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 【中南亞研究】錢雪梅:阿富汗政治和解的困局與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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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關國政外交學人 2021-01-26 19:15
錢雪梅:北京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副教授
摘要
本文從內外兩個維度梳理阿富汗四十年政治和解努力及其基本特點,分析當前和解的困局
以及在中長期阻礙和解進程的結構性障礙,並進一步探究和解的前提條件。迄今阿富汗的
對外和解取得了成功,國內和解卻一再失敗。對外和解成功的關鍵在於交戰大國改變了戰
爭意志,其變化的具體過程各異,最後都以撤軍結束戰爭。對內和解屢屢失敗的核心癥結
是交戰各方的權力鬥爭。當前和解進程的首要障礙是塔利班堅持邊打邊談,謀求利益最大
化。2020年塔利班與加尼政府關於「程序原則」的爭執,矛頭已直接指向國體和政體。談
判各方之間缺乏政治互信、各方內部的矛盾和分歧、外國力量干預、政治生態「利戰」而
不「利和」,則是影響阿富汗和解進程主要的結構性障礙。因此,當前的政治和解進程既
是寶貴的機遇,也是脆弱和可逆的。阿富汗的和平建設離不開四個前提條件:交戰各方真
誠的和平意願與妥協精神、包容性和解、國家經濟發展、國際社會的積極支持。阿富汗要
擺脫戰爭、實現和平,有很長的路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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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富汗戰火已持續四十年,2020年終於出現轉機。02月29日,塔利班與美國簽署和平協定
。09月12日,阿富汗人內部和解進程在多哈正式啟動。12月02日,塔利班與喀布爾政府就
和談的程序原則達成共識。多國政要和國際組織都強調,這是阿富汗和平的「歷史性機遇
」。那麼,飽受戰火摧殘的阿富汗能否由此擺脫戰爭深淵?它離和平還有多遠?
塔利班其實還在邊打邊談,和解前景撲朔迷離。這種境況在阿富汗不是新現象。自1980年
以來,阿富汗的戰爭一直有和解努力相伴。只不過由於其國內和解從未成功,而戰火始終
不滅,所以外觀才多見「戰」而不見「和」。目前政治和解進程中的主要問題,歷史上都
曾以某種形態出現過。為此,回顧阿富汗四十年的政治和解努力,察看前車之鑑,有助於
更好地理解當下,理性地塑造未來。
一、四十年戰爭與和解的基本特點
歸根結底,實現和解意味著克服和超越戰爭狀態。戰爭一般不會自動結束,除非是交戰一
方繳械投降,這種狀況在阿富汗近代史上沒有出現過,因此,和解進程必然是在戰爭過程
中啟動的。戰爭與和解努力形影相隨,是阿富汗近四十年戰爭史的第一個特點。由此可以
說,它過去四十年的歷史也是努力謀求政治和解的歷史。
阿富汗四十年戰爭與和解的第二大特點是對外戰爭與內戰環環相扣、緊密交織。迄今為止
,對外和解都取得了成功,而國內和解卻一再失敗。
阿富汗持續的戰火其實由兩類戰爭構成:反對外國軍事佔領的戰爭和內戰。二者在時間上
重疊,且因果聯繫明顯。反蘇戰爭和反美戰爭都伴隨著反叛喀布爾政權的戰爭。1979年蘇
聯入侵,把政治動盪升級為戰爭。長期戰爭使穆賈希丁(*1)軍閥坐大,是蘇聯撤軍以
後戰火延續的關鍵。納吉布拉政府倒台後的軍閥混戰和無政府狀態,直接催生了塔利班。
2001年美國借力北方聯盟與塔利班的內戰結構推翻了塔利班政權,由此引發反美戰爭和塔
利班的反叛。
政治和解相應也有兩個維度:對外和解與內部和解。理論上,對外和解的關鍵在於外國軍
隊撤離。對內和解的關鍵是交戰各方願意分享權力,達成有效的分權協定,並能自覺遵守
和約。鑑於阿富汗歷史上對外、對內戰爭之間的緊密關係,理想的狀況應是兩類和解齊頭
並進,真實的歷史卻是對外和解容易成功、對內和解困難重重。反蘇和反美戰爭最終都達
成了撤軍協定,蘇聯撤軍在九個月內順利完成,美國的撤軍計劃到2020年10月為止也順利
履行。但阿富汗人內部政治和解迄今尚無成功先例(如表一所示)。
表一:阿富汗的戰爭與和解努力(1979-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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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9-1989 │ 1989-2001 │ 2001-20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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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 對外 │ 穆賈希丁反蘇戰爭 │ 無 │ 塔利班反美戰爭 │
│ ├─────┼─────────┼────────┼────────┤
│ │ 內戰 │ 穆賈希丁反對人民 │ ・穆賈希丁對抗 │ (2003年開始) │
│ │ │ 民主黨政權 │ 納吉布拉政府 │ 塔利班對抗阿富 │
│ │ │ │ (1989-1992) │ 汗伊斯蘭共和國 │
│ │ │ │ ・穆賈希丁軍閥 │ 政權 │
│ │ │ │ 混戰 │ │
│ │ │ │ (1992-1996) │ │
│ │ │ │ ・北方聯盟對抗 │ │
│ │ │ │ 塔利班政權 │ │
│ │ │ │ (1996-200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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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解│ 對外和解 │ 1998年《日內瓦協 │ 無 │ 2020年美國-塔 │
│ │ │ 定》 │ │ 利班和平協定 │
│ ├─────┼─────────┼────────┼────────┤
│ │ 內部和解 │ 未達成協定 │ 有協定但未生效 │ 進行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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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特點是,對外戰爭不是阿富汗人的自主選擇,內戰與和解也深受外力影響。無論把
當前的戰爭狀態溯及2001年還是1979年,都與外部力量直接相關。蘇聯和美國出兵,都不
是阿富汗人的決定。內戰的發端和延續也與外力密不可分。1978-1979年底阿富汗動蕩的
內核是民眾反抗人民民主黨政權的改革政策,屬於抗爭政治的範疇,還不是內戰。蘇聯出
兵才引發了內戰,即以推翻人民民主黨政權為目標的大規模持續武裝鬥爭。1989-2001年
,阿富汗內戰得以持續的重要機制之一是外部力量的插手和乾預。多個國家在阿富汗有自
己的根基和代理人,跨國恐怖主義力量也聚集在那裡。這是理解阿富汗戰爭与和解進程複
雜性的一个基本點。
二、對外政治和解
21世紀初,人們常把美國的阿富汗戰爭與蘇聯的阿富汗戰爭相提並論。這兩場戰爭的基本
結構和外觀有相似之處,都是強國入侵並支持喀布爾政權,都是阿富汗人長期抗戰。但戰
爭的直接起因、目的和國際道義合法性大相徑庭。兩場戰爭期間的政治和解過程也有很大
差異,主要有三點:(1)從戰爭爆發到啟動和解進程的時間長短不同。蘇聯1979年12月底
發動戰爭,1982年開始和談。美國在2001年10月初發動戰爭,和談遲至2010年才正式開始
。(2)和談得以啟動的機制有別。蘇聯是為國際社會壓力所迫而接受和談,美國則是為了
體面結束戰爭而主動要求和談。(3)和談的方式不同。蘇聯沒有派代表團參加日內瓦談判
,談判在巴基斯坦政府和阿富汗政府之間進行,蘇聯只派一名代表加入阿富汗代表團。由
於巴基斯坦拒絕承認阿富汗政府,所以採用間接談判的方式,雙方並未直接面對面談判,
而是全程由聯合國秘書長特使居間傳話。美國與塔利班是直接會談,談判起初沒有固定地
點,2018-2020年主要在多哈舉行,所以下文暫稱之為多哈談判。
(一)日內瓦談判
1979年12月24日,蘇聯出兵阿富汗,美國立即展開緊鑼密鼓的外交活動。 1980年1月,聯
合國大會特別會議譴責蘇聯。同年10月,聯大通過決議,要求聯合國秘書長委派特別代表
調停衝突,敦促蘇聯撤軍,確保阿富汗的獨立和中立地位。喀布爾年底即表示願意接受斡
旋。 1981年2月,蘇聯駐巴基斯坦大使宣布,如果能政治解決阿富汗問題,則願意撤軍。
在聯合國、伊斯蘭會議組織、不結盟運動等組織的努力下,1982年6月16日,日內瓦談判
正式開始。首輪談判即確定了四個議題,即蘇聯撤軍、不干涉阿富汗國內事務、國際社會
擔保阿富汗內政免受干預、難民安全返回阿富汗。雙方在談判早期的主要分歧是撤軍問題
。巴方堅持優先討論蘇聯撤軍。阿方則主張蘇軍進退乃蘇阿雙邊關係問題,要求優先討論
另外兩個問題,即:
(1)國際社會擔保阿富汗免受干涉和干預;
(2)遏制來自巴基斯坦境內反叛力量的破壞活動。
有人認為當吋談判雙方都「真心希望找到政治解決辦法」。奈何蘇聯無意真心和解,它在
談判初期加強了軍事行動,把空襲範圍擴大到巴基斯坦邊境地區。因此,談判在頭三年幾
乎沒有進展,戰場持續升溫。1985年底,和談出現轉機,原因主要有兩點。其一,戰局對
蘇軍越來越不利,蘇軍傷亡慘重。有數據顯示,1980-1985年,蘇軍死亡2.56萬人,受傷
5.3萬人,失蹤8,343人。戈爾巴喬夫試圖通過增兵來扭轉戰局,但未見成效。其二,1985
年11月,美蘇兩國首腦實現歷史性會晤,同意緩和關係,並同意結束阿富汗戰爭。
蘇聯態度的改變消除了日內瓦談判的政治障礙。1988年04月14日,阿富汗、巴基斯坦、美
國和蘇聯代表在日內瓦簽署《日內瓦協定》。協定包含四份文件:
‧《相互關係原則協定》,阿、巴簽署,承諾互不干涉內政。
‧《國際保障聲明》,蘇聯、美國簽署。承諾尊重阿、巴兩國獨立、主權和領土完整,尊
重阿富汗的不結盟地位;不以任何形式干涉、干預阿、巴兩國內政,尊重兩國的《相互
關係原則協定》。
‧《難民自願遣返協定》,阿、巴簽署,確認自願有序遣返在巴難民,聯合國高級難民署
將對難民返回提供協助和支持。
‧《解決與阿富汗局勢相關的各種關係的協定》,阿、巴簽署,美國和蘇聯作為擔保國附
署。協定規定,蘇聯將從當年5月15日起開始撤軍,到1988年8月15日完成撤離一半軍隊
的任務,撤軍將在九個月內完成。
1989年02月15日,蘇聯如約完成撤軍,穆賈希丁的反蘇戰爭正式結束。但阿富汗戰火還在
燃燒,穆賈希丁轉而集中力量對付納吉布拉政府,反蘇戰爭轉為內戰。實際上,日內瓦談
判的先天缺陷決定了戰火的延續:在一線抗擊蘇軍的穆賈希丁被排除在談判之外。從反蘇
戰爭的結構來看,日內瓦談判實際上是交戰一方的非主力(喀布爾政府)與另一方的幕後
支持者(巴基斯坦)的談判。巴基斯坦顯然不能代表全部的穆賈希丁,因為它所掌控的「
白沙瓦七黨派」(Peshawar Seven)在結構上只佔阿富汗穆賈希丁力量的 1/3(*2)。
因此,《日內瓦協定》公佈後,不少穆賈希丁領導人立即宣布不承認、不接受該協定,表
示將繼續戰鬥,直至推翻喀布爾政權。伊朗也公開表示《日內瓦協定》是不可接受的,它
忽視了穆賈希丁,「沒有法律效力」。
人們並不總是記得歷史教訓。2001年底,在專門討論阿富汗戰後權力安排和重建的波恩會
議上,美國、聯合國和與會各方把塔利班排除在外。
(二)多哈談判
美國在阿富汗戰爭之初佔盡天時與人和,它高舉反恐義旗,得到了聯合國和國際社會的廣
泛支持。國際輿論並未敦促它與塔利班和解,相反,小布什還設定紅線,禁止任何國家政
府與恐怖分子談判,強力阻撓塔利班與卡爾扎伊政府的和解努力。這一立場在當時得到國
際社會的普遍遵守和讚同。
阿富汗因此失去了新世紀最寶貴的和平機遇。塔利班起初並沒有堅定的戰爭意志,喀布爾
和坎大哈在很大程度上是它放棄的。2001-2002年它主動要求與卡爾扎伊政府和解,遭到
美國阻攔。塔利班於是完成重組並在2003年強勢復出,令美國及其盟軍損失慘重。據統計
,2001-2008年,美軍在阿富汗戰場陣亡630 人,受傷2644人。在這種情況下,2009年奧
巴馬改弦更張,訴諸政治解決。2010年11月,美國與塔利班代表在徳國首次會見,2011年
正式啟動和談。之後的和解進程一波三折,雙方邊打邊談。世人看到,戰爭從未間斷,和
談則時斷時續。
2012-2013年,塔利班同意在多哈開設政治代表處,專門負責談判,多哈進程(Doha Pr-
ocess)由此得名。但進程尚未正式啟動,就引發了政治風波。2013年6月18日,在多哈辦
事處揭牌儀式上,塔利班使用了「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Afghanistan Islamic Emira-
te)的名稱,以及它執政時期的「國歌」和「國旗」。此舉令美國和巴基斯坦猝不及防,
卡爾扎伊則強烈抗議,擬議中的和談就此擱淺。直到2018年下半年,歷經坎坷的談判才步
入快車道。雙方在2020年02月29日達成協定,其主要內容包括四點:
‧塔利班承諾採取切實措施,防止包括基地組織在內的任何集團或個人利用阿富汗領土威
脅美國及其盟友的安全。
‧美國承諾在14個月內(即2021年5月底以前)完成撤軍,在2020年8月底之前取消對塔利
班及其成員的制裁。
‧釋放5000名塔利班囚犯,2020年3月10日開始「阿富汗人內部談判」。
‧阿富汗人內部對話和談判實現永久全面停火,建立新的阿富汗伊斯蘭政府,美國將支持
新政府的重建工作。
(三)基本特點
對外政治和解有明確和可觀測的「成」與「敗」,主要有兩個衡量標準:一是達成關於外
國軍隊撤離的協定;二是撤軍實際完成,戰爭終止。就此而論,阿富汗與蘇聯的和解取得
了成功,與美國也已經達成了撤軍協定。啟動對外和解進程的力量既可能來自外部,也可
能來自交戰方。和解過程是否順利以及能否最終成功,主要取決於兩個相輔相成的因素。
第一,交戰大國的戰爭意志與和解意志何者居於上風。交戰雙方無疑都兼有這兩種意志,
但大國一方的意志更具決定性。大國軍事入侵和占領是阿富汗抵抗戰爭的根本原因。無論
大國懷著怎樣的目的而來,阿富汗抵抗力量的戰爭目標都是把外國軍隊趕出去,保衛國家
獨立。因此,如果大國決意「戰」,則抗戰將會持續;如果大國選擇離開,那麼抵抗力量
不會將其留在阿富汗,而是會接受和談,一旦達成撤軍協定,他們也會用暫停襲擊的方式
配合撤軍。歷史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第二,戰場形勢的變化。這其實也是影響大國戰爭與和解意志的關鍵因素。美國的例子尤
為典型。美國在阿富汗戰爭期間一直主導國際輿論.聯合國和國際社會都沒有對它施壓促
和。起初,其戰爭意志極為堅定。2009年轉而主動議和,與其說是奧巴馬與小布什不同,
不如說是阿富汗戰局所致。當時阿富汗戰爭陷入僵持,美國領導的盟軍傷亡嚴重。就此而
言,塔利班在戰場上的表現是促使美國選擇和解的一個重要原因。實際上,美國和蘇聯決
定撤軍和結束戰爭,不是因為兩國新上台的領導人更加熱愛和平,也不是他們突然變得為
阿富汗人民著想,而是持久戰令他們付出了沉重代價.他們被迫調整政策,因而在本質上
是一種「止損」行為。日內瓦談判在1986年之前和之後的進展速度變化還表明,如果沒有
內在的和解願望,那麼,即便開始和談,談判也不過是戰爭的裝飾而已。
三、1980-1996年國內政治和解努力
內戰是國內政治力量之間圍繞政權而進行的戰爭。1980-1992年,穆賈希丁致力於推翻納
吉布拉政府。1992年納吉布拉辭職,大軍閥立即相互混戰,穆賈希丁政府有名無實。塔利
班在1996年奪取喀布爾政權後,與北方聯盟爭戰,直到2001年美國出兵。在此期間,阿富
汗的政體和國體己有多次改變,戰火卻仍在延續。實際上,政權更迭、政體改變乃至國體
變更,都沒能終結阿富汗內戰,而是更換主角後繼續戰爭。此間雖也有政治和解努力,還
達成過協定,但和平卻從未實現。
(一)人民民主黨政權(1980-1992)(*3)
蘇聯的阿富汗戰爭期間,人民民主黨政權是蘇聯意志的執行人,無法單獨決定「戰」與「
和」。因此,卡爾邁勒政府(1980-1986)沒有專門為國內政治和解而努力,主要是採取
一些旨在穩定政局、緩和社會矛盾的政策,其核心是調整1978-1979年的激進改革措施,
如給予因改革受損的人一定補償、擴大政權基礎、准許自由結社、在國家公文中重新啟用
伊斯蘭符號、謀求宗教力量的支持等等。這些政策對反蘇戰爭大局沒有明顯影響。
1986年5月,蘇聯用納吉布拉取代卡爾邁勒,以配合其撤軍、停戰政策。7月28日,戈爾巴
喬夫提出阿富汗「國內和解」(national reconciliation)主張,從此,國內和解就成
為阿富汗政府的中心政治任務。1986年12月30日,納吉布拉提出十大和解倡議,包括停火
、制定新憲法、實行多黨制、鼓勵私人企業發展、推動地方選舉、重建國家機構、公開遵
奉伊斯蘭、號召難民回國、大赦政治犯等。他表示,國內和解意味著「放棄軍事手段……
和政府專斷……以及(努力)建立聯合政府」。為表誠意,他在1987年1月到1988年1月先
後三次宣佈單方面停火六個月,1987年11月頒布新憲法,正式推行多黨民主制和總統制,
並於1988年5月底舉行了議會選舉,組成以無黨派人士為總理的新政府。這些措施在塔吉
克族和烏茲別克族抵抗力量中間產生了積極反響,阿富汗北部地區的局勢有所緩和。但普
什圖穆賈希丁的鬥志和熱情反而高漲,因為他們把政府單方面停火和蘇聯撤軍協定理解為
自己的勝利,軍事行動有增無減。
納吉布拉組建聯合政府的努力最終沒能「招安」穆賈希丁,因而沒能結束內戰。原因主要
有兩點:一是雙方政治立場難以調和。穆賈希丁堅持要推翻現政權,建立伊斯蘭政府。二
是外國力量干預。相關國家在穆賈希丁力量中各支持一方,比如巴基斯坦支持希克馬蒂亞
爾,德國支持穆賈德迪,意大利支持查希爾國王,沙特阿拉伯則支持塞亞夫,只有蘇聯支
持納吉布拉。當葉利欽在1991年底宣布從次年1月1日起停止援助後,納吉布拉失去了保住
政權的希望和信心,最終於1992年4月17日正式去職。穆賈希丁領導人拉巴尼、多斯塔姆
、馬蘇德、希克馬蒂亞爾等率軍爭先搶占喀布爾,軍閥混戰正式登上歷史舞台。
(二)穆賈希丁政府(1992-1996)
穆賈希丁政府是穆賈希丁各黨派組成的聯合政府,以派系分權合作協議為基礎,它本身就
是政治協定的產物。這一時期政治和解的基本景觀是:第一,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是主
要的調停者。聯合國秘書長特使在1994年春天試圖促成交戰各方談判,但沒有成功,從此
被邊緣化。第二,穆賈希丁各大派系領導人(俗稱「軍閥」)之間有和約,卻沒有和平。
主要軍閥先後簽汀了兩個分權停火協定,即1992年的《白沙瓦協定》和1993年的《伊斯蘭
堡協定》,但都沒能落實。軍閥之間混戰不已,聯合政府徒有其表。
巴基斯坦積極推動阿富汗人內部和解,既是抗蘇戰爭的歷史遺產,也是出於地緣政治考慮
。它希望在喀布爾建立一個親巴政府,為此在《日內瓦協定》簽汀後,積極謀求用穆賈希
丁政府替換納吉布拉政府。於是,它支持穆賈希丁繼續反抗納吉布拉,同時努力調停各大
軍閥之間的關係。嚴格地說,當時巴基斯坦推動的阿富汗內部和解,不是穆賈希丁與喀布
爾政府的和解,而僅僅是穆賈希丁內部各派系的和解。更進一步,巴基斯坦調停的目標,
不是給納吉布拉政府的和解努力提供支持或輔助,而是建立一個全新的政權取而代之。單
以形式和表面成果看,它的調停可謂成功一一穆賈希丁軍閥分別在1992年和1993年達成協
定,同意建立聯合政府,恢復和平秩序。
然而,這兩個協定都沒有得到落實,以派系分權為基礎的聯合政府沒能解決軍閥間的宿怨
和權力爭奪。實際上,當時究竟有多少軍閥願意通過政治和談解決問題,願意參加聯合政
府,本身就值得懷疑。兩個協定與其說是他們發自內心的共識,不如說是礙於巴基斯坦和
沙特阿拉伯的情面才簽署的。他們之間權力鬥爭的激烈程度,從1992年04月的《白沙瓦協
定》中可見一斑。根據該協定,各黨派同意派代表(共計51人)組成領導委員會,由穆賈
德迪擔任主席,任期兩個月。到期後領導委員會將讓位於以拉巴尼為總統、希克馬蒂亞爾
為總理的新臨時政府,任期四個月。到期後再建立新的臨時政府,任期兩年。各方在協定
簽字後的行動更直接表明其誠意闕如。協定簽署後第三天,穆賈德迪宣佈建立阿富汗伊斯
蘭國(Dowlat-e-Islami-e-Afghanistan),任命馬蘇德為國防部長。幾乎就在同時,軍
閥們各自領軍進駐喀布爾,搶奪地盤並佔地為王,紛紛設立檢查站,首都四分五裂,戰火
不斷。穆賈德迪到期如約辭職,但拉巴尼在1992年底期滿後拒絕讓位於新的臨時政府,暴
力衝突擴大。為此,巴基斯坦聯手沙特阿拉伯在第二年03月促成各黨派簽署新協定(《伊
斯蘭堡協定》),各方再次承諾停火、恢復政治秩序,制定憲法,最後依然是一紙空文,
軍閥割據和混戰的程度持續加深。1995年納吉布拉在喀布爾給家人寫信哀嘆:「阿富汗現
在有多個政府,每個政府都是由不同的地區大國創建的。甚至喀布爾也被分裂為若干小的
王國。」這種狀況給塔利班的興起提供寬鬆的政治空間。
(三)基本特點
人民民主黨政權的和解努力以失敗告終。主要有三個原因:首先,它被穆賈希丁認定為蘇
聯的「傀儡」,欲除之而後快,這是關鍵癥結。其次,人民民主黨內部派系鬥爭激烈,人
民派和旗幟派勢同水火,在各方面彼此拆台。再次,外力影響。穆賈希丁黨派各有幕後靠
山,而納吉布拉在蘇聯解體後陷入孤立,雙方力量強弱懸殊,最終納吉布拉接受聯合國建
議主動下台。
穆賈希丁政府時期,戰爭與和解都主要在各軍閥派系之間進行。和解只在形式上取得了一
些成果,如舉行了會談,達成了協定,組建了聯合政府。但是,協定文本沒有落實,內戰
持續。因此,和解不能算成功。關鍵癥結在於,一方面,軍閥混戰是為爭奪權力,但兩個
協定都沒能提出令各方滿意的權力分配方案。實際上,在派系林立和長期戰亂的阿富汗,
是否存在令各方都滿意、具有可操作性的權力分配方案,至今還未可知。另一方面,大軍
閥缺乏內在的和解意願,協定是在外力(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的敦促下簽署的。當時
巴基斯坦對推動穆賈希丁內部和解、建立政府的熱情明顯高於許多軍閥。有的軍閥一心想
要獨占政權,不願加入聯合政府,希克馬蒂亞爾就是典型。1992年,他拒絕參加白沙瓦會
議,但被缺席「選舉」為臨時政府總理。之後他拒絕與國防部長馬蘇德共事,並用火箭炮
襲擊喀布爾。1993年,他又被「推舉」為政府總理,事後遲遲不到任,後來把總理辦公室
搬到他在城外的軍營中,同年11月再度武裝襲擊喀布爾的政府軍。
四、塔利班的國內政治和解實踐
塔利班參與的國內和解實踐可追溯到1995年,迄今尚無成功先例。過去20多年,它對和解
的態度隨其政治身份和目標的變化而變化。1996年之前.它不掌握和解主動權,也不積極
回應穆賈希丁政府的和解倡議。1996-2001年,它不願分享權力,所以表面上接受國際社
會斡旋,實際上堅持戰爭路線。2002-2003年,它曾主動嘗試與卡爾扎伊政府和解,遭美
國強力阻撓,而後不再承認喀布爾政權,直到2020年才在與美國的和平協定中同意參加阿
富汗人內部和解。不過,塔利班始終對非正式對話敞開大門,積極利用各種可能條件與各
路對手保持接觸和非正式溝通對話,是其政治行為的一個主要特點。
(一)奪取喀布爾之前(1994-1996)
塔利班成立初期沒有被納入政治和解進程。1995年11月,穆賈希丁政府總統拉巴尼注意到
塔利班的勢頭,於是在12月初向它提議和談。塔利班在坎大哈召開會議討論此事,會議決
定宣布拉巴尼政權為非法,拉巴尼的和解倡議於是落空。但喀布爾政府發言人隨後說,塔
利班與政府舉行了非正式對話,並稱塔利班的唯一出路是與政府和談。對此,塔利班的回
應是,「如果拉巴尼願意在阿富汗建立伊斯蘭統治,那我們願意與他合作,因為我們之間
沒有個人恩怨。」
拉巴尼總統是畢業於愛資哈爾大學的教法學家,他對「伊斯蘭統治」的理解與塔利班大相
徑庭。因此,儘管我們不能臆測說,塔利班完全沒有和解誠意,但很顯然,它提出的這個
「合作」條件在當時的製度框架和歷史條件下是不可能得到滿足的。1996年09月,它武裝
奪取喀布爾。拉巴尼總統北上,在馬扎爾謝里夫建立流亡政府,以北方聯盟為依托,與塔
利班作戰。
(二)主政喀布爾期間(1996-2001)
塔利班與北方聯盟之間的戰爭,是靠暴力上位的現政權與前政權流亡政府之間的較量,是
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雙方的權力意志和戰爭意志都很堅定,都意欲“打完最後一顆子彈
”。這種態勢原本沒有給政治和解留下多少空間和希望,但國際社會還是積極斡旋。當時
一西方大國的注意力集中在波黑問題上,無暇顧及阿富汗。活躍在阿富汗政治舞台上的主
要是聯合國和地區各國。在聯合國和巴基斯坦的努力下,1997年1月14日,拉巴尼、塔利
班和多斯塔姆在伊斯蘭堡達成停火協議。但僅隔一天,塔利班就在喀布爾以北的沙馬里谷
地發動猛烈軍事進攻,之後戰事明顯升級。1999年3月11日,塔利班與北方聯盟達成協議
,同意互換俘虜,繼續和談。但僅約兩週時間,塔利班就撕毀了和約。艾哈邁德・拉希德
認為,談判在當時對交戰雙方來說都只是緩兵之計,雙方都在加緊準備春季攻勢。
令內戰一和解局勢更加複雜的是,一些國家以調停名義介入戰局,借助阿富汗內戰雙方之
手,明爭暗鬥,進而形成了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支持塔利班政權,伊朗、印度、烏茲別
克、哈薩克、塔吉克、吉爾吉斯、俄羅斯等國支持北方聯盟的局面。調停實際成為助戰的
外衣,塔利班與北方聯盟之間的內戰也由此帶有代理人戰爭的色彩。1998年6月,聯合國
秘書長披露了外國給交戰雙方提供支持的具體信息。秘書長阿富汗問題特使公開譴責各國
暗渡陳倉的行為,他指出,「如果沒有得到外部的支持,這場戰爭不可能持續。」
內戰一直持續到2001年10月7日美國發動阿富汗戰爭。對美國政府而言,阿富汗戰爭是其
全球反恐戰爭的開端,是一場全新的戰爭。但立足於阿富汗國內政治,則可以說這場戰爭
是美國強勢介入阿富汗內戰的軍事行動。美國為了避免重蹈當年蘇軍的覆轍,在戰爭之初
沒有直接派地面部隊進入,幾乎完全依靠北方聯盟承擔地面戰鬥任務,它除了對塔利班政
權實施戰略打擊之外.主要負責給北方聯盟提供資金裝備、情報和戰術指導,以及空中火
力支持。換言之,美國是藉用阿富汗既有的內戰結構發動其戰爭的,它公開聯手內戰中的
一方打擊另一方,結果當然沒有懸念。美國的介入立即打破了阿富汗內戰持續數年的僵局
,北方聯盟僅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推翻了塔利班政權。
(三)失去政權之後(2001年至今)
阿富汗戰爭之初,塔利班有自發的和解意願,並有主動的和解努力。2001年12月05日,塔
利班多位高級官員聯名致信卡爾扎伊,表示只要新政府予以特赦,他們願意放下武器,接
受波恩會議決定,承認卡爾扎伊為國家臨時領導人。2002年初,塔利班表示願意參加新政
府,並派出高級代表團前往喀布爾談判。卡爾扎伊也願意和解.反應積極。他在2001年12
月宣布大赦塔利班,第二年01月即釋放了一批塔利班囚犯,以表誠意。前政權與新政權雙
方自發地諧波共振,迄今依然是阿富汗國內和解進程中的唯一一次。然而,當時美國、北
方聯盟和部分穆賈希丁軍閥出於不同的動機,都不願意看到塔利班就此獲得赦免,紛紛出
手阻撓。其中起決定作用的是,2002年04月初小布什明令禁止談判,並派駐軍在喀布爾抓
捕塔利班代表,四十年來阿富汗最重要的和平機遇就此喪失。經此挫折,塔利班改變了對
阿富汗時局與和解的看法,認識到美國是真正的主導者,從此不再理睬喀布爾政權的和平
召喚。
卡爾扎伊總統沒有放棄努力。2003年起.他設置若干項目,給願意和解的塔利班將士提供
生活補貼、土地和住房、專門培訓和就業機會等,鼓勵他們放下武器、回歸社會。他還設
法改善塔利班的輿論環境,稱「普通塔利班」為阿富汗「真正的、誠實的兒子」,是阿富
汗人民的「難兄難弟」。他大赦願意加入和解進程、尊重憲法的所有武裝分子。這些努力
有一定成效,數千名塔利班和其他武裝力量成員放下武器.回歸社會。但他們是以個人身
份與政府和解的,塔利班作為組織依然拒絕和解倡議,戰爭大局沒有改變。塔利班堅持戰
鬥,迫使美國在2009年調整政策,主動與之議和。
美國態度的改變,消除了橫亙在阿富汗國內和解方面的外在障礙,但其內在障礙依然如故
。塔利班不願與喀布爾政府談判,斥之為「傀儡」。儘管如此.卡爾扎伊政府和加尼政府
還是把和解正式提上國家議事日程,更積極採取行動,包括通過召開大議事會凝聚社會共
識、參與和發起多邊機制爭取國際社會的支持等。2018年02月底,加尼提出願意「無條件
」與塔利班進行和談,願意承認它為合法政黨,准許其參加選舉,承諾給其談判代表發放
護照和通行證,推動國際社會取消對它的制裁。塔利班對此沒有回應。直到六月,加尼政
府宣布停火一周,2000多名宗教人士聯合發布宗教法令(fatwa),呼籲塔利班接受政府
的和談建議並停火,塔利班才做出正面和積極的回應,宣布停火三天。這是塔利班第一次
同意並真正踐約停火,政治意義重大。
美國抓住這個機遇,把停滯已久的美塔談判推入快車道。俄羅斯、卡塔爾、巴基斯坦、中
國等也加緊努力.推動阿富汗人內部和解。2019年2月和5月,塔利班與前穆賈希丁領導人
、北方聯盟高官兩次齊聚莫斯科,舉行「阿富汗人內部對話」(Intra-Afghan dialogue
)。07月,在多哈舉行「阿富汗人和平會議」,塔利班與包括加尼政府在內的代表團實現
了阿富汗人內部對話。 2020年09月12日,阿富汗人內部和談在多哈正式啟動。
五、脆弱的和解進程
2020年的《美塔和平協定》以雙方各得其所、各償所願、皆大歡喜的方式,從法律上給阿
富汗戰爭的對外部分畫上了句號。當前和未來一段時間,阿富汗的戰與和將直接取決於阿
富汗人內部和解的進展和結果。其進展之艱難,從12月2日之前雙方圍繞「程序原則」(
procedural rules)問題的爭論中可見一斑。30年前納吉布拉政府面臨的困境正在部分重
現。由於塔利班不斷加強攻勢,和解進程陰雲密布。
(一)關於程序原則的爭執
2020年9-11月爭執主要集中在兩點:第一,塔利班主張,在談判過程中如果發生爭執,
應訴諸哈乃斐教法(Hanafi jurisprudence)求解,阿富汗政府反對;第二,塔利班主張
以《美-塔和平協定》作為阿人內部談判的基礎和依據,阿富汗政府不同意。表面上,這
兩個分歧只涉及程序,而且看似彼此不相干,實則不然。二者一體兩面,都觸及阿富汗的
國體和政體問題,因而不是形式意義上的程序,而是具有原則意義的程序正當問題。
第一個分歧的要害在於,哈乃斐教法與阿富汗現行法律制度何者為高?
政府代表團主張和解進程當以現有國家法律體係為準繩。對加尼政府而言,和解的最優結
果是,保留現行國體和政體,即伊斯蘭共和國與總統制。在既有民主憲政制度根基不變的
前提下,根據和解的需要進行局部調整。塔利班加入民族團結政府,分享權力,遵守共和
國憲法,共守和平民主秩序。塔利班不承認阿富汗現行政治制度的合法性。它在關於程序
原則的談判中提出以哈乃斐教法為依據,既是它一貫的政治立場,也是為了把自己的政治
秩序理念植入和解進程,確立哈乃斐教法的最高權威,以便為將來建立教法統治乃至恢復
「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政權)鋪平道路。
塔利班所主張的「哈乃斐教法統治」屬於伊斯蘭主義的範疇,不同於普通的伊斯蘭政治制
度。阿富汗現行製度即是普通的伊斯蘭政治制度,有明顯的伊斯蘭特徵。根據其憲法,阿
富汗是伊斯蘭共和國,伊斯蘭教在國家政治法律中享有崇高地位。憲法第一章明確規定,
阿富汗以伊斯蘭教為國家宗教,保護宗教信仰自由(第2條),國家任何法律都不得違背
伊斯蘭教教義和規範(第3條)。換言之,阿富汗現有基本政治制度本身即以伊斯蘭教為
最高原則和框架,同時包容伊斯蘭教各教派,並寬容其他宗教信仰。塔利班在20世紀末實
踐的教法統治則是排他的、不寬容的。它把自己解讀的哈乃斐教法規定為國家公共生活和
國民行為規範的唯一準繩,並用暴力強制推廣,強迫全體國民遵行,對違反者予以嚴懲。
然而,伊斯蘭教的教法學派眾多,哈乃斐教法僅為其中之一,屬於遜尼派。阿富汗穆斯林
多為遜尼派且遵循哈乃斐教法,但塔利班對哈乃斐教法的解讀比較特殊。更為重要的是,
阿富汗超過10%的人口是哈扎拉人,他們是什葉派穆斯林,遵循賈法里(Jafari)教法學
派,與哈乃斐教法差異較大。20世紀末,塔利班政權用它所理解的教法去改造阿富汗社會
政治秩序,為此排斥、迫害那些對教法有不同理解或以不同方式踐行伊斯蘭教信仰的穆斯
林,數以萬計的哈扎拉人死於非命。因此,加尼政府反對塔利班這一主張,一方面是基於
大局和阿富汗人的福扯考慮,保護什葉派穆斯林和阿富汗婦女的權益,確保和解進程的包
容性;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捍衛國家現行法律體系的權威,進而保全現行國體和政體。
可以預知,和談進入實質階段後,圍繞「教法問題」的爭執還將繼續存在,因為其內裡實
質涉及政權歸屬,即準有資格決定未來國家政治制度。塔利班將繼續積極謀求哈乃斐教法
的至高無上性乃至唯一正確性,阿富汗現行國體和政體面臨重大變革的壓力。
第二個分歧的要害涉及當前和解的政治屬性,即「阿富汗人內部和解」究竟是「阿富汗人
之間的和解」還是「阿富汗政府與反叛力量的和解」?其關鍵在於,加尼政府在談判中是
什麼角色:是「阿富汗人」的普通一員,還是國家政府?塔利班以《美-塔協定》為依據
而主張前者,加尼政府則希望是後者。應該說,喀布爾政府早就接受了「阿富汗人內部和
解」的表述。它其實也無法拒絕,因為這個表述在政治上和邏輯上都正確無誤:它體現了
和解的「包容性」原則,「阿富汗人」指代全體國民,包括所有性別、民族、教派、社會
階層的代表。社會各群體的代表參與和解進程,能使和解基礎更廣泛,代表性更加充分,
這是未來可能達成的和平協定具有內在合法性和有效性的前提。
加尼政府目前還沒有公開解釋它為何反對以《美-塔協定》為基礎。考察該協定文本可以
發現一點奧妙。首先,協定正式承認塔利班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協定全名是《美
國與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美國不承認它為一個國家,通稱為塔利班)關於實現阿富汗和
平的協定》,內容通篇用來指稱塔利班的「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是塔利班在1997年採
用的國號,具有特殊的政治意義。2013年,卡爾扎伊政府曾堅決反對美國以任何形式承認
塔利班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為此不惜與奧巴馬政府翻臉。加尼政府這兩年大概也
暗中進行了鬥爭,奈何國弱言輕,且在諸多方面還得仰仗美國,所以終究沒能成功,在協
定簽署後也未公開表達異議。協定文本中凡出現「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的地方,一律附
加了冗長的後綴——「美國不承認它為一個國家,通稱為塔利班」,大概可算美國對喀布
爾的安撫。但即便把這個後綴的含義演繹到極致,也不能遮蔽美國對塔利班的慷慨。無論
怎麼解釋該後綴,它至少意味著美國承認塔利班為「前政權」。如果考慮到塔利班早已在
阿富汗多省建成的「影子政府」,那就不是「前政權」的問題了。
更為重要的是,協定沒有同時確認加尼政府作為「現政權」的政治法律地位。它實際上完
全沒有正面提及加尼政府或阿富汗現政權,只簡單用「阿富汗各方」(Afghan sides)、
「相關各方」(relevant sides)和「另一方」(the other side)等模糊詞彙一帶而過
。這就把加尼政府置於非常尷尬的境地:它在當前政治和解中的身份、角色和地位是什麼
?立足於阿富汗當前的政治現實,和解的核心主體無疑首推塔利班與加尼政府。從政治學
角度看.加尼政府的政治特殊性遠非其他「阿富汗各方」可以比擬。在任何一個國家.政
府的地位都十分特殊,對外代表國家主權,對內享有最高治權,是國內唯一能合法使用暴
力的機構。但《美-塔協定》僅把阿富汗現政權當作「阿富汗各方」之普通一員,否定了
加尼政府在當前和解進程中的政治特殊性,現政府主導和解進程、保留現行國體政體等事
宜更無從談起。設若《美-塔協定》直接敦促「塔利班與阿富汗政府及其他各方對話和談
判」,那多少也算在「前政權」與「現政權」之間保持平衡中立:至少在承認塔利班的同
時,也承認廠加尼政府的合法地位。阿富汗戰爭二十年的成果(現行國體和政體)才有保
存下來的希望(*4)。歷史不能假設,但有時候假設作為一種推理方法可以幫助我們更
好地查驗事實、探究實質。基於此.《美-塔協定》所稱「阿富汗人內部和解」,與其說
是為了強調包容性和解原則,不如說是美國對塔利班的政治妥協。因為塔利班多年來拒絕
承認現政權的合法性,所以協定就迴避提及現政府,僅把它當作「阿富汗各方」之一。
簡言之,在《美-塔協定》中,塔利班被承認為「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至少是「前政
權」),加尼政府卻沒有被承認為阿富汗國家的合法代表和最高管理者(現政權).而是
完全被淹沒在「阿富汗各方」之中。如果以該協定作為阿富汗人內部和解的基礎.則塔利
班與加尼政府雙方在談判中政治地位之優劣便一目了然。這應該是塔利班力主以它作為內
部和談基礎、而加尼政府表示反對的關鍵。
由此其實可以更全面地認識《美-塔協定》的歷史作用。毫無疑問,協定是阿富汗政治和
解進程的一個重要成就。它在法律文本層面結束了美國的阿富汗戰爭,直接撬動了阿富汗
人內部和解進程,功不可沒。但它的目標與其說是為了阿富汗和平本身,不如說是為了美
國自己的政治目標,即盡快結束與塔利班的戰爭,換取塔利班的戰略合作。更為重要的是
,協定對塔利班做出的重大政治讓步,犧牲了阿富汗政府的正當權益,嚴重削弱了政府的
談判地位,明顯激勵了塔利班的政治抱負和信念。對塔利班而言,美國的政治承認是極其
重要的支持力量。因此,《美-塔協定》表面上啟動廠阿富汗政治和解,實際卻加劇了喀
布爾政權與塔利班之間的政治對抗。協定三次明確提到「通過阿富汗人內部對話和談判決
定組建新的阿富汗伊斯蘭政府」,這意味著美國和塔利班以雙邊協定的方式,已「決定」
了阿富汗現政權的政治命運,即它將讓位於新政府。直言之,阿富汗現行國體和政體已不
再受特別保護,塔利班重返政權的大門已經打開。可以預計,除非阿富汗再次出現類似
1994年前後的戲劇性變化,即某地突然興起一支全新的武裝力量打敗現有各方併入主喀布
爾,否則塔利班進入新政權將成定局,唯一還不太確定的是,它會以怎樣的方式進入(戰
爭或政治談判)、在新政權中將佔據怎樣的地位(獨占、主導抑或聯合)。
自2010年美國開始與塔利班議和以來,阿富汗國內外一直都有人擔心塔利班會恢復其20世
紀末的統治秩序。其實,塔利班在21世紀已經發生了一些明顯變化,但那段歷史記憶的餘
悸未消。 2020年10月16日,專門負責和解事務的民族和解高級理事會(HCNR)主席阿卜
杜拉・阿卜杜拉公開發表聲明,「阿富汗人絕對不會接受塔利班復辟其酋長國」。
2020年12月02日,雙方終於就程序原則達成協定,確認了談判的4項基礎原則和21條操作
規程。阿富汗政府做出重大妥協,接受美-塔協定為談判的首要基本原則。塔利班則答應
不以哈乃斐教法作為最高裁決依據。據消息人士透露,塔利班最終同意鬆動其立場,既是
為了換取喀布爾政府接受美-塔協定,也是因為它不願意接受阿富汗政府針對該要求提出
的附加條件,即必須在該表述後面附加一條承諾——「保護什葉派的權利和(教法)原則
,不對他們加以歧視」。如果附加該承諾,則關於「哈乃斐教法作為最高裁決依據」的表
述將徒有其表。雙方的妥協還表現在,最後商定的總計21條操作規程中,有5條與伊斯蘭
直接相關,同時又沒有專門提及教法學派。而且雙方同意,如果在談判過程中出現糾紛,
以及「對伊斯蘭教法(Sharia)文本的解讀發生分歧」時,把問題提交給由雙方代表組成
的聯合委員會解決。
(二)結構性障礙
當前政治和解的困境與當年蘇聯撤軍後有幾分相似:喀布爾政權的合法性得不到承認,雙
方立場尖銳對立。區別主要在於,穆賈希丁堅決拒絕與納吉布拉直接對話和談判,而塔利
班還是與事實上的政府代表坐到了一起。
當前和未來一段時一間,政治和解的主要障礙是,塔利班堅持邊打邊談,盡力謀求利益最
大化。綜觀塔利班的行動軌跡,可以發現,邊打邊談絕非其權宜之計,「打」不是單純地
服務於「談」。毋寧說,「打」與「談」都是它用來拓展收益的手段:如果能不費一兵一
卒在談判桌上謀得收益,自然最好;如若不能,就靠強力和暴力奪取。它與美國簽汀協定
後,明顯加強了對加尼政府的攻勢,一則意在攻城略地,擴大地盤,增強地位;一幾則意
圖給加尼政府施加更大壓力,製造政府無能的形象,削弱其績效合法性,迫使它在談判桌
上做出更多讓步。就此可以說,政治和談是塔利班以一種溫和方式進行的戰爭,戰爭則是
它以一種暴力方式進行的政治談判。為了主導乃至獨占新的政權,它將繼續堅持「打」、
「談」並重路線。當然,暴力隨時可能打斷政治和解進程。國際社會一再呼籲塔利班減少
暴力,迄今還沒有見效。
除了邊打邊談的困境之外,還有四大結構性障礙將在中長期困擾阿富汗和解進程。首先,
談判各方長期敵對,缺乏政治互信。這是「阿富汗人內部和談」不在阿富汗本土、卻在多
哈舉行的關鍵原因。彼此間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決定了雙方未來在權力分配、解除/整編
武裝等重大問題上,很難輕易做出實質性讓步,這將使談判曠日持久。即便最後能夠達成
原則共識,如果沒有切實可行的方案和有約束力的執行與監督機制,和解進程仍隨時可能
終止。
其次,內部分歧和矛盾。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都不是單一行為體,都是由若干機構和人員
複合而成的「政治人」。二者內部都存在兩大離心傾向:
(1)派系爭權奪利。2015年奧馬爾死訊曝出以來,塔利班已多次發生分裂,其中一些分裂
團體加盟「伊斯蘭國」(IS),成為「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ISK)的中堅力量。在喀
布爾方面,自2014年以來,政府運轉深受「雙頭」政治的困擾,阿什拉夫・加尼與阿卜杜
拉・阿卜杜拉之間的鬥爭在未來5年還會繼續。
(2)對和平談判缺乏一致共識。2009年以來,雙方內部的強硬派曾分別用不同方式干擾、
阻撓、破壞和談,導致和平進程一波三折。未來幾年,塔利班和阿富汗政府的內部凝聚力
和共識狀況,將直接決定和談能否順利推進,決定和約達成以後能否有效落實。
第三,外國力量干預。相關例子在2020年已再次出現。《美-塔協定》規定阿富汗人內部
和解應在2020年3月10日啟動,之所以延遲到9月12日,是由於釋囚爭端。根據協定,加尼
政府應釋放5000名塔利班囚犯,法國和澳大利亞一度堅決反對釋放其中6人。喀布爾便提
出用數量更多的其他囚犯來替代這6人,但塔利班寸步不讓。最後美國出面向喀布爾施壓
,塔利班遂願,和解進程才得以啟動。在某種程度上,外國插手是阿富汗的地緣政治命運
。近代以來它所發生的內戰都不是單純的國內政治力量之間的鬥爭,交戰各方背後都有或
多或少、或大或小的外力支持,這是它難以實現和解的一個重要原因。在戰爭與和解問題
上,外國力量在阿富汗扮演雙重角色:既可能挑起或延續戰爭,也可能斡旋調停衝突、促
進政治和解。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在助戰與促和之間,各國沒有固定偏好。同一個國
家可能此時推動、參與戰爭,阻止和談,彼時卻積極推動和解,蘇聯在1985年前後、巴基
斯坦在納吉布拉政權倒台前後、美國在過去20年的態度變化都是例證。其二,各國選擇在
阿富汗助戰還是促和,何時調整政策,完全取決於它們自己的利益,服務於自己的對外戰
略,而不是著眼於阿富汗的和平。
最後,持續四十年的戰爭在阿富汗養育了一種更有利於戰爭而非和平的政治生態,至少體
現在如下四個方面:
第一,黨派領袖偏愛用武力解決問題。早在1996年,聯合國秘書長特使就發現,阿富汗和
平的困難在於:各派領導人都有一個「錯誤信念」,即以為能夠用軍事武力來解決問題,
而且他們彼此之間懷有強烈的敵對情緒和根深蒂固的猜忌,還都渴望成為國家的最高統治
者。今天的阿富汗依然如故,絕大多數阿富汗人嚮往和平,但一些政治武裝力量不願意為
了和平而做出妥協讓步。
第二,大量武器散落民間,政治力量隨時可以動員組織自己的武裝投入戰鬥。據佔計,阿
富汗民間持有小塑武器數以百萬計,重塑武器數以萬計,約有6.5萬-12 萬人永久持有槍
支,更多人隨時可以組建地方武裝團伙,已有武裝團伙數量佔計在850-1000之間。
第三,絕大多數阿富汗人熟悉戰爭,不了解真實和具體的和平。戰爭是過去四十多年阿富
汗人日常生活的基本環境,多數國民熟悉戰爭和暴力衝突,習慣了用強力解決分歧矛盾的
行為方式,目睹一次次和談歸於失敗,因而更容易相信武力。這是當年塔利班政權無心和
解的一個原因,如其領導人毛拉奧馬爾1997年所言,「無數次的和平談判都失敗了,我們
認識到武力統一是通向光明未來的唯一途徑。」
和平是當代多數阿富汗人未曾見識過的。 2018年,阿富汗人口年齡中位數是18-19歲,
也就是說,全國一半的人口是在最近一場阿富汗戰爭中出生成長的。 2019-2020年,全
國87.9%的人口年齡在45歲以下這意味著,將近88%的阿富汗人從來沒有體驗過真正的和平
秩序。這是阿富汗的歷史悲劇,也是當前和解進程及未來和平建設的一個內在障礙:絕大
多數阿富汗人對和平沒有直觀感受,「和平」之於他們主要是一種觀念、符號和想像,只
是對戰亂現實的抽象否定。換言之,大多數人知道和平不是什麼(不是戰爭),但不了解
和平具體是什麼。對於從未經驗過的陌生事物的恰當觀念和想像,需要相當的知性能力,
但阿富汗教育水平目前總體偏低,2018年全國15歲以上人口的識字率為43%。絕大多數阿
富汗人熱愛並嚮往和平,卻不幸一直生活在戰火中,沒有親身參與過政治和解,沒有見證
過內部和解成功,不知道該如何在本國本地實現和平。對和平的熱愛固然是和解的內在動
力,但找到恰當的道路和方法同樣重要。塔利班初興之時也曾高舉和平大旗,走的卻是一
條戰爭之路。以戰爭求和平,是人類歷史上一再重複的現象,結果常常是在戰爭的道路上
離和平越來越遠。
第四,訴諸戰爭比建設和平更簡單容易。這是人類社會的共件。關於人的天件更傾向暴力
還是和平,古今中外的哲學家多有思考但無定論。經驗告訴我們,挑起和延續戰爭是容易
的,建設和平要困難得多,在戰爭狀態中結束戰爭、爭取和平則更加困難。因為在政治生
活中,行為體單方面就能挑起戰爭,只需要激情和勇氣即可,無需遵守仟何規範。和平需
要所有行為體(尤其是交戰雙方)的共同努力,需要一定的製度作為保障,需要社會成員
真正認識和平的內涵與崇高價值,並願意捍衛它。和平包含「非戰爭」,但真正可持續的
和平不能僅限於「非戰爭」。如果謀求結束和超越現有的戰爭,去確立並建設和平秩序,
則不僅需要訂立和約、制度保障和廣泛的社會共識,還需要公正理件地對待歷史和現實,
需要各行為體保持政治理件、克制、忍讓、諒解、寬容和相互尊重。相互尊重以相互承認
為基礎。而阿富汗當前的政治現實是,塔利班拒絕承認阿富汗政府的合法件,每當談判遇
到困難,它就加強軍事進攻。
即使阿富汗談判各方能克服上述結構件障礙,達成和平協定,履行文本的過程也充滿變數
,妨礙和約落實為和平。基於阿富汗的歷史和現實,至少有五大變數值得觀察:
(1)沒有參與和談、簽約的政治武裝力量拒不合作,或公幵舉兵發難。
(2)簽約者出於各種原因毀約,重燃戰火。
(3)相互競爭或敵對的外國力量培育代理人,把阿富汗變成大國對抗和衝突的舞台。
(4)非國家力量參與或製造戰端。2001年戰爭的導火索是「基地」組織點燃的。2015年以
來阿富汗部分戰火來自「伊斯蘭國呼羅珊分支」。躲藏在阿富汗的眾多跨國恐怖主義武裝
力量各有政治目標,相互關係錯綜複雜。在當前和未來一段時間,阿富汗本土政治力量與
這些跨國武裝力量的關係將繼續影響國家甚或整個地區的戰與和。
(5)外國挑起戰端。近期的一大變數是《美塔協定》本身。如果美國不能完成撒軍承諾,
或其保留駐軍的必要件得不到塔利班和其他非政府力量的認可,或因故再度增兵,則和解
進程將發生逆轉,在可預見的將來,還沒有萬全之策能夠很好地解決上述結構件障礙和復
雜變數。
這決定了阿富汗和平建設之路必然是漫長的。當前的和解進程也是脆弱和可逆的,隨時可
能夭折。當然,政治和解的努力本身不會夭折。過去四十年的歷史已經顯示,即便受困於
戰火,阿富汗人和國際社會都不會放棄政治和解努力,直到實現真正的和平。
結語:和平的前景
阿富汗歷史表明,對外戰爭總有結束之日,內戰卻可能長期延續或反復發生。從戰爭到和
平的道路要經歷多個階段,包括啟動和談、商定程序和議程、正式談判(實質件談判)、
談判成功並簽訂和約、履行和約(停戰)等。在此基礎上,才能建立安全新秩序,實現和
平。在仟何一個國家,和平建設都不是一勞永逸的,而是需要持續不斷地努力維護,不斷
克服各種挑戰和威脅。2020年阿富汗邁出了和平建設的關鍵一步:塔利班與美國達成了協
定,美國如約推進撒軍計劃,到12月中旬,駐軍已減至2500人(*5),阿人內部和談也
在09月12日啟動。更為重要的是,塔利班與阿富汗政府在12月初共同承諾,要致力於實現
永久和平,捍衛國家最高利益,為談判成功而努力。同時,承諾在談判過程中互相尊重,
「認真而有耐心地聆聽」,避免使用過激言辭,防止出現更多的敵意和不信仟。它們在12
月12日互換了談判議程清單,並約定在2021年1月5日舉行新一輪談判。當地時間2021年01
月06日,雙方代表已經抵達多哈,將就議程和實際問題展開談判。這些都是積極信號。不
過,上述障礙和變數依舊存在。比如,目前阿富汗政府強烈要求先停火後談判,而塔利班
則堅稱,停火應該是談判的結果而非前提。實際上,在進入實質談判後,每一步進展都會
十分艱難。
如前文所述,阿富汗和平建設的歷史包袱比較沉重。沒有人能改變歷史,但每個人都可以
積極行動去塑造美好未來。歷史的確有慣件,即所謂路徑依賴,但歷史也不會百分之百地
重複自身。2020年啟動了塑造阿富汗和平新未來的一個機遇。如果相關各方以史為鑑,決
意選擇和平,並得到國際社會的積極配合與支持,則阿富汗和平是有希望實現的。具體而
言,需要至少四個前提條件:
第一,真誠的和平意願和妥協精神。阿富汗要實現和平,首先需要_內各派政治武裝力量
放棄成見和宿怨,超越黨派私利,切實把國家和平與人民安寧作為最高利益,願意為了和
平而做出妥協讓步。在達成協定並建立新的政府與和平秩序後,能夠尊重並願意共同捍衛
g家法律和製度的權威,理件對待日常的政治矛盾和分歧,保持合作精神。以當前阿富汗
各方實力來看,建立聯合政府可能是短期內政治解決衝突的唯一方案,仟何一方謀求獨占
政權,都會延續或加劇內戰。塔利班當前的力量和勢頭固然強大,但加尼政府也不是當年
的納吉布拉政府,其軍隊規模超過37萬人,並享有廣泛的國際支持。
第二,包容件和解。塔利班與加尼政府的和解是當前政治和解的關鍵和主幹。可持續的和
平需要全國各階層、民族、教派、政黨、社會團體的有效參與。因此,真正有效的和解不
僅要妥善處理塔利班與加尼政府之間的關係,還需要塔利班與前穆賈希丁力量(北方聯盟
)、不同民族和教派之間、塔利班各派系之間、加尼政府內部不同政治力量之間、未來新
政府內部以及新政府與阿富汗各派力量之間達成諒解與共識。在這方面令人擔憂的是,近
年來阿富汗不斷發生針對政府官員、新聞記者和社會活動家的蓄意暗殺事件,被「定點清
除」的對像多是直言不諱公開批評塔利班或者阿富汗政府的人士。
第三,恢復和發展國民經濟、保障民生、幫助流離失所的難民重返家園,使願意解甲歸田
的武裝力量成員能回歸正常社會生活。據聯合國2018年統計,阿富汗內約有200萬人流離
失所,另有約600萬人生活在巴基斯坦和伊朗,超過85萬人生活在歐盟國家,就此而言,
阿富汗的和平建設離不幵國際社會的合作、支持與援助。如果國際社會不能繼續提供必要
的政治經濟支持和幫助,那麼,即便當前的和解順利達成協定並建立新政府,和平大局也
難以維持。不過,如何確保外國在提供援助的同時不干涉阿富汗內政、如何防止一些國家
借調停或援助之名煽動對抗或延續戰火,則需要國際社會一起在理論層面深入研究討論,
同時在政策層面進行深刻反思。
第四,健康的國際關係和良好的國際環境。阿富汗政局近代以來便一直深受外部影響。如
果當前的和談能達成協定,那麼協定的落實也需要國際社會協力擔保,在這方面,聯合國
和上海合作組織等國際組織可以發揮更大作用。在當前阿富汗和解進程中,地區主要國家
和世界大國應加強合作,至少不能相互拆台,更不能為了私利而暗中阻撓破壞和解。理想
的狀況是,國際社會在聯合國主導下,達成關於阿富汗和平、安全、發展的基本共識,真
誠合作,輔以多邊國際機制,幫助它結束戰爭,治理在當地的各種跨國極端主義和恐怖主
義力量,消除和平隱患。而基本的政治底線是,各方在阿富汗追求私利的過程中,要兼顧
阿富汗人民的根本利益,考慮地區和平大局,不能製造任何形式的代理人戰爭。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從外部看,和平談判是當前阿富汗政治生活的頭等大事,但在當地政
治實踐中卻未必如此。對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而言,和解與和平在當前無疑是最高道義責
仟,卻不一定是最高政治仟務,更非唯一議程。塔利班邊打邊談,阿富汗政府內部加尼總
統與阿卜杜拉・阿卜杜拉之間的分工/分權(*6),都足以表明和談只是各方的政治議
程之一,對其重要件的認知因人而異。無論如何,對仟何政治實體而言,生存安全才是首
要仟務,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也不例外。理論上,和平狀態固然比戰爭狀態更有利於行為
體的生存和發展,但其前提是行為體必須能活著進入和平狀態。塔利班已經是一支強大的
政治武裝力量,喀布爾政府是基於民選的合法政權,在暴力對抗持續的條件下,它們都不
會主動放棄自己的生存權利,不會輕易放棄維護生存安全的軍事保障,不會讓過去20年的
努力和代價付諸東流。和平歸根結底要以確保各方生存、基本權益和尊嚴,作為前提和基
礎。因此,即便阿富汗政府和塔利班自身都深受戰爭之苦,都深知和解與和平乃民心所向
,但假如和解與和平意味著讓他們放棄既有的武裝(自衛能力)、地盤和權力地位,而同
時又不能與對手達成新的契約(無論是霍布斯式的、盧梭式的抑或康德式的)來確保自己
的安全和基本權利,那就將寸步難行。換言之,談判雙方在可預見的將來不會不計代價地
謀求和解。為此,阿富汗人內部的和談決不會一蹴而就、一帆風順,談判必然伴隨激烈的
鬥爭,始終面臨波折和中斷。國際社會對阿人內部和談要有充分的耐心,在盡力提供所需
幫助和支持的同時,不可過度施壓催促,更不能越俎代皰。
註釋:
*1
穆賈希丁,原意為「聖戰士」,一般用以指蘇聯占領時期的反蘇力量,他們有若干黨派,
各自為戰。
*2
所謂 1/3,是就地理分佈而言。除巴基斯坦以外,在伊朗和阿富汗國內,還各有力量強大
的穆賈希丁。在伊朗的穆賈希丁有八個黨派;在巴基斯坦的穆賈希丁有七個黨派,其總部
設在白沙瓦,故稱「白沙瓦七黨派」。實際上,「七黨派」也並不完全聽令於巴基斯坦。
*3
阿富汗人民民主黨(PDPA)成立於1965年,與蘇聯關係極為密切。1978年04月,它在蘇聯
的幫助下發動武裝政變,推翻達烏德・汗,奪取政權。它剛一上台就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
,引發普遍反抗,導致政治動蕩,加上其黨內派系鬥爭激烈,政治統治地位岌岌可危。在
這種情況下,蘇聯出兵阿富汗,試圖幫助喀布爾政權渡過危機,以確保蘇聯在阿富汗和地
區的戰略利益。
*4
當然,假若使用這類表述,塔利班多半不會接受,美國就不可能如此迅速地與塔利班達成
和解。特朗普政府求和之心切,由此可見一斑。
*5
截至2020年10月,美國的撤軍計劃順利推進,駐軍從1.3萬人減至4500人。在是否應該完
全撤離阿富汗的問題上,美國政府內部還有爭議。特朗普和蓬佩奧堅持無條件撤離,五角
大樓和情報部門要求有條件撤離,即確保美國的安全,保留在將來必要時採取行動的基礎
.因而主張保留一定數量的駐軍。美國新當選總統拜登一向反對「無限軍事干涉」。他在
2020年明確主張結束阿富汗戰爭,減少駐軍,同時又強調要關注恐怖主義和「伊斯蘭國」
的動向,為此傾向於在阿保留1500-2000人駐軍,以便能夠在必要時採取有效行動。在阿
富汗方面,加尼政府希望美國保留一定駐軍,至少不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