他們(包括奈波
爾自己)合理化的心理治療,把自身該負責的道德抉擇改成某種普遍的、無可抵拒的「人
性」,行惡不再會失敗。奈波爾正是這樣二流小說家的佼佼者,求不仁得不仁,我真的想
不出他還怒什麼,是妒恨還有人比他更壞嗎?
我唯一對葛林的如此正面人物有意見的是,這樣的人在葛林筆下常常是醫生,左派的醫生
,像《喜劇演員》中那位為信仰而死的馬吉歐醫生,或像《一個燒毀的麻瘋病例》中在剛
果麻瘋病院忙得要死、根本沒空談信仰的柯林醫生云云。我對醫生榮膺這樣善的代表人物
有意見,儘管我大約知道葛林為什麼做此選擇,或說我自以為知道──我們和葛林實際年
歲有相當差距,但我們和葛林仍處於同一種醫生的「歷史時代」,一種傳統支配勢力崩解
、身分界線混淆、醫生這一社會角色空前(也可能絕後)膨大的曖昧世代。
我自己的人生裡,第一個知道的縣長就是醫生,全宜蘭縣最大醫院(位於羅東)的院長、
國民黨籍的陳姓醫生;第一位縣議長也是醫生,宜蘭市這邊最大醫院的院長,邱姓,當然
也是國民黨籍的。那是民國五十幾年的事,台灣還普遍貧乏,貧乏的不只是金錢財富,還
包括知識、教育和視野,而縣長和議長,已是當時民選的最高兩個政治職位了。
當時,我想是普遍的,醫生有三大清晰形象,其一當然是很有錢,其二則是慈善,其三是
地方社會的領袖人物。這三點相安無事構成一平面,我們並未察覺出其間清楚的矛盾,這
三點怎麼會不矛盾呢?
太陽照好人也照歹人。這些好人歹人依正常比例分布於每一種行業,因此有善心的醫生一
如有善心的水電工這不足為奇。但今天回想起來,很難說服我的是,其他各行各業的好人
總是個人行為,奉個人之名而不是行業之名,為什麼獨獨醫生有著集體的、先驗的慈善之
名呢?更難說服我的是,除了極少數的特例之外,包括絕大部分有慈善之名的醫生仍是非
常非常有錢的,不是比一般人有錢,而是完全不成比例不成規格的有錢。這些財富怎麼累
積起來的呢?豈不是每天每時取自於彼時所有貧窮的人?而且還是生了病的窮人不是嗎?
還可以再加一項,生了病而且你極可能還認識他、知道他經濟景況的窮人,根柢的說,這
就很難不是掠奪了,而且還有趁火打劫的味道,買賣雙方處於完全不對等的不公平地位─
─是的,我們總是在最不健康、腦袋最不清楚、一刻也不能忍的狀態下進行醫療交易,連
時間都好整以暇站在醫生那一邊,你怎麼可能有一分一毫勝算呢?就像老笑話裡那個抱怨
拔牙太貴、才幾分鐘就好就收你那麼多錢的病人,他得到的冷靜回答是:「如果你不介意
的話,我可以慢慢拔。」
我小學某次月考錯過一題非常不服氣,題目是鋼琴依發音原理屬於哪種樂器,我答的是像
風琴這樣的簧樂器,但正確答案是小提琴、吉他那樣的弦樂器。你掀開鋼琴蓋子,的確會
看到一條一條繃緊的琴弦,但你要到哪裡掀鋼琴蓋子呢?──民國五十三年到民國五十九
年,我讀書的宜蘭力行國小全校沒一架鋼琴,音樂課就得動員幾名男生去抬來學校僅有的
老風琴之一,到今天我仍記得那個重量,以及琴身兩次搬運用凹槽勒進指節處的疼痛又絕
不可鬆手。鋼琴在哪裡呢?在初中高中的學校音樂教室裡鎖著,還有醫生家裡,尤其是生
有女兒的醫生家裡。誰家吹笛畫樓中,斷續聲隨斷續風──
民國五十幾年的鋼琴必定是舶來的,除了貨幣匯率不同,還要大筆加上萬里飄洋而來的當
年運費(尚未有大型的貨櫃輪),就像我們後來在比方賈西亞.馬奎茲《瘟疫時代的愛情
》書中烏比諾醫生那一段所看到的,換算成今天的價格,應該還是比私人飛機略為便宜才
是。
那個年代,資本主義的理論一如鋼琴,即使有少量進口台灣,仍是鎖著的、珍稀的、私有
的。我們沒聽過亞當.史密斯的「看不見的手」,不知道自利自私為最大驅力的商業邏輯
,我們對世界時時心存善意。我們被教導要感謝各行各業的人。感謝農夫種稻子給你吃,
感謝郵差風雨無阻送信到你家,感謝學校老師花力氣揍你教你做人做事的道理,感謝縣政
府兵役科的公務人員寫兵單給你報效國家,當然,最要感謝莫名的永遠是醫生救你一命勝
造七級浮屠──這種,我們便看到醫生蓮花般從各行各業中熠熠浮現出來了。必要時你可
以收不到信,可以不要讀書當文盲,但你得活下去,醫生這行業最特殊之處,便在於他掌
管著人命,攔在通往死亡的岔路口,這遂有點像碰到比較優雅的、一襲白衣的搶匪綁匪,
要錢還是要命?當時我們聽過太多有病沒錢醫的人,也聽過太多誰家生場大病動個手術(
其實可能只是我母親生過的盲腸炎或我外婆生過的膽結石)傾家蕩產的故事,但人命無價
不是嗎?人家救你一命這不已經是恩同再造的最大慈善嗎?民間故事中,這種時候如果你
是個美麗女子,總是要考慮以身相許的,難怪很長時間裡,有這麼多心存感激的父母一心
要自己女兒嫁給醫生。
也難怪很長一段時間,不會有人認真去追問當時的醫療價格,相對於當時的物價當時的所
得,必定是極不合理的。想想,當時能看病的人相對稀少,醫生的家產卻能如此快速的、
大量的累積,我們還能有什麼其它的解釋?當時的醫生遂也因此較為優閒,有時間去搞搞
政治,選縣長或縣議長。
哲人告訴我們,人生老病死,不管你是窮人富人,是國王是賤民,時間一到在死神面前大
家都是平等。儘管這類的哲語你只能大略的、善意的聽,不堪太仔細想下去,但沒錯,帝
王公侯將相也會生病也會死亡,這是人類歷史裡醫生這一行業的永恆背景,打造出他最特
殊的、應該說僅此一個的歷史位置──這個是無法禁止無法取消的行業。秦始皇當年焚書
,允許留下來的書只有農藝、卜筮和醫學三類,但我們曉得,換另一種意志,另一種偏狹
意識形態的統治者來,比方說要獨占宗教解釋的羅馬教廷,或認定宗教是鴉片、徹底無神
論的極左政權,卜筮這一項反而會第一時間被銷毀,這正是歐洲中世紀和中國大陸文革時
間真實發生的事。也就是說,在人類歷史的權力和意識形態交織火網中,每一次都能安然
躲過掃射的其實只有農藝和醫學。但農人散落在田地裡,是遠離權力核心的,真正能在掌
權者窄迫臥榻永遠保有一席之地的,只有醫生。
在中國,「醫」這個字最早出現於秦代,小篆字成
http://pic.zdic.net/xz/100/26/91AB.gif,由三個部分組成:左上角的「医」是個醫藥
箱或櫃子,放著一支箭矢代表彼時的簡易醫療工具,最早的醫生大概只能對付外科性的傷
口膿瘡云云,用箭矢來刺破傷口清洗;右上角「殳」是作業圖,醫生手持某種工具的樣子
;下方的「酉」當然是酒,用來麻醉或消毒。醫字最早也能寫成「毉」,說明醫巫同源,
醫生原是巫師的一種,但人命關天裝神弄鬼不起,因此除魅得特別快,毉字的早早廢棄不
用沒幾個人見過,恰好說明醫生這一行很快取得自身的獨立性辨識性。畢竟,除了及少數
入了魔到喪失疼痛感的虔信者,人生了病還是會務實的、有效的求助於醫生,吾之有大患
唯吾有身,肉體的事哲學家神學家能幫忙的極有限,所以波赫士才說光一次牙痛就足以讓
人否定萬能慈愛天主的存在(沒必要把牙齒創造成這樣吧)。我認得的一兩個號稱可幫人
驅魔趕鬼無病不治的教會得道人士,自己生病時仍馴服的到大醫院掛急診,我相信梵諦岡
的老教宗也是這樣做。
由此悠悠數千年時光,儘管醫生的位階始終不高,但安全、衣食無虞而且很不虞,又可靠
近權力中心,更重要的是,有封閉性的專業空間,權利不會動輒干擾它還有求於它會出錢
資助,人可安心的把一生職業乃至於志業交付給它。這對於生活對於階級流動性嚴重不足
的彼時一般人而言,已經是夢一樣的生命捷徑了,因此,的確會吸引到庶民階層的聰明者
、秀異者,就像我們一直到今天還看到的,台大醫科始終是大專聯考的不動第一志願。
我自己親祖父便是選了這道捷徑的人。日本殖民台灣彼時,積極的、有志業可能的行業是
全然禁錮的,政治當然不能碰,商業工業未成規模,仍屬政治的轄區,便只有醫學彷彿若
有光的算是一個窄門。事實上,我祖父是個更心急的捷徑者,他沒留台灣累積財富,趕在
一戰後就去了日本順利歸化成皇民,並終老於該說異國還是母國。我腦中唯一一次閃過他
存在的。是有回人在東京步行過青山那一大片日式墓園時,是啊,人間到處有青山,我這
個得其所哉的祖父名叫謝日照,日本天照大神的縮寫,姓名是預兆還是巧合?或也是某種
提醒遂成為言志?
我們很容易從台灣、從自己舉目四顧的真實經驗讀懂葛林。因此,不是善等於醫生,沒那
回事,而是在那樣傳統支配權力崩解的特殊歷史時刻,醫生「恰恰好」有機會扮演某種關
鍵角色,尤其當社會改革或革命力量起自民間時,長期被封閉成死水一攤的民間缺少很多
東西急需很多東西,而這往往是醫生現成擁有的,我們說的當然不是鋼琴,而是財富、權
力關係、社會位置和聲望,乃至於起碼的知識準備和視野云云。這樣的醫生數量不需要多
也不會多,只有其中一兩個醫生再自備一點不屈的正義感和慈悲心就夠了;或者也不必,
換成得隴望蜀的生命更大野心,不想只以一個更有錢的醫生身分終老,帶點賭徒冒險家性
格的也行。
我們那位始見滄海之闊輪船之奇的孫中山先生不正是這樣兩者皆是的醫生嗎?
所以葛林是寫實的,他寫的不是醫生,而是就那一兩個醫生,名叫馬吉歐或柯林的特殊醫
生。即使是到這樣的歷史特殊時刻,「正常」的醫生總體圖像仍不是如此,他們既得的、
損失不起的東西太多了,所以總會更保守更噤聲的躲進權力的羽翼裡,像我們宜蘭的當時
縣長和議長,或者可敬些像賈西亞.馬奎茲的烏比諾醫生,他內心的天平可能稍稍傾斜向
自由黨,但他除了他那隻飛到芒果樹上放肆大喊自由黨萬歲、扯蛋的自由黨萬歲的鸚鵡之
外(同樣的口號才剛害死了四五名醉漢),烏比諾醫生幾乎是超然物外的,他那幢有陶立
克式柱廊、有音樂廳(鋼琴蓋著馬尼拉布閑置一角)、有三千冊藏書私人書房的涼爽大豪
宅,裡頭沒有霍亂、沒有內戰、沒有飢餓和貧窮,自由黨人來保守黨人來,都不干擾他規
律的生活,不干擾他每天午睡和服用各式藥物食物養生。事實上烏比諾醫生還公開講,自
由黨的總統和保守黨沒什麼兩樣,只是自由黨的總統更不講究穿著罷了──
話說回來,為信仰而死的馬吉歐醫生是誰殺的?他死於海地的秘密警察唐唐.麻酷特之手
;而站在這批戴墨鏡、黑衣黑褲黑呢帽死神模樣秘密警察身後指揮一切的人,正是海地當
時的恐怖統治者老杜法利耶,海地人稱他「爸爸醫生」,他原來真的是一名在鄉間行醫的
醫生,而且他還不是小說虛構人物,是真人。
如果我們期盼傳統支配權力結構的瓦解,是朝向所謂的自由民主方向開放,那我們頂好別
希冀醫生能陪我們走太遠,別在這道仍伺伏著各類凶險的迢迢長路上持續扮演舉足輕重的
角色,是的,最好用後即棄,如舊俄時代所說的「多餘的人」。這麼說,不是惑於海地的
革命抗暴歷史,當年領導解放的醫生搖身化為更恐怖的終身獨裁者;也不是讀小說的人忽
然神經質起來,以為今天高貴的馬吉歐醫生(如果成功不死)仍會詛咒般成為明天的「爸
爸醫生」。恰恰好相反,家國大事,我們正是無法奢望奇蹟,不可以賭偶然的特例,得慎
重的回歸事物基本面來。醫生這門特殊的行業特殊的手藝,很難不扞格於開放的、不確定
的、複雜的、空氣中(必須)浮漾著各種埃塵病毒的自由。這是本質性的衝撞,好醫生和
好的自由主義者幾乎不共容。
這麼說吧,醫生工作,最原初也是最核心的,原是任務性的,任務的目標是搶回人命,英
勇的攔在死神間不容髮的利刃之前。要完成如此明確、艱難而且和時間賽跑的任務,首先
,人必須專注,不能複雜、不能懷疑、不能對生命有太多哲學式的辯論或文學式的猜測想
像,因此,即使經手過最多的死亡之事,醫生的根本生命圖像總是簡單的;其次,他的工
作必須有效的、精密的編組起來,層級分工不僅森嚴,而且潤滑無間,由上而下的指令得
依循最短距離抵達,因此不能採用曲線形態的辯論說服,而是直線式的權威權力,這遂使
得醫生這個行業自成天地的構築成一個封閉的權力層級系統,甚至還普遍保有更古老的(
依馬克斯.韋伯)家長制、師徒制支配;再來,醫院是個特殊任務的執行場域,會妨礙此
一任務的所有雜音雜物,理論上都得合理排除,不管它們在外頭世界的存在如此必然或必
要。想想,人在這裡連正常情感的表達都受到限制了(探病有時間限制,加護病房只能隔
著玻璃眺望,手術室絕不可闖入云云),更不用說抽菸嚼檳榔不是嗎?
有趣的是,再糟糕再無能的爛醫院,仍僵而不死的保有這樣的基本樣態,甚至更沒彈性更
沒道理可講的用力護衛這基本樣態──我看過最美好的醫院畫面,是很早很早以前我女兒
出生時的台北榮總,當年聚集著一堆焦急準爸爸的待產室內有一處室內小空間,是全醫院
唯一特許抽菸的地方,我在那裏靜靜坐過三四個鐘頭,前前後後被「借」走四支香菸,我
們彼此不識但知道同在一個命運的岔路之前,因此,討菸的人討得坦蕩,給菸的人給得自
然,更好是一旁沒菸癮的人亦慷慨含笑看待,世界大同。
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個正常人的世界,而是一個人處於生命特殊狀況的封閉世界,是一個
生命戒嚴時刻的封閉世界,習慣生活於其中的人,很容易覺得外頭正常人的世界是髒亂的
、沒是非沒秩序的、甚至是不知死活的。
如果有人忍不住試圖想把這樣的封閉世界移植出來會怎樣?那當然是災難乃至於浩劫。憂
心當代自由處境的人都已警覺到,如今自由主義最難纏最滑溜溜的敵人之一,便藏身在醫
學裡,或更焦點的說,藏身在越演越烈的所謂當代健康神話裡,這健康神話是一個複製作
業,以活命為最高乃至於是唯一的生命判準,如果不打斷它阻止它,其直線盡頭處便是把
整個正常人的世界改造成一間超級大醫院。
這則醫療健康神話有一個獰惡的先驅者,可一直追溯到二次大戰的納粹。彼時極左極右的
兩大自由威脅,極左的布爾什維克其核心,如本雅明指出的,其實是古老的宗教神學(本
雅明比擬為躲在唯物史觀木偶裡的侏儒棋奕大師),而極右的納粹則是一個提前出現的醫
療健康瘋狂神話,由於尚未有足夠的醫學成果比方說基因醫學知識的支持,納粹只能乞援
於更古老的種族學,形成最現代到最原始蒙昧的怪誕結合,一個人類之前並沒見過的新怪
物。
儘管醫巫同源並在廿世紀的歐陸再次匯合,但左翼革命的思維是全然傳統的、延續的,它
宗教式的得喚起人們較高貴的信念的情操,行動的前提比較困難,革命者必須先有所覺悟
而且還必須獻身必須犧牲,就像最早俄國那些得毅然放棄自己親王貴族繼承身分的和家產
的知識份子;左翼的世界觀「原是」(在未奪權成功之前)民間的,人得去發明去創造一
個新形態的世界,革命遂像一場壯闊悲愴的史詩大戲。極右的納粹則壓根沒有革命不擊碎
世界,它只是拿一個既有的封閉世界樣態來壓迫人改造人,因此只能是一齣恐怖但極度乏
味,全無想像力的驚悚劇而已;納粹完全是統治者掌權者的思維,行動方式完全是官僚的
、行政作業的,屠殺五百萬猶太人是「淨化」,是必要的醫療性人種消毒殺菌工程,就連
著名的「水晶之夜」暴動,也是典型的警察系統在後,黑道流氓負責當手術刀的配合性控
制性暴行。做一個納粹主義者遠比左翼革命者簡單,他最舒適的是,人不需要改變自己,
要改變的是那些跟我們不一樣的、妨害我們生存的人;不需要放棄所有,而是要保護當下
所有,他是要得到而不是失去。納粹是最狂熱的秩序擁護者,他的允諾因此不可能有集體
性的解救,而是個人躲在這個層級秩序理的節節拔升;根本的說,納粹沒有未來世界的圖
像,它的未來就是當下的無盡延伸,當下的純淨化。納粹因此也不談自由,自由一旦被普
遍性的談論主張,便稀釋到所有不配生存的猶太人、無產階級乃至於攜帶病菌病毒者身上
,這不是會散播瘟疫瓦解秩序嗎?我擁有權力,我自然就有足夠自由,自由彷彿是某種零
和性的財貨,你們愈少自由,我就越多自由。
但其實這多麼「現代」不是嗎?即使納粹已敗亡快一世紀了,我們仍然不斷看到諸如此類
的思維、主張和行動,尤其是那些奉資本主義自私自利為生命最高指導原則的人,以及那
些除了一己生命再沒更有價值東西可保衛的人。
是的,健康醫療神話並不隨納粹敗亡,二次大戰後,它只是變得更有學問也更聰明了而已
,因此也更富耐心。醫學和相關科學的進展,尤其是先心理學、後基因學這兩則偽科學神
話的成形,使它有能力拋開恐怖醜怪的種族主義,並且用醫生來代替警察,不至於嚇跑最
容易擁護它卻又最膽小怕事的中產大眾,還可以有效得把它的對手化整為零,從種族性階
級性的集體打散為孤立無援的個人;新的健康醫療神話也學會不去正面對抗挑釁已深植人
心的自由概念,它只是繞過自由、擱置自由、暫時延遲自由而已。是的,你仍是自由的,
但要喝酒要吃紅肉要熬夜工作這一切總要等你病好出院後才行;是的,你當然有不可讓渡
的言論自由,你當然可以當個異議者,但你是不是也有心神耗弱乃至於失常的症狀需要治
療呢?是的,我們不是限制你監禁你處罰你,我們只是治療你,這是為了保護你不受傷害
,也保護其他人不受你傷害──
這樣《發條橘子》式的、《飛越杜鵑窩》式的恐怖故事也許離我們還遠了些,我們可以暫
時相信還不至於發生在我們身上,但我們的「正常」生活會起什麼樣的變化呢?我們曉得
,自由需要寬容,而寬容有個極不舒適的核心,那就是忍受,忍受那些對你無害但和你不
一樣、你不相信甚至你看不順眼的事物。健康醫療神話對寬容最大的摧毀便在於,它把原
來只適用於醫院,只適用於病弱者的這特殊世界的嚴厲檢驗標準拿到外頭世界來,用最現
代的科學儀器來偵測追蹤最微量的影響,徹底改變了所謂「無害」的意義。如此,自由的
最低底線,以撒.柏林所說的消極自由或本雅明所說的私人房間,便完全被穿透了,你不
能再說我關起門來不影響別人這句老話了,如今我們可以科學的一樣一樣證明給你看,你
打個呵欠,唱首歌乃至於只是一動也不動的存在,影響的微粒仍持續奪門而出,如一隻蝴
蝶輕輕的拍了翅膀。人甚至連處置自己身體的自由都沒有,也找不到一種無關別人的自毀
方式,你當然不能抽菸,因為不僅有二手菸,現在還有所謂三手菸;你也不能肥胖,因為
他們已經精算出來了,這會加重多少社會醫療成本,有損那些苗條人士的權益;你很可能
不能不洗澡,就跟你不整理家居環境一樣,氣味加病菌會通到空氣傳遞──
必要的話,無所不能的心理學還可以補一刀,宣告這樣的行為其實就是某種病徵。在醫療
神話的世界裡,病患軟性的等同於褫奪公權的罪犯,你必須交出一部分行動的自由。
在如此緩慢把世界改造成一間大醫院之前,先發生的是人的不寬容。史家房龍以《寬容》
為名的書,告訴我們寬容是多麼珍貴難得,寬容不是自然的產物,不存在只護衛自己身體
和生命的自然叢林裡草原上,寬容是人文明的發現,而且通常是巨大災難後的痛苦覺悟,
比方說經歷了幾世紀的宗教戰爭和相互屠殺迫害,大家才一身殘破的在廢墟大地之上坐下
來,懂得要忍受不一樣名字的神,不一樣的崇拜方式,以及不一樣的生命圖像和嚮往。寬
容是大毀滅後才出現的美麗彩虹,作為人不再彼此憎恨、彼此讓出生存空間的歷史盟誓。
如今這得之不易的文明之物又快速流失中,毀壞總是比建立快。在醫療的神經質世界裡,
的確很難有寬容之存活餘地,異質的東西通常是威脅的、有害的、帶菌的,寬容因此只是
放任、延誤、不知死活、小病不醫云云,醫生會婉言勸戒你會厲聲斥責你。我們也都看到
了,如今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社會身分,甚至還演變為一個職業,稱之為「檢舉達人」,這
和人路見不平的油然而生正義感不同,他是主動的窺伺告密,是我們曾經最看不起的那種
人,自以為在維護自身權益捍衛社會秩序,社會也給了他一件正義的外衣,還提供獎金,
掌權者當然張手歡迎這樣的人,這是過去只能做不能說的秘密警察公開化、除罪化和普遍
化。
終究,人類文明的世界不是單一目的的世界,事實上,所謂的文明,正是人對大自然生存
鐵鍊的掙脫和超越。吾之有大患唯吾有身,人類文明的很多價值是外於、平行於、而且不
免扞格於生存目的的,很多文明的成果,也是人暫忘一己的身體,使用它、消耗它乃至於
輕重不等的損毀它,這才成其可能;說得更直白一點,身體終究會衰竭,死亡會而且必須
到來,我們可以適度的遲滯它,但幅度是極有限的,而且邊際效益越來越小,很快會趨近
於零,甚至一再呈現出負值,衍生出一堆痛苦無解的副作用來,包括個體自己,包括家人
,還包括社會整體。有人選擇不顧一切的非活下去不可,守財奴般護著身體不敢動;但也
有人選擇使用自己的身體和生命,天生我材,試圖讓它的價值極大化不虛此行。前者我們
知道的人並不多,代表人物是活了據說八百歲的彭祖(但比起某一株紅檜仍不算什麼);
後者我們就熟悉了,幾乎所有了不起的人都在這邊,你還會知道他的姓名、生平和他做到
的事,某些成果你更時時心存感激。
那些熬夜、抽菸、把自己身體心智當柴火燒的了不起小說家也都是後者,「小說家拆掉自
己生命的房子,以此為磚石,來建造小說的房子。」
要讓世界保有、延續並更開向這樣文明豐碩的世界,哪裡來哪裡去,我們頂好讓醫生回去
他原來的醫院世界,這才是他真正的技藝擅長之地。在這裡,他可以幫助那些只想活下去
的人,也可以幫到那些使用消耗自己生命的人,讓此事更成其可能而非阻止他。後者儘管
像是牴觸了他的基本所學和認知,但有機會讓醫生upgrade自己,讓醫學的技藝更富層次
開展也更人性(這三者往往是同一件事),庶幾對應得上生命的豐碩樣態。
這應該是做得到的,醫巫同源,歐陸的宗教便先一步做到這樣的事。宗教者曾經伸頸到廣
大的世俗世界,幻想把世界打造成封閉天國,闖了滔天大禍,如今他們知道退回去了,知
道他們昔日的年輕導師「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是睿智的教誨,更是不容逾越的
界線,除了極少數像台灣的長老教會,近一兩百年來他們謹慎、節制、中規中矩。
看守生死的界線,不等於就是人生命和死亡的詮釋者指導者,一如哨兵不自動等於哲學家
,這樣的誤會對雙方大家都不好。醫學,最終是一門專業手藝;醫生,是修護者而不是建
造者。不要惑於語言的暗示性,修護工作不見得比創造工作不高貴,事實上,它更綿密更
時時發生,要談公益性,它也更能實質幫到更多急切的人更富光輝,因此,更需要專注不
是嗎?就像葛林筆下那位讓他都折服的麻瘋病醫生柯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