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kwei (光影)
2020-06-12 04:44:05談美國的反種族歧視運動
http://blog.udn.com/MengyuanWang/138397162
王孟源
美國自開國以來,除了小羅斯福總統之後的兩代人時間之外,政府屈從於富豪權貴階級是
常態,制度也是圍繞著這些人的利益而設計的。警察是確保社會秩序和財產安全的第一線
,也是維持階級穩定的主要工具,所以自然也纍積出許多美國獨有的特色和慣例:
一)首先,他們的組織互不統屬、疊床架屋,由各級地方政府自行資助和管理。村有村警
,校有校警,完全不受任何專業上級的管制;自己的地盤雖然有限,但只要在範圍之內,
就有近乎無限的自由裁量權。我剛到美國時,還覺得奇怪,為什麼這麼低效的體制能存活
到現代;後來住久了,才明白這是為了方便各地大大小小的特權人物享受獨立自由的特殊
待遇。例如鄉下的小鎮,或許就一兩百口人,那麼自家的警長自然會對當地頭號地主畢恭
畢敬、另眼相看;如果換成從州治定期輪調而來的派出所人員,本地土豪的地位和權威就
要受影響。
二)其次,美國警察在法律上享有很極端的奇特待遇:他們沒有任何責任,卻有著幾乎絕
對的權力。他們的誓言雖說“Protect and Serve”,但這純屬自欺欺人的空談;實際上
美國各級法庭,含最高法院在內,一再判決確立所謂的“No Duty To Protect”原則,也
就是警察可以坐看犯罪進程,而沒有責任做出任何反應,即使他的任務正是要執行法庭發
出的保護令(Court-issued protective order;參見NY Times: Justices Rule Police
Do Not Have a Constitutional Duty to Protect Someone
https://tinyurl.com/y3dwz2d8 )。
2018年二月,Florida州的Stoneman Douglas高中發生學生槍擊案,前後持續6分鐘,總共
死了17個人。在校執勤的警長助理(Sheriff’s Deputy)Scot Peterson聽到槍聲之後,
留在室外躲過了整個事件;事後警長只能將他暫時停職。到了2019年,輿論壓力逼著州政
府追究他的法律責任,但是檢察官找不到法條依據,最後只能很牽強地用“Child
Neglect”“兒童照管不良”罪名來起訴,至今沒有什麼進展。
與零責任搭配的,卻是極高的權力,其中最嚴重的當然是他們可以自行決定奪取公民的生
命。原本唯一對美國警察殺人做統計的,是FBI的年度報告,通常說是300+人次,但是在
2014年Ferguson動亂之後,這被揭露是故意造假。後來《Washington Post》從2015年開
始,私下編纂地方媒體上報導過的事件,發現實際的警察殺人數目在每年1000人次左右,
亦即官方數字的三倍。這樣頻繁的當場槍決,絕大多數並不是警匪槍戰的後果(每年殉職
的警察大約160人,但其中多半是意外,只有50人次上下死於匪徒之手,2013年的數字是
近年最低,只有27人次;參見Time: Number of Cops 'Feloniously' Killed on Duty
Spiked in 2014, FBI Says
https://time.com/3854685/police-deaths-2014-law-enforcement-fbi/ ),而是絕對
的權力造成絕對的腐化:法律和制度保證隨意開槍也不會有後果,那麼自然形成
Trigger-happy的文化和習慣。
許多沒有在美國長住的人,依照常理推斷,以為警察隨意開槍事後卻無法追責,是因為他
們互相維護,編造藉口或栽贓,以致法律系統沒有足夠的證據來定罪。其實這只是美國警
察許多護身符的其中一張;因為它無關體制缺陷,所以最方便電影和電視編劇用來創造劇
情張力,也順便給觀眾留下錯誤的印象。實際上在最近十幾年,因為智能手機的普及,警
察施暴被旁觀者錄下視頻越來越普遍,但這些證據只幫助被害者家屬獲得金錢賠償,警察
仍舊不必面對刑責;例如2014年第一個死於“I can’t breathe”的黑人Eric Garner,
勒死他的警察即使在視頻公佈引發暴亂,而且驗屍官報告定位為Homicide(故意殺人)之
後,還是被大陪審團拒絕起訴而無罪開釋。這裡的原因是雙重的:不但有百多年的無數判
例,確立了警察的自由決斷權,而且辯護方很容易找到同情警察的陪審員(美國的陪審團
,原本就要求是“A jury of peers”,亦即由被告的同儕組成,再加上白人人口一般佔
多數,辯護律師又有權對陪審員做若干選擇,所以種族事件中的白人被告基本不可能面對
黑人陪審團)。
最近幾年,警察施暴的證據越來越明確,但是法庭還是反覆給出無罪判決,反而更加確立
了警察的免責權。警察還沒有下令,你就伸手去拿證件,槍斃。警察叫你趴下,你卻只坐
在地上哭,槍斃。警察叫你下車,你沒有反應,槍斃。警察查毒走錯門,你沒有未卜先知
的能力,在客廳走動,槍斃。以上都是知名的實際案例,手無寸鐵的受害者黑人白人都有
;基本上只要警察是在執勤,你又不是他所知的特權階級(名車、華服和豪宅也是簡易的
身份鑑別方式),那麼你的性命就只在他一念之間。他心情不好,濫殺無辜的後果,一般
就只是暫時停職(Suspension),開除已經是罕見的極端處置了。
三)前面提到美國的體制是圍繞著富豪權貴階級而設計的,這也包括了自由開除僱員的權
利。整個行業聯手封鎖吹哨者或批評者一輩子的就業機會,不但完全合法,而且是維繫體
制秩序的常見手段(參見前文《美國言論自由的假相》)。那麼警察因施暴被開除,應該
也有些嚇阻力才對,然而實際上他們有恃無恐,這個靠山就是警察工會。
美國的工會勢力在Reagan之後,受到連串的政策打擊而迅速萎縮,在社會整體上早已無足
輕重,唯一的例外是警察工會。這乍看之下,似乎很不合理:出生入死、執掌公民生死大
權的武裝力量,如同軍隊一樣,紀律應該是必要的元素,怎麼會有工會呢?就算有,為什
麼會受到決策階層的特別支持保護呢?但是如果理解了美國的警察是維持階級特權的工具
,而殺人免責是他們高執行效率的重要因素,那麼警察工會做為肇事警員職位和財務的最
終保障,就也有了重要的價值。
警察施暴被錄影公開之後,袒護他的一般不是要對政客和選民負責的警長,而是工會。有
官司,工會為他請律師;有停職處分,工會為他申訴,並且補貼生活費;如果真被開除,
工會為他在別個鎮上安排新工作。美國有種族歧視問題的市政府們,包括這次出事的
Minneapolis在內,早就嘗試過派任黑人為總長和高級警官,但是毫無效果,就正是因為
警察局紀律鬆弛,警員的忠誠在於工會而不是組織本身,更不是長官。最妙的是,共和黨
不會動警察,而民主黨不會傷害工會,所以這個以工會為支撐的警察體系,基本不受選舉
結果影響,經歷幾十年的改革壓力反而越加壯大。本週Minneapolis市議會沸沸揚揚地要
立法解散警察局,在內行人眼中像是故意Barking up the wrong tree的純作秀:解散工
會副作用小而效果大,解散警察局剛好相反;幾個月後有了犯罪率急劇上升的統計結果來
杜絕悠悠之口,反而方便重回生意的老套(Business as usual)。
以上我解釋了美國警察野蠻凶殘的起因、背景和改革上的難處。他們向來對底層民眾愛打
就打、愛殺就殺,每年死者成千、傷者上萬,幾十年來引發的示威、暴亂不計其數,現代
的手機和網絡科技,更使得警察施暴被公諸於世的頻率持續增高,那麼為什麼到2020年才
忽然爆發全國性的抗議活動?為什麼三年前直接開除Kaepernick的NFL忽然覺得必須出面
道歉?為什麼爭議了幾十年的南軍將領雕像,本週像被噴了殺蟲劑的蒼蠅一樣紛紛落地?
為什麼美軍等到現在才禁掉邦聯旗幟?
一般人馬上想到新冠疫情,但這其實禁不起仔細的推敲。Trump的支持者和反對者始終極
為狂熱,新冠並沒有改變既有情勢,Trump的民調到兩週前仍然紋風不動。此外,如果
Floyd被殺之後,沒有出現大規模的示威活動,必然也會有人將其歸因於群眾害怕傳染;
既然新冠這個因素連推動事件發展的方向都不能確定,那麼自然無法推導出因果關係,只
能做相關性的聯想,而這在邏輯上是無意義的。最後,新冠如何影響NFL和美軍的決策過
程,是很難自圓其説的。
我認為這裡另有機制。美國政經精英要制定新的政策方向或做重要的變革,傳統上必須先
以輿論洗腦、製造出共識。70年代財閥反撲是如此,2009年準備反中也是如此,其實現在
風起雲湧的反種族歧視運動,也同樣是一個宣傳活動推動多年的後果;只不過這種事不能
明説,所以過去幾年的美國大眾又是溫水煮青蛙,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們早已在被組織動員
的過程當中。
當然,新冠和Floyd被當眾勒死這樣的突發事件不可能被事先預見,我說的宣傳洗腦並非
是針對性的,而只是在Trump上臺之後,建制派與右翼民粹派鬥爭的一部分。剛好Trump公
開鼓勵白人至上主義者,使得種族歧視適合做為一個道德議題來發揮,於是過去三年,主
流媒體對警察暴行特別關心,給予極為慷慨的篇幅。這針對的不是共和黨和民主黨的基本
盤,而是中間派,尤其是平常沒有政治定見和社會關懷的白人;這些目標聽眾在政黨選向
上猶豫不決,很難單凴一個立場來收服,但在簡單明瞭的客觀議題上,可以相對容易地拿
事實來教育他們。
所以過去幾年對Trump執政的民意調查結果基本沒有變動,但是對“警察是否偏向對黑人
施加過度暴力”這個問題的答案卻有了驚人的發展。其中的關鍵在於非西裔白人的意見:
2016年時,還只有25%回答Yes,到今年已經是49%(參見Protestors’ Anger Justified
Even If Actions May Not Be https://tinyurl.com/ybjr9dsl )。美國的非西裔白人佔
總人口的60%,這裡增長的24%相當於14.4%的選民,這些人除了中間派之外,應該也包括
了部分民主黨和共和黨的溫和派。
我們從外部看美國,很容易根據它在國際上的諸般自私、無恥的霸權行為,以為一般的美
國百姓是有意地以選票來獎勵邪惡、謀財自肥。實情並非完全如此,他們之中有許多是自
認有良心的人,只不過沒有能力、意願或管道去獲得事實真相,所以政經精英得以利用他
們的無知來操弄公共意見,尋求私利。他們對警察的信任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因為上層
階級有安全需要,主流媒體在70年代後很長的時間裡上日常做出美化警察的強力扭曲,以
致在一連串暴行事件已經公諸於世的2016年,仍然有75%的白人相信那些死亡是偶發意外
或只來自極少數的壞蘋果。
所以我們在過去兩週目擊到,全美示威抗議運動有著前所未見的動量,不是因為這個議題
剛剛獲得多數民眾的支持,而是因為它終於有了半數非西裔白人的認同,而且是教育程度
較高的那一半,也就是中產和上中產階級,他們是政經精英之下,美國最受重視呵護的人
口,這才使得像NFL和美軍這類的主流非政治性組織也必須做出反應。
但是動量並不代表結果,沒有明智的決策者,改革很容易被挪移到其他不相關的方向。美
國的階級和種族分裂太深,權貴不可能放棄既得利益,一個完全失衡的體制在霸權逐步衰
落的背景下,對維穩力量的需求只有增加而不會減少。拿警察單位的職務、組織、執行細
節來做小修小補是必然的,甚至暫時解散、換個招牌重組也屬可行,但是取消工會、貫徹
紀律、有錯必罰等同於拔掉他們的爪牙,其結果必然是警方執行力的大幅萎縮,必須從保
護中產階級常用的公共區域退守億萬富豪的莊園社區。這代表著市中心的再次衰頹;紐約
和Minneapolis之類的城市願不願意底特律化,是這個議題的底線。
我覺得答案是否定的可能性不容低估。這波運動的原動力來自兩黨的政治鬥爭,因隨機事
件而爆發到始料未及的形式和程度,主流媒體必然會在未來幾個月試圖把力量導正回歸到
反Trump的初衷。不論成功與否,真正有意義的改革並不會獲得優先考慮,給予黑人進一
步的入學、就業和法律上的特權要容易得多,換取選票也高效得多,而且代價可以轉嫁到
亞裔頭上。
至於海外附和性的示威遊行,基本是美國宣傳體系的殘餘影響;一些附庸政客不做批評,
只對自己國家的“類似問題”做反思,純屬避免面對現實、堅持既有迷思的Semantic
Contortion(話語扭腰)。中方不能指望這些人忽然長出能做客觀公平思維的腦細胞,但
可以把他們的言論和視頻好好記錄整理出來,以後必然會用得上,這是宣傳部門的職責;
外交上則應該充分利用Trump執政下美國兩黨互鬥的亂象和宣傳軟實力的衰退,把握時機
敲定中歐友好合作的框架,做好下一輪鬥爭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