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IFA不是革命先驅,反倒可能給川普幫忙
觀察者
https://www.guancha.cn/JinJunDa/2020_06_03_552729_s.shtml
金君達
美國波士頓大學政治學博士
這是個恐怖組織!”
近日,在全美騷亂中表現活躍的反法西斯組織(Antifa),成了川普的抨擊對象。
而此前美國司法部長威廉‧巴爾的一份官方聲明中,曾明確表示在全美抗議活動中,“安
提法”(antifa)和其他“類似組織”在騷亂中煽動與實施暴力,已構成“國內恐怖主義
”。
但其實,Antifa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缺乏統一的政黨,甚至不能稱之為一個組織。
Antifa近年來在美國日益活躍,其實是美國整個社會種族矛盾愈發突出的結果。
川普的言論已經在網上形成了巨大反響,因為Antifa這個稱呼可謂包羅萬象,川氏言論的
打擊面太過廣泛。Antifa不是一個固定的政治組織,在行動綱領、政治目的上十分多元化
,是多個社會團體反對極端右翼的鬆散聯盟。二戰前的德國反法西斯運動、其他西方國家
的反法西斯思潮與共產主義聯繫密切;冷戰後期的歐美左翼人士往往不具備與共產主義聯
盟的條件,持多種政治訴求的左翼人群因為一個共同的敵人而團結起來,形成了反法西斯
運動。
以Antifa大本營德國為例,以反對納粹為目的的三四十年代“反法西斯”運動,早在二戰
結束後就開始分崩離析。聯邦德國方面的反法西斯運動直到20世紀八十年代才逐漸成型,
其基礎是根據美國黑人民權運動、意大利工人自治等鬥爭經驗形成的自主論馬克思主義(
autonomism),又結合了德國本地的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ism,在反威權方面與左
翼有相同訴求)、無政府主義等。與此同時,東德的反法西斯思潮則始終作為社會主義的
一部分出現。
東西德合併後,德國反法西斯運動在一些議題(如以色列-阿拉伯衝突)上甚至不能達成
內部統一,內部成員在具體社會政策(如勞工運動)上也是立場各異;將他們團結起來的
是德國境內愈演愈烈的新右翼暴行,例如1993年四名右翼分子火燒土耳其居民住宅的“索
林根縱火案”。
法國政治光譜上存在多個政黨,但一旦極右翼的“國民陣線”得勢,大量不同政黨的選民
會團結起來與它鬥爭,形成“反法西斯陣線”;2017年法國大選前後,一位法國問題專家
曾對筆者說,如果當時競選剩下的是梅朗雄(法共領導人)和勒龐(國民陣線領導人),
很多平時反對極左的人也會毫不猶豫投梅朗雄的票。
英國的Antifa也是圍繞著反對其國內的法西斯政黨“國民陣線(NF)”產生。這種現象在
其他一些歐洲國家也多少存在。
總體而言,Antifa是一個多元且鬆散的運動,其唯一確定的政治訴求是反對新興納粹政黨
。而反對法西斯本來就應該是二戰後世界各國的共識,也是盟軍諸國戰後主導世界秩序的
合法性來源。川普發表“恐怖組織論”後,立即有網友展出諾曼底登陸、羅斯福等照片,
指出這些都是字面意義的Antifa,而川普自己正急不可耐地給自己套上法西斯的標籤。
遺憾的是,反法西斯在美國未能形成歐洲式的社會同盟。雖然理論上握有政治正確的大旗
,美國的Antifa至今仍然是少數人參與的激進運動。
美國Antifa受到民權運動等左翼運動的一定啟發,但它本身是一個較為晚近的現象,是歐
洲反法西斯運動跨洋傳播的產物。而美國的新納粹問題與普遍存在、容易被美國人感同身
受的種族主義緊密聯繫,因此美國Antifa在初期就與反種族主義聯繫起來,其主要組織被
命名為“反種族主義行動”(ARA)。
美國的種族主義可謂根深蒂固,一方面作為“南方傳統”受到美國政治傳統中所謂“地方
自治”的保護,一方面在冷戰時期作為反“蘇聯滲透”的手段受到情報機構的支持;為了
競選需要,六十年代的共和黨領袖高華德、尼克森等人更是有意鼓勵南方出現反民權運動
的種族主義風潮。
然而ARA等組織趨於活躍還是在21世紀,其對手是國家社會主義運動(NSM)等民權運動後
產生的極右翼組織;到了歐巴馬執政後期和川普時代,Antifa獲得更高的曝光度,成為左
右翼暴力對抗的常客。
ARA等組織的活躍,從側面反映了美國社會在民權運動後的種族矛盾,大量右翼組織宣稱
繼承美國納粹黨(ANP)的衣缽,並通過“反黑幫、反犯罪”和“維護(種族歧視的)言
論自由”等口號向進步地區滲透;借助匿名網站4Chan、社交平台和網絡媒體,美國右翼
在2010年之後組織更加嚴密,社會影響力也與日俱增。
與之對應,左翼也產生了一批以煽動大規模抗議為手段的激進運動,如黑命貴運動(BLM
),一些輿論認為它們背後或多或少有著Antifa的政治色彩。
美國右翼和部分親美人士將“Antifa暴徒”和普通民眾區別開來,指出Antifa就是一幫暴
力分子;民主黨方面也時常有人指出Antifa的暴力行為是在“送人頭”。事實上,美國
Antifa的一大問題就在於缺乏統一組織、管理和政治綱領,導致其“直接對抗”策略變成
了漫無目的、遭人厭惡的、流氓無產者式的街頭暴力。
歐美年輕人亞文化的一個重要部分是釋放個性,在2019香港暴亂期間,部分前往支持的外
國人告訴筆者,他們支持暴動只是覺得“年輕人就應該暴動一下釋放壓力”。ARA受到歐
美朋克文化和無政府主義影響,天然帶有“社會青年尋釁滋事”的傾向,缺乏帶來政治變
革所需的建設性提議;部分主張革命的無政府主義組織,如“愛與怒”(Love and Rage
)在ARA中發揮了較大影響力。
隨著美國種族矛盾日益尖銳,部分激進左翼組織開始採用直接對抗手段抗衡右翼宣傳活動
,主張“仇恨言論不配享有言論自由”,通過破壞右翼集會的拆台式(deplatforming)
策略來對抗右翼宣傳家。
可見Antifa的行動最初是基於年輕人的血氣之勇和純樸正義感,兩者都容易被政治家利用
,也不太可能推動真正的社會變革;相反參加Antifa的年輕人很容易被“拉低到對手的水
平線上”。
例如Antifa採用黑色集群(Black Bloc)戰術,通過集體蒙面和穿黑衣躲避警察並產生“
集體歸屬感”,但這樣隊伍中就容易混入煽動人群、升級事態的破壞分子。Antifa使用激
進標語和圍攻右翼人士,右翼人士就在網上散佈Antifa打人的各類假新聞,把該運動的名
聲搞臭;在拉斯維加斯槍擊案等惡性事件爆發後,總有右翼人士跳出來“爆料”,聲稱罪
犯是Antifa參與者。
相比起深諳美式群眾運動的另類右翼,Antifa本身也拿不出爭取民眾同情的手段;以網上
話語權為例,另類右翼能夠快速將青蛙佩佩(Pepe)變成政治符號,左翼組織卻只能提出
一個和平鴿吉祥物,在廣泛使用之前就被右翼污名化。總而言之,Antifa運動是以匹夫之
勇對抗有組織有金主的匪幫,當然不可能取得正面戰果。
儘管Antifa當前是在幫倒忙,我們必須清醒認識到它本身並不是美國社會分裂的“主犯”
;指責“Antifa暴徒”的人反而可能是罪魁禍首。究其根本,法西斯主義和種族歧視在美
國從未走遠。雖然美國社會有著反種族歧視的民意基礎,它卻從始至終都缺乏與法西斯主
義決裂的決心,更沒有武裝對抗法西斯的民意。
美國所謂的“自由左派”在外交上缺乏自身理論,打著“普世價值”和“全球化”的幌子
為新保守主義背書,導致美國在安全政策方面極端注重意識形態對抗;法西斯主義在二戰
前就被西方政客視作對抗共產主義的工具,部分美國政客至今仍然暗中持有此類觀念,放
任種族主義在美國持續做大。
與此同時,對社會主義的恐懼,使得美國遲遲不能針對貧富差距進行有效改革;美國的貧
富分化和種族主義相互作用,一方面形成了陷入犯罪與貧困死循環的有色人種社區,一方
面有色人種的精英人士也缺乏幫助同胞的手段和意願。例如歐巴馬八年執政未能為黑人地
位做出實質改善,反而出現了埃裡克‧加納案、弗格森槍擊案等涉歧視案件。
面對日益囂張的種族主義情緒和日益公開化的警察執法亂象,美國左翼人士仍然主張在法
律範圍內、通過選舉、立法與和平運動解決問題,事實上這些辦法已經不足以緩和美國的
種族主義矛盾。隨著歷任總統不斷試圖通過行政手段繞過議會、議會黨爭戰事膠著,美國
立法機構對極右翼-共和黨聯盟的制衡能力非常有限。而在社交媒體和破壞分子的作用下
,種族主義者將“和平示威”變成“暴力示威”也不過是舉手之勞,有人質疑此次明市騷
亂中的打砸搶燒也有白人至上主義者(甚至警察臥底)的參與。
由於美國左翼精英的不作為,種族主義者得以橫行無忌,似乎一場來歷不明的“暴力事件
”就能把左右雙方拉回一條道德基準線。在這種大背景下,美國近年來的民權運動往往以
示威、暴力、鎮壓和公眾人物“呼籲和平”為劇本,最終不了了之;Antifa組織變成了右
翼人士為種族主義辯護的藉口,但指責Antifa“拖後腿”的左翼人士目前也難以拿出能夠
安撫激進派、切實解決矛盾的方案。
從美國人的角度而言,如果說新冠病毒屬於“黑天鵝”事件,種族矛盾就是美國社會的“
灰犀牛”事件。誰都知道美國的種族歧視是一個問題,但大家大多不認為種族歧視已經威
脅國本,畢竟以往的抗議活動都很快平息;然而隨著種族歧視愈演愈烈,弗洛伊德案導致
的遊行還在繼續,誰也無法預測下一次的抗議是否更加猛烈。
當前美國的抗議與幾方面因素有關,川普本人的火上澆油是一方面,黑人在新冠疫情期間
面對的高死亡率、高失業率衝擊是另外一方面,這兩方面因素使得更多人對美國治理結構
產生了懷疑。由於川普胡亂開炮,Antifa甚至可能在本輪抗議中獲得同情和聲援;由於
Antifa缺乏組織結構,美國社交媒體一夜之間冒出了許多“反法西斯主義者”。
然而無論是Antifa還是其他美國左翼,目前都沒有找到動員中立群眾、提出綱領並推動改
革的能力,弗洛伊德案造成的抗議有可能也很快被平息。Antifa造成的最大“戰果”可能
是川普在年底被選下台,但正如歐巴馬期間發生了弗格森案,誰也不能保證民主黨治下的
美國沒有種族歧視(明尼蘇達州、警察開車撞人的紐約州當前都是民主黨執政),屆時的
Antifa和美國左翼可能會發生“群眾斗群眾”的鬧劇。
當前川普政府法西斯化的速度可能比當年的希特勒更快,即使沒有Antifa風波,人們也能
夠看到川氏執政中的法西斯風格。一個極端右翼指導的美國不僅是世界各國的威脅,也將
是美國人民的災難,越來越多的美國人也意識到這一點。
但目前階段的美國,Antifa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扮演革命先驅者的角色,甚至對爭取中立群
眾起到了反作用。對於Antifa這類組織,美國社會的一個“優點”是地方自治,當前的疫
情尤其凸顯了地方自主性;即使遭到鎮壓,它的支持者在藍州也能夠保存實力、伺機東山
再起。要避免美國在極右翼道路上越走越遠,美國的有識之士必須行動起來,畢竟甩鍋中
國無法化解種族矛盾這頭隨時可能衝過來的“灰犀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