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舊與創新並存:新自由主義下的韓國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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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仁川,你會想起什麼?對國際關係或韓戰歷史有興趣的,或許聽過麥克阿瑟將軍那可
歌可泣的「仁川登陸」;但對於大多數當代的台灣人而言,講起「仁川」這個名字,想起
的大概多半是機場了。
的確,自從1883年開港以來,仁川便以韓國首都圈的門面姿態屹立於世。儘管從2014年貨
櫃進出的數量來看,仁川港只是韓國第二大港,僅處理全國9.4%的貨櫃量,遠遠落後於釜
山港的75.3%,但自從仁川國際機場於2001年落成之後,仁川便仰仗著臨近首都首爾的優
勢,以航空樞紐的地位,一舉躍為韓國最重要的門戶。仁川,對於美軍和觀光客而言,從
上個世紀以來,就一直都是踏上韓國土地的起點。
仁川作為對外界面的開放特性,與韓國予人內向、排外的刻板印象相左,也連帶形塑了仁
川市的發展策略和都市特性。憑藉港口帶來的地利,仁川在戰後擁有優越的工業區位;韓
國小說家吳貞熙以仁川為背景的小說《中國城》裡,仁川港邊充滿了工業意象:碼頭被運
送煤炭的火車鐵軌盤踞著,麵粉工廠、煤油公司則在一旁,浸在北風挾帶而來的煤塵之中
。直到現在,在光鮮亮麗的首爾相襯之下,仁川都還是顯得像隻醜小鴨一般。
然而,1997年如瘟疫般於東亞擴散的金融危機,以及隨之而來的結構重整,串接上了仁川
的門戶區位,開始為仁川的都市地景帶來了許多變化。其中,今日成為觀光景點的「仁川
中國城」,以及當紅節目《我的超人爸爸》裡,大韓民國萬歲三胞胎兄弟一家人居住的「
松島國際都市」,在許多意義上,都可以被視為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的產物。
首先,我們必須簡單回顧1997年之前,韓國的發展型國家政策與財閥經濟。長期以來,韓
國由國家政策帶動經濟發展、以財政稅收補貼扶植特定企業與財閥的做法,在1997年金融
風暴之前,讓企業抱持著「市場收益有政府保證」、「國家能幫助企業抵抗危機」的幻覺
;而1990年代西方國家的低利率環境,則使得資金流向包括韓國在內的亞洲新興市場。
上述這些條件,都讓韓國央行持續將大量資金借給體質不佳的企業,造成國際經常帳的赤
字。此外,1990年代開始逐漸鬆綁的韓國金融市場,則引進了更多外資,讓赤字的問題進
一步惡化。更糟糕的是,身為韓國最大貿易夥伴的鄰國日本,自1990年代初期即陷入景氣
低迷,衝擊韓國出口額,進一步加劇韓國經常帳的赤字危機。
由經常帳赤字引發的債務與國家信用危機,最終在美元升值時爆發開來。首先,與美元匯
率掛鉤的韓元跟著美元升值,使得韓國的出口競爭力下滑;結合原有的經常帳赤字,國際
市場對於韓國經濟的信心幾近瓦解,導致外資紛紛出逃、拋出手中持有的韓元資產,並為
韓國央行帶來極大的壓力,最終只能放手讓韓元狂貶。這場跨國的連鎖風暴,讓韓國的債
務問題最後演變成全面性的金融危機。
在國際貨幣基金的援助之下,韓國一併接受了以新自由主義為核心的結構重整計劃,包含
開放投資環境、消除貿易壁壘、解除匯率管制等。大幅貶值後的韓國資產,以及更為開放
的投資環境,都讓韓國進一步成為西方資本積累的核心國家,於積累過程中進行地理擴張
的去處。
此外,金融危機在韓國造成的高失業率,讓以生產和消費組成的資本迴路面臨瓶頸。此時
,由政府主導的一系列開發計劃,便企圖將資金投資於舊城區的更新與新城區的開發之中
,藉以刺激生產與消費,進一步提振國內經濟。仁川中國城,便在這個時空脈絡之下粉墨
登場。
位於仁川港邊的中國城,早於十九世紀末即因國際形勢,以及其港口區位,成為華商聚集
之地。然而,貨櫃的發明,使得港口開始不再仰賴碼頭搬運工、因而得以遷離市區,從而
造成了舊港口週邊的快速沒落;再加上戰後韓國政府對華僑實施歧視性政策,限制華僑持
有資產及教育的權利,導致大量華僑離開韓國,進一步造成了中國城的空洞化。
1997年金融危機過後,韓國政府看見後現代的觀光發展浪潮,以及中國逐漸崛起的事實,
便將腦筋動到了幾乎已經不復存在的仁川中國城上,企圖將其打造成為獨具特色的「族裔
空間」。因此,由政府主導的中國城重建計劃從2004年開始啟動,除了以具有族裔文化本
真性、特殊性的空間招攬觀光客之外,也被打造為吸引中國資金的前哨站。
此外,攸關仁川中國城能否順利「復興」的華僑政策,也在金融危機之後有了重大改革。
1998年,韓國政府宣布解除外國人持有土地的限制;2002年,針對華僑發放的永久居留證
也開始發行;2005年,韓國政府甚至嘗試賦予華僑在地方選舉中的投票權。這些在政治上
帶有自由主義色彩的賦權政策,實際上,應該被放在經濟上的新自由主義脈絡中看待。
然而,仁川中國城嶄新亮麗的表象下,仍然隱藏著新的排除。數十年來的歧視政策,使得
許多原本由中國人經營的老字號餐廳,在糾紛與官司之後,早就易手改由韓國人經營。中
國城重建後,區內的房地產則被來自中國的境外資金收購,推高房價;而官方片段截取「
炸醬麵」作為中國城的行銷賣點,也進一步收窄了中國城的經營業態,並強化了韓國社會
對華僑的主流刻板印象。
此外,韓國政府終究也難以抵擋「舊華僑」不斷外移、被「新華僑」取代的趨勢。這些「
舊華僑」,指的是十九世紀末就來此的華商後代,他們於韓戰後被賦予中華民國籍;新華
僑,則是持有中華人民共國護照,在中韓建交之後才陸續抵韓的新移民。根據韓國法務部
移民局的數據,從2002年至2006年,在韓的「舊華僑」人數緩步萎縮了2%;相較之下,同
個時期的在韓「新華僑」人數則大幅成長了約150%左右,比起「舊華僑」人口數足足多了
三倍以上。
有趣的是,與仁川中國城相關的文史資料或觀光資訊,仍然偏重「舊華僑」的歷史,而幾
乎看不見新華僑的故事。這或許與仁川中國城的重建意圖不無關係:為了吸引觀光客、增
強中國城的「文化地租」與本真性,移民史縱深較長的舊華僑,其集體記憶與生命故事,
無疑是比新華僑更有話題性、「更值錢」的歷史文本。
與中國城相呼應的,則是位於仁川市南端海濱,在填海區上興建的「松島國際都市」。松
島國際都市計劃始自2002年,並於2005年動工,與仁川中國城計劃為同一時期的政策;作
為「仁川自由經濟區」的一環,松島國際都市投入35億美元,股東分別由一間美國不動產
家族企業Gale Internatinal(持有61%)、韓國浦項綜合製鐵株式會社(Posco,持有
30%),以及美國的摩根史坦利不動產(Morgan Stanley Real Estate,持有9%)組成。
松島國際都市由國家主導,企圖創造韓國最大的自由貿易區,吸引外資與跨國企業、國際
學校進駐;外國投資者在此不但獲得各種租稅減免,還可以完全持有土地的所有權。
松島國際都市以「綠色、低碳、永續發展」作為號召,整座城市皆獲得「美國綠建築協會
」(U.S. Green Building Council)的「能源與環境先導設計」(LEED)認證,並以國
際知名建築地標如威尼斯運河,營造松島面向全球的空間意象。完工後,佔地6平方公里
的松島國際都市將提供35,000,000平方米的公寓住宅,以及929,000平方米的零售空間,
並以金融、國際商務、國際學校和醫療設施作為產業發展重點。
除了中國城與松島國際都市這兩個節點,韓國政府亦投入巨資在海上興建長達12.3公里的
「仁川大橋」,連結仁川國際機場與松島國際都市,使新開發的城市,得以便利迅速與世
界其他城市來往,坐收時空壓縮的利基。此外,2009年仁川地鐵一號線通往松島國際都市
的南延段通車,成為進入松島國際都市公共交通動脈;2016年則有「水仁線」通車,讓中
國城所在的地區,除了既有的韓國國鐵、首爾地鐵一號線之外,也有向南通往松島國際都
市方向的交通路線。
馬克思主義地理學家大衛哈維(David Harvey)最有名的「空間修補」(spatial fix)
概念,曾經將空間視野引入馬克思的理論,從而看見了在生產過剩所造成的資本積累危機
之中(亦即哈維所稱的「第一迴路」),空間如何成為調節危機的「第二迴路」。在此,
兼具門戶區位、外來族裔歷史資產的仁川,便成為了兩種「空間修補」的交會點。
其中,1997的亞洲金融危機,為仁川中國城、松島國際都市帶來了相應的新自由主義政策
論述,成為外國資本進行地理擴張(首先是美國等資本核心國家,後來是中國)的目的地
;而大規模的中國城街區改造、全新的現代都市計劃與基礎建設,則以鋼筋、水泥和土地
,則又為那些在製造業中無利可圖的資金,開拓了新的迴路與去處。
於是,「守舊」的仁川中國城,以及「創新」的松島國際都市,兩者就表象上來看雖然南
轅北轍,但在全球資本流動的脈絡之中,其空間生產背後的邏輯與成因,卻有著驚人的相
似之處,同時也都是回應在地與國際經濟危機的政策產物。
再進一步看,韓國金融危機之後的新自由主義轉向,體現在文化政策與經濟政策兩個面向
,兩者相互呼應。就文化政策來說,「多元文化主義」的政治正確,不但是中國城復興、
積極面向全球化的論述核心,也以文化觀光為策略,找到了更具彈性的經濟發展模式。此
外,韓國在經濟與貿易政策上的具體表現,則造成了國家管制的鬆綁,以及對外國資本更
開放的投資環境。在此,多元主義的文化治理,與新自由主義的資本邏輯嫁接,透過中國
城改造和松島國際都市的催生,以市鎮開發和房地產修補經濟危機。
然而,迪士尼化的仁川中國城,儘管吸引了中國資金,卻被不少觀光客譏為過度虛假、沒
有活力,甚至除了大同小異的炸醬麵餐館之外,別無特色。新的松島國際都市,在成為全
世界最昂貴的造市計劃之一後,也面臨著後續外資吸引動能不足的隱憂。終究,這些以族
裔空間、多元文化、綠色永續、自由開放作召喚的地方,作為游移資本的避風港,在不久
的將來,是否無可避免會成為下一波經濟危機的受害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