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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guancha.cn/AlexanderDugin/2020_01_16_531756.shtml
1月15日,俄羅斯總理梅德韋傑夫宣布俄政府全體辭職。俄總統普京表示,感謝本屆政府
的工作並要求全體成員在新政府成立之前做好本部門的工作,並有意增設俄聯邦安全會議
副主席一職,提議梅德韋傑夫出任此職。
一時間,有關俄羅斯政局變動的猜測隨之而來。
20年前的1999年12月31日,普京從葉利欽手中接過最高權力,出任俄羅斯代總統,3個月
後通過選舉正式成為俄羅斯聯邦第三屆總統。回顧普京20年的執政生涯,他以“硬漢”的
形像示人,改變了蘇聯解體後內憂外患的俄羅斯,使之成為世界大國競爭中的重要力量。
觀察者網在普京執政20年之際采訪了俄羅斯政治學者,被譽為“普京智囊”的亞歷山大·
杜金教授,點評他心目中的“普京時代”以及屬於普京的“俄羅斯夢”。
【采訪、翻譯/觀察者網 戴蘇越】
觀察者網:首先能否請您總體評價一下普京總統的20年執政生涯?如果我們對比20年前的
俄羅斯與今日的俄羅斯,您覺得普京帶來的最顯著變化是什麼?
杜金:就其本身而言,普京的20年執政生涯不僅徹底改變了俄羅斯,而且改變了世界秩序
。這是一種範式性的改變——世界從上世紀90年代形成的單極世界向多極世界轉變。顯然
,僅僅靠普京自己是無法實現這種巨大轉變的——和俄羅斯一道,中國扮演了極其重要的
角色,但是普京始終身處“前線”,普京的俄羅斯所肩負的使命在這場變局中也是核心與
關鍵的。
20年前,普京上台之初,俄羅斯處在分崩離析的邊緣,北高加索的部分區域(車臣、達吉
斯坦的部分區域和印古什)實質上脫離了莫斯科的控制,在葉利欽時代那些親西方自由主
義寡頭的控制之下,一切似乎都預示著未來俄羅斯聯邦將不可避免地重復蘇聯那樣分裂崩
潰的命運。這是90年蘇聯解體後美國主導的單極世界操縱地緣政治導致的後果。因此,當
時在許多觀察家看來,西方霸權與單極世界已經完全確立且不可逆轉。
弗朗西斯·福山當時認為,“歷史的終結”已經到來:自由民主、市場經濟、全球資本和
人權意識形態、地緣政治主導權已經完全處於西方的控制之下,大西洋主義贏得了“永遠
”的不可逆轉的勝利。布熱津斯基毫無掩飾地描述俄羅斯是一個“腐朽的國家”,已經居
於次要地位,喪失主權、被親西方的自由主義精英所統治,即將徹底分裂。在他的《大棋
局》一書中,布熱津斯基策劃了歐亞大陸的最終敗北以及俄羅斯作為一個主權實體的消失
。在他的計劃中,北高加索的分離和與烏克蘭的衝突被強調為最可能在不久的將來發生的
問題。
普京改變了歷史進程,終結了所有這些號稱“客觀”實則充斥著一廂情願和傲慢的所謂預
言。普京開始恢復對俄羅斯領土的控制,贏得了第二次車臣戰爭,終結了來自西方的外部
干涉,使俄羅斯再次成為了世界政治中挑戰西方霸權的活躍主體,終結了有利於單極化的
世界秩序。
普京重塑的不是一個“兩極世界”,而是為世界多極化創造了條件。在這20年的末期,這
種多極化趨勢在中國與俄國的聯盟中達到了頂峰,普京的“大歐亞大陸計劃”應該將“一
帶一路”與俄羅斯的潛能相連接,使歐亞大陸徹底獨立於西方,在經濟和政治上享有主權
。
觀察者網:作為一名有抱負的政治家,普京希望讓俄羅斯重新擁有繁榮、統一和力量,正
如您在之前的文章中提到的,普京有一個“俄羅斯夢”。您認為在他實現這個目標的進程
中最大的障礙是什麼,他是如何應對蘇聯解體後的混亂狀態和來自外界無休止的制裁和壓
力?
杜金:“俄羅斯夢”任重而道遠。普京暫時為其從創造了地緣政治的條件,但是某種意義
上並沒有實際的倡議。長期以來,普京一直在與來自西方的壓力作鬥爭——制裁、政治與
經濟敲詐、媒體對他本人以及整個俄羅斯的妖魔化等等。相對來說,普京在國際政治領域
更加成功——重新收回了克裡米亞,俄羅斯的中東政策,處理與中國、伊朗、土耳其的關
系,建立新的同盟——其中最為重要的是在2019的東方經濟論壇上與莫迪簽訂的俄-印戰
略伙伴協議。這些條件對於細化“俄羅斯夢”的整體戰略至關重要、不可或缺。但是如果
要進入下一個階段,俄羅斯就必須跨過許多障礙和困難,其中就包括你在問題中提到的那
些。
當前,通向“俄羅斯夢”的最主要障礙是那些湧現於90年代末期、在普京時代依然手握權
力的俄羅斯政治經濟領域的精英階層。這批精英繼承了蘇聯晚期的陰暗面,並且在90年代
的自由主義試驗改革中把這些陰暗面加倍,幾乎扼殺了俄羅斯——文化、科學、教育、政
治意識、經濟思想,所有的一切幾乎在現代俄羅斯陷入癱瘓。時至今日,很多這些領域的
關鍵位置都掌握在這批親西方的精英手中,我們把這群人叫做“第六縱隊”。
他們試圖適應普京的風格和他的主權思想,但是骨子裡依然完全是西方自由主義意識形態
那一套。他們阻止任何經營“俄羅斯夢”的意圖和實際努力,因為他們憎恨俄羅斯,憎恨
它的身份、它的精神和它的文化傳統。這批精英用西方的視角看待俄羅斯,於是只看見了
不好和扭曲的形像。他們覺得自己是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人,是殖民政府的一部分,和那
些“土著人”沒有半點相似。
這批精英不會讓普京實施第二階段的改革,所以他們試圖把普京的努力僅僅限制於地緣政
治和國外政治領域——雖然普京在這個領域的政策他們也不太喜歡,但是他們也明白沒辦
法阻止他實施歐亞戰略。然而在意識形態和規劃未來俄羅斯這方面,也就是所謂的“俄羅
斯夢”,普京並沒有他在地緣政治領域這麼強勢。在這方面,自由主義精英依然具有壓倒
性優勢。
因此,我的分析是,普京面臨的最大障礙並非經濟和金融潛力不足、政府治理問題和某些
“客觀”困難,本質的問題在於俄羅斯這個主體依然是廣義上的那群“反俄精英”手中的
人質。這是普京的弱點,內憂更勝於外患。
觀察者網:長期以來,恢復俄羅斯經濟是普京政府面臨的緊迫問題。我們看到俄羅斯在普
京執政的前十年曾經經歷過一段經濟高速增長的時期,但也有批評者認為俄羅斯現有的經
濟模式太過依賴能源,喪失了蘇聯時期強大的工業基礎。您如何看待普京在經濟領域的表
現?
杜金:總的來說,普京在經濟上是失敗的。在普京的第一個總統任期內,他恢復了國家對
已經私有化的壟斷企業的控制,並且將一些公開與俄羅斯國家利益相抗衡的寡頭邊緣化。
這些都給經濟一定程度上的增長產生了正面的效果。
但是,認為對國家這種程度的控制已經足夠了的普京犯了戰略性錯誤,他寄希望於一批極
端自由主義的經濟學家——其中包括總理梅德韋傑夫——他們與所有的政府經濟部門說服
普京,告訴他市場經濟“看不見的手”和積極參與全球化可以解決俄羅斯所有的經濟問題
。
他們拿不出可行的戰略和經濟思想,有的只是對市場近乎宗教式的信仰。這就阻礙了俄羅
斯發展除軍工之外的高科技、工業、建立獨立的金融體系,這樣一來真正的收入來源只有
靠出售資源。這是錯誤的估算、錯誤的決定,然而即使面對緩慢的經濟增長,普京仍然相
信這樣的經濟自由主義。
普京在地緣政治和國際政治上是一個英雄和贏家,也是俄羅斯國家主權的救世主,但同時
,在經濟和意識形態戰略上普京是個徹頭徹尾的災難——兩種屬性集於他一身。
觀察者網:您是否認為在處理與西方世界的關系上,普京面臨一種“兩難”?在執政初期
,普京似乎試圖和美國建立更加緊密和友善的關系,甚至曾經和克林頓談過加入北約的可
能性。但結果是令人失望的。今天的俄羅斯對於北約是什麼樣的態度和策略?
杜金:普京本質上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實用主義者。他成為一個堅定的歐亞主義者並且為
實現多極化而鬥爭,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在和自己對抗。
他曾經試圖成為西方的伙伴與盟友,但是西方用一種無比傲慢的姿態對待他,僅僅把他視
作是冷戰的徹底失敗者,拒絕考慮任何維護俄羅斯主權、獨立和尊嚴的建議,最終西方徹
底疏遠了普京,迫使他完全接受了歐亞主義,贊同多極化,這些都是一開始普京不太情願
的。也就是說,正是因為西方沒有給普京任何機會讓他可以在單極世界裡找到一個位置,
所以他們成功地把普京從一個傾向自由主義的實用主義者轉變為一個反對西方霸權的堅定
的戰士。我認為,當時的西方把普京視作和前任葉利欽時期的俄羅斯一樣的政治對像,這
是普京不能接受的。
當普京某種程度上被動地接受了歐亞主義,他開始推動多極化進程。多極化必須肯定俄羅
斯是多中心世界中獨立的一極,這就需要把歐亞大陸轉化成世界政治中的一個主體。這就
與我和其他歐亞主義者在90年反對葉利欽時代信奉大西洋主義的俄羅斯精英,並積極倡導
的“陸權對抗海權”的地緣政治理論不謀而合。
這樣一來,普京逐步領悟到了歐亞大陸的重要性並且開始推動歐亞聯盟——最主要是和中
國的關系,同時還有伊朗、土耳其、印度——更加深遠的是在歐亞經濟聯盟的框架下重新
整合後蘇聯時代的空間。追溯普京執政的20年,歐亞主義確實是在不斷發展成熟,取得共
識,並且越來越轉化落實在俄羅斯政治中。
觀察者網:我們可以看到普京的軍事政策一直是比較強勢的,在反恐和大國競爭中發揮了
積極作用,另一方面,這種強勢也帶來了經濟制裁和政治壓力。在未來,俄羅斯將如何確
保自己的軍事優勢,有效應對來自內部與外部的安全威脅?
杜金:高端武器的存在是俄羅斯維護主權的不可替代的基礎。俄羅斯沒有能力在經濟和人
口上確保獨立,唯一可以訴諸的就是軍事力量。從邏輯上講,既然普京把恢復主權作為主
要目標,他就必須把精力集中到軍事上,因此在世界多極化風起雲湧的背景下,我們看到
俄羅斯的軍事力量、中國的經濟力量還有其他伙伴不同程度上將各自的優勢整合在一起。
這也就可以理解為什麼西方,尤其是那個從90年代直到現在的那個唯一的超級大國對俄羅
斯的武器如此不滿,視之為對於其全面統治的挑戰。這就是為什麼俄羅斯的軍事裝備尤其
是尖端技術的成功自然會引發西方的壓力和制裁。這也是它對中國發動貿易戰的原因。中
國越是繁榮、富裕、穩定和成功,在西方眼中就越是危險。對於俄羅斯的國防工業也是如
此。
觀察者網:您如何看待這20年來的中俄關系,以及習近平主席和普京總統之間的友誼?
杜金:20年來,中俄關系經歷了地緣政治意義上的巨大變化。見證了蘇聯的解體,中國選
擇了另一種戰略,不計一切代價地挽救政治統一、共產主義力量作為社會秩序和國家主權
的保證。所有的經濟改革都為了一個主要目標——提升主權和國家實力。中國用實用主義
的手段運用了自由主義、參與到全球化之中,取得了巨大的繁榮與發展的同時,小心避開
了政治自由主義陷阱和有利於西方的國家失控。
這就是在普京之前,中國和俄羅斯的主要區別,這就導致了兩國在當時的日漸疏遠和冷淡
,不過這並沒有達到對抗和敵意的程度,只是禮貌性的“道不同不相為謀”。
西方戰略家曾經試圖利用中國的崛起來削弱俄羅斯,最初大西洋主義者們積極歡迎“一帶
一路”,認為這是對抗俄羅斯的手段。
但是普京和習近平共同努力,徹底改變了這個框架。這不僅僅是兩個偉大的政治領袖之間
的個人友誼,而且是多極世界中兩個重要的支柱重新連接。習近平認識到普京是一個獻身
於自己的國家、挑戰單極世界體系的強勢領導人,而中國人深深不滿的兩個領導人——戈
爾巴喬夫和葉利欽,在他們的時代,人們對於俄羅斯嚴肅性的信心被深深動搖,在普京的
努力下,這種信心被逐漸恢復。
這尤其影響到了中國的“一帶一路”項目。我認為“一帶一路”在開始的時候是中立的,
但隨著普京與習近平的友誼逐漸加深,“一帶一路”開始轉向兩國共同的一種泛歐亞戰略
——不再回避俄羅斯而是邀請俄羅斯全方位地參與其中。這樣一來,中俄兩國開始考慮將
彼此作為長期的合作伙伴和盟友。北京和莫斯科開始將反對單級勢力——美國、北約及其
代理人——和非正式的單極主義俱樂部作為維持世界權力的平衡的重要手段。
單極主義者對此的反應則是將俄羅斯置於制裁之下並開始和中國打貿易戰。這影響到了多
極化俱樂部的其它成員——伊朗、土耳其和巴基斯坦擺脫西方的影響。印度也開始考慮參
與多極化——這是從甘地時代以來一直在印度頗為流行的地緣政治思想,同時也作為一個
選項構成了印度不結盟戰略的基礎。
這些充分表明了普京與習近平的關系對於全人類來說有多麼的重要。西方、美國、全球主
義者不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主宰,所有被西方世界壓迫、制裁、指控為“壞家伙”、“流
氓國家”或是在國際上漂泊無依的力量,都可以通過訴諸俄羅斯和中國而尋求正義。
兩位領導人的關系不容低估,他們為全人類走向更好、更加公正與和平的未來美好願景創
造了條件。
觀察者網:您在文章中曾經提到過一個重要的問題,那就是在“後普京時代”俄羅斯將何
去何從?在2018年起的新任期內,普京有哪些為未來的權力交接所做的准備?
杜金:這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2019年,普京繼續努力構建多極世界,並且在許多具體
問題上取得了深入的進展——首當其衝的就是強化了中俄關系,此外還試圖將印度帶入多
極化背景之下、恢復敘利亞的和平、提升與土耳其和伊朗的同盟關系,在利比亞也取得了
很好的成績——普京本人展現了自己最好的一面。
即使如此,“後普京時代”依然是模糊而前途未蔔的,這一切都取決於普京本人。他絲毫
沒有改變政治精英層、沒有指定接班人、也沒有意願明確指出未來俄羅斯到底需要一個什
麼樣的政治結構。他仿佛被某種心理障礙切斷了與未來的聯系。他像一個英雄一般地戰鬥
在當下,為俄羅斯未來的地緣政治博弈創造條件,但是他似乎忘記了俄羅斯社會……他的
態度很奇怪……沒有任何改進現有體制的跡像,俄羅斯人所期盼的改革也沒有一絲希望。
也許普京已經完全失去了夢想——至少那個“俄羅斯夢”正在離他而去……普京是個偉人
,但往往偉人的缺陷也是巨大的,因為我們習慣於用很高的標准來評判偉人,如果標准太
高結果可能就是不公平甚至可怕的……至少2019年以來到現在,關於“後普京時代”和“
俄羅斯夢”,目前為止還沒有好消息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