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楊過心傷腸斷，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龍女相會，于是縱身躍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
碎骨，從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墜良久，突然撲通一響，竟是摔下了一個水潭之中。他
從數百丈高處躍將下來，沖力何等猛烈，筆直的墜將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
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個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處浮力奇強，立時身不由主的
被浮力托了上來，便在此時，郭襄跟著跌入了潭中。
楊過身子與水面相觸的一瞬之間，知道性命暫可無礙，否則二人從數十丈高處直墮不
住，那是非死不可。沖力既大，入水也深，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沉，竟似永無止歇。他
閉住呼吸，待沉勢一緩，左手抱著郭襄，右手撥水上升。
當時的奇事一件接著一件，楊過不及細想，待郭襄浮上水面，問道：“小妹子，你怎
么跌到了這里？”郭襄道：“我見你跳下來，便跟著來了。”
楊過搖頭道：“胡鬧，胡鬧！你難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
怕死。”楊過心中一動：“難道她小小年紀，竟也對我如此情深？”想到此處，不由
得雙手微微顫動。
離開水面後，二人爬行了一陣，隧洞漸寬，已可直立行走，行了良久，始終不到盡頭
，地下卻越來越平。楊過笑道：“啊哈，瞧這模樣咱們是苦盡甘來，漸入佳境。”郭
襄嘆道：“楊大哥，你心里不快活，不必故意逗我樂子……”一言未畢，猛聽得左首
傳來一陣大笑之聲：“哈哈，哈哈，哈哈！”
二人實不知如何是好，進是不敢，退又不甘。郭襄低聲道：“是鬼麼？”這三字聲音
極低，不料左首那音又是一陣哭笑，叫道：“不錯，我是鬼，我是鬼，哈哈，哈哈！
”楊過心想：“她既自稱是鬼，便不是鬼。”於是朗聲說道：“在下楊過，與郭襄姑
娘二人遇難，對旁人絕無歹意……”那人突然插口道：“楊過？”郭襄道：“神雕大
俠，楊過”那邊就此再無半點聲息，似乎此人忽然之間無影無蹤的消失了。
當那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之際，二人已是恐懼異常，此時突然寂靜無聲，在黑暗之
中更是感到說不出的驚怖，相互依偎在一起，一動也不敢動。
又過半晌，那人哼了一聲，問道：“你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生的？”
楊過心想這怪人問我生辰八字干麼，只怕要以此使妖法加害，在郭襄耳邊低聲道：“
我說得麼？”楊過尚未回答，那人冷笑道：“你今年四十歲，二月初三的生日，戌時
生，對不對？”楊過大吃一驚，叫道：“你……你……怎知道？”
突然之間，他心中忽生一股難以解說的異感，深知洞中怪人決不致加害自己，當下從
郭襄身畔搶過，迅速向前奔去，轉了兩個彎，眼前斗然亮光耀目，只見一個半身赤裸
的禿頭婆婆盤膝坐在地下，滿臉怒容，凜然生威。
但見那老婆婆所坐之處是個天然生成的石窟，深不見盡頭，頂上有個圓徑丈許的大孔
，日光從孔中透射進來，只是那大孔離地一百馀丈，這老婆婆多半不小心從孔中掉了
進來，從此不能出去。這石窟深處地底，縱在窟中大聲呼叫，上面有人經過也未必聽
見，但她從這般高處掉下來如何不死，確是奇了。見石窟中日光所及處生了不少大棗
樹，難道她恰好掉在樹上，因而竟得活命？楊過見她僅以若干樹皮樹葉遮體，想是在
這石窟中已是年深日久，衣服都已破爛凈盡。
那婆婆對楊過就如視而不見，上上下下的只是打量郭襄，忽而凄然一笑，道：“姑娘
，你長得好美啊。”郭襄報以一笑，走上一步，萬福施禮，道：“老前輩，你好。”
那婆婆仰天大笑，聲音仍是哭不像哭、笑不像笑，說道：“老前輩？哈哈，我好，我
好，哈哈，哈哈！”說到後來，臉上滿是怒容。郭襄不知這句問安之言如何得罪了她
，心下甚是惶恐，回頭望著楊過求援。
楊過心想這老婆婆在石窟中耽了這麼久，心智失常，勢所難免，便向郭襄搖搖頭，微
微一笑，示意不必與她當真，左右打量地形，思忖如何攀援出去。頭頂石孔離地雖高
，憑著自己輕功，要冒險出去也未必定然不能。
楊過全神注視那婆婆，但見她頭發稀疏，幾已全禿，臉上滿面皺紋，然而雙目炯炯
有神。那婆婆也是目不轉瞬的望著楊過，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卻把郭襄撇在一旁
，不加理睬。那婆婆看了一會，忽道：“你左邊腰間有個朱砂印記，是不是？”
楊過又是大吃一驚，心想：“我身上這個紅記，連我娘也未必知道，這個深藏地底的
婆婆怎能如此明白？她又知道我的生辰八字，瞧來她必與龍兒有極密切的關連。”於
是柔聲問道：“婆婆，你定然識得我的龍兒，是不是？”
那婆婆一怔，說道：“你的龍兒？哈哈，我自然識得。”突然語音聲厲，喝道：“你
腰問有沒紅記？快解開給我看。若有半句虛言，叫你命喪當地。”
楊過回頭向郭襄望了一眼，紅暈滿頰。郭襄忙轉過頭去，背向著他。楊過解開長袍，
拉起中衣，露出雪白晶瑩的腰身，果然有一顆拇指大的殷紅斑記，紅白相映，猶似雪
中紅梅一般，甚是可愛。
那婆婆只瞧了一眼，已是全身顫動，淚水盈眶，忽地雙手張開，叫道：“我的過兒啊
，龍兒想得你好苦。”過兒瞧著她的臉色，突然天性激動，搶上去撲在她身上，哭叫
：“龍兒，龍兒！”
郭襄聽得背後二人一個叫過兒，一個叫龍兒，不由得大吃一驚，回過身來，只見兩人
緊緊摟抱在一起，楊過的背心起伏不已，那婆婆臉上卻是涕淚縱橫，心想：“難道這
婆婆竟是楊過朝思暮想的小龍女？”
那婆婆指著郭襄道：“他是誰？你帶著他來干麼？”
楊過道：“龍兒，你聽我說。”於是楊過將二人一齊墜入絕情谷的事，從頭至尾的說
了，只是楊過贈與郭襄三枚金針之事，卻全然略過不提，以防小龍女妒恨煩惱。
小龍女忽道：“你們餓了罷？這石窟中只有棗子裹腹充饑。”說著四肢著地，像野獸
般向前爬去，行動甚是迅捷。郭襄與楊過看到這番情景，均感凄慘。小龍女卻是十多
年來爬得慣了，也不以為意。楊過正待搶上去相扶，已見她伏在一株大棗樹下。
小龍女在地下撿起一枚棗核，放入口中，仰起頭來吐一口氣，棗核向上激射數丈，打
正一根樹干，枝干一陣搖動，棗子便如落雨般掉下數十枚來。
小龍女遭遇人生絕頂的慘事，心中積蓄了十馀年的怨毒，就是天性恬淡之人，也會變
得萬事不近人情。冷笑道：“現下你定是十分失望了，我既不美貌，又不和氣，卻是
個兇狠惡毒的丑老太婆。早知如此，我想你還是沒見到我的好。”
楊過伸出雙臂摟住她脖子，柔聲道：“龍兒，你和以前一模一樣。”轉頭向郭襄道：
“襄兒，龍兒很好看，是不是？她待我好，待你也好，是不是？”這兩句話問得語含
至誠，在她心中，當真以為龍兒乃是天下最好的女人。
郭襄心想：“她年輕時或許美貌，現今還說甚麼好看？待你或許不錯，對我就未必安
著甚麼好心。”但楊過既然這麼問，只得應道：““楊大嫂，你真美！””
楊過跟小龍女相了良久，小龍女才道：“過兒，你容貌一點也沒有變，我卻老了。”
楊過端目凝視，說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龍兒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