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爾達‧塔蓋林桑是一個十人隊長的名字，雖然目前他被所有人叫作將軍，
但他仍然記得自己真正的身分。雖然他已經幾乎要放棄去糾正每一個人，但他仍
然會嚴守分際，絕對不去命令那些不在他指揮之下的戰士。他會給千人隊長亞龍
‧巴特桑提供建議，僅僅只是建議而已。
今天加爾達依然是帶著無眠的夜晚踏出營帳，他每晚都睡不著，因為每一天
都會增加新的煩惱。他在帝都淪陷的那一天戍守在北城牆上，失去意識後在停屍
間中醒來。這一點在昨天他實際看到死人行走的景象後一直困擾著他，但經過一
晚的思考，他決定自己只是昏迷後被當作屍體抬到停屍間去。反正這在帝國歷史
上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在亞龍的部隊－大約三百人－收拾好營帳（速度超乎想像的快）後，加爾達
向千人隊長建議新的行軍方向。那個方向有他感應到的十個敵人。經過昨天的測
試，亞龍已經毫不懷疑「將軍」的感應能力，但加爾達自己仍然有所懷疑。他仍
然不願相信死人會行走。雖然亞龍看來有些猶豫，但他沒有反對這個意見，也許
在心底深處，他也寧願相信那些是存活的帝國戰士吧。
這次他們只走了一千步就看見了那些模糊的身影。更加接近後，加爾達已經
數出共有十個，而亞龍的表情說明了那些絕對不是帝國戰士。至少，不是活著的
帝國戰士。
「石木，長矛在前！天帆，長劍在後！緊密陣型，謹慎前進！」千人隊長俐
落的發下指令，兩名百人隊長（僅存的兩人）立刻帶開陣勢，無聲地向前進。雖
然避開他們（加爾達仍然不願相信那是死人）也是一種選擇，但他沒有出聲反對
亞龍，這是他的部隊，他有權決定如何去做。
當部隊接近到三百步時，那些敵人也發現了亞龍的部隊。他們不像前一天的
農夫那樣蹣跚前進，而是快步飛奔而來！
「長矛舉起！」百人隊長石木發令，持矛戰士隨即展開三層矛陣，第一層戰
士蹲下挺矛、第二層戰士持矛在腰、第三層戰士舉矛於胸，一百名戰士成為一座
緊密的長矛森林，在原地嚴陣以待。敵人很快就接近到足以看清他們面目的每一
個細節：他們的衣著已經破爛到無法辨識身分，面目猙獰，大口張開露出被污血
染黑的牙齒，一面咆哮一面視長矛陣如無物般直直衝來。
碰！嚓！咻！
十個敵人，十具肉體，每一個都至少被三根長矛貫穿，而他們好像完全沒注
意到，依然拖著自己的身體掙扎著前進。他們憤怒的（他們會憤怒嗎？）咆哮著，
足足有五臂長的矛身似乎完全無法阻止他們……接著，百人隊長天帆率領持劍戰
士從後方殺出，將他們砍成碎片。
一切都結束後，加爾達仍然愣愣的望著地上那攤肉泥。「將軍？」亞龍湊過
來說：「我們可以出發了。」加爾達搖搖頭，喃喃的說：「他們很安靜，安靜的古
怪，安靜的朝著城牆前進……」他轉頭問：「亞龍大人，昨天那個……農夫，他
沒有咆哮，對不對？」
千人隊長搔搔兩鬢的白髮，他也開始習慣被「將軍」稱為大人了。他說：「
將軍，我不知道北門的情形是如何，但當那些死人攻擊西門時，他們確實是在咆
哮……也許他們只有在發現敵人時才會咆哮吧？至於昨天那個農夫……」他停了
一會兒，：「那也許是因為他才剛剛死去。我聽說有一個戰士被咬斷了動脈，當
他被送到停屍間後卻站了起來，但看起來就像不知道該如何移動身體。昨天那個
……農夫？它的動作也很僵硬。也許它生前就是被這群死人攻擊的。」亞龍指指
加爾達腳下的碎肉。
剛剛的這群傢伙的確像是死了很久，加爾達心想。他已經不再懷疑這些「死
人」是不是真的死人，也絕對不想再遇見一次。東方有一小群，數量和地上這團
差不多；西南方數量很少，也許只有一個；東北方有一大群，數量超過一百。幸
好，他們很遠。加爾達之前就發現自己不只能判斷出死人的方位，還能判斷出數
量。這樣很好，如果被包圍，至少他能知道哪邊比較容易突破。
千人隊長再次出聲：「將軍，我們離努柏斯領有一個月的路程，如果路上都
已經佈滿死人，我們最好快點出發。」他是在催促嗎？這是否代表亞龍漸漸不再
把加爾達當作將軍了？這是好事。加爾達一邊想著（他想得實在太多了），一邊
跟著亞龍離開地上那攤黑色的血肉。亞龍的千人隊再次朝努柏斯領出發，他們已
經知道自己的目的是要去保護太陽公主，她也許是晨曦‧莫恩桑最後的血脈，也
是帝國的最後希望。因此即使他們不久前才經歷過一場絕望的敗戰，此時也是意
志昂揚。
但他們才走出不到一百步，加爾達就停了下來。亞龍揮手讓部隊停下，一邊
問：「將軍？發生甚麼事了？我們應該……」但加爾達「噓」的一聲讓千人隊長
安靜下來，看來他還是把加爾達當作將軍沒錯。
加爾達倒不是故意對亞龍無禮，而是他發現了一件之前完全沒有注意到的事
情：東北方的那一大群死人，它們的數量正在減少。加爾達沒有想過他能做到這
種地步，但如果他能數出數量，當然能感覺到數量的變化。
「亞龍大人！」加爾達興奮的大叫：「東北方有友軍正在和敵人戰鬥！」其
實他並不確定那是友軍，他甚至不確定那是戰士、或僅僅只是幾個保衛自己村中
的農夫。但在這種狀況下，任何和死人戰鬥的，都值得被稱為友軍。
亞龍愣了一下，問：「東北方？有多遠，將軍？」加爾達迅速的計算一下後
回答：「現在出發，日落前就能趕到！」亞龍又問：「有多少敵人，將軍？」這
次換加爾達愣了一下，他本來以為亞龍一定會很高興知道友軍的存在。他再次數
過那群死人的數量，回答：「可能有兩百個，但他們正在和友軍戰鬥！」
亞龍遲疑的說：「我不知道，將軍……兩百個敵人，和我們的數量差不多…
…而且往東北方一天的路程，會大大延緩我們的腳步……那裏的友軍多嗎？」
加爾達完全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的確，作為一個千人隊長，絕對不能只是聽
到有友軍遇險就慌張的衝過去。加爾達不能數出友軍的數量，但他能感覺到那些
死人的移動方式，它們正在追擊目標，一個很小的目標，裡面不可能超過十人，
甚至可能只有一人，那就是友軍的數量。但那可是友軍啊！一個人也不能放棄，
這是帝國戰士的信念！這是萬神殿的教誨！如果月公主在這裡，她也會這麼做的。
「月公主不是凡人，將軍。」亞龍緩緩的說，加爾達發現自己又把心內話講
出來了。「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應該先考慮自己的安全，對不對，將軍？」雖
然他是在詢問，但顯然千人隊長已經有了決定。而千人隊長的決定，加爾達不應
該反對。
但是加爾達想要反對。是的，死人的數量很多。是的，死人很危險。是的，
友軍可能只有一個人……一個人？加爾達猛然發覺，兩百個死人對一個活人，那
根本不能稱之為戰鬥，除非──那個活人的戰力極強。例如月公主，例如高階法
師，例如……
「聖戰士！」加爾達急切的向千人隊長解釋：「和死人戰鬥的是一個聖戰士
！如果能與聖戰士同行肯定能帶給我們莫大的榮耀！」他的聲音很大，所以當附
近的戰士聽見那代表光榮與力量的名字，紛紛帶著期待的眼光看向這邊。
「聖戰士？」亞龍不可置信的重複了一遍。「聖戰士。」加爾達堅定的點頭
，他其實完全沒有把握，但這是他知道最能說服千人隊長的理由。所有戰士都仰
慕聖戰士，他們是技藝的巔峰，戰鬥的王者，還擁有與法師們平起平坐的法力。
亞龍低吼一聲，隨即舉手往東北方用力一甩，高聲下令：「你們都聽見將軍
了！聖戰士正在戰鬥中，全速前進！」
只餘下三百人的千人隊迅速的依照命令前進。這是一支久經歷練、與死人有
過多次交手的精銳之師，由具有敏銳眼光與豐富經驗的千人隊長帶領，即使對面
數量更勝自身的敵人，也有一搏之力。何況還有一名戰力高超的友軍呢。
還有我，加爾達握緊了手中的漆黑巨錘，石弓‧索里斯，我將用你的黑夜
之錘，讓你的敵人付出代價。
他是這樣相信。堅定不移的相信。
無論加爾達已經讚嘆過幾次，亞龍的千人隊確實一再超乎他的想像。他本來
預估這段路程要耗費的時間，被他們足足縮短了四分之一；趕在太陽還斜斜掛在
天空散發熱力的時候抵達。
但他們還是到得太晚了。
兩百個死人份量的碎肉化成的血海，讓一半的士兵在五十步外就紛紛乾嘔起
來。附近完全沒有一隻活的動物，就連烏鴉也都敬而遠之。
而聖戰士就在這片地獄景象的的正中央，背靠在一株巨大的喬木上，雙手還
緊握著戰斧，汙黑的血漬不斷從赤裸的上身落下，頭顱低垂，精壯的胸膛早已不
再起伏。
加爾達站在聖戰士的遺體前，他不認識這名聖戰士（要是認識才奇怪），但
他能肯定這是一個聖戰士沒錯。同樣誇張到可笑的肌肉，同樣慘烈的傷疤，同樣
是身負多處致命傷依然持續戰鬥，直到流盡最後一滴血。是的，這個聖戰士簡直
就像是石弓‧索里斯的雙胞兄弟。
他拿起逝者的戰斧（似乎沒有握得像石弓那樣緊），灰色的雙刃足足有兩臂
寬闊，斧柄長度更是刃寬的兩倍。就像他背上的黑夜之錘一樣，斧刃中央也用黃
金雋著一行字：獻給鐵拳‧索里斯，絕望之斧，晨露守護者。
一個死去的聖戰士比平地上的雪還罕見，而兩個……加爾達拒絕再往下思考
，相反的，他麻木的心裡卻浮起一個荒謬的念頭：絕望與黑夜，這些聖戰士的命
名品味是怎麼回事？
千人隊長沉著的腳步聲讓他回過神來。亞龍頭上的白髮似乎又增加了，他用
一條布包著口鼻（加爾達其實不覺得這裡氣味很難聞，也許是因為他在停屍間裡
聞慣了）說：「石木說戰鬥的痕跡從東北方一路延伸過來，死人們一定是像獵狗
追著兔子一樣緊追著聖戰士，最後才在這裡將包圍圈合起。這裡是最佳的地點，
一片毫無遮蔽物的平原。」他頓了一下，又補充說：「就和你說的一樣，將軍。」
加爾達沒有注意到最後那句話，他喃喃的說：「也許不是死人在這裡將鐵拳
包圍。」他能感覺到……死人們一直沒辦法把目標截住，但最後目標卻自己停下
來了。一小片毫無遮蔽物的平原，除了鐵拳身亡的這株大樹之外。「也許是鐵拳
想要在這裡殲滅它們。他只是……沒能活下來。」
亞龍眨了眨眼睛：「您認識這位聖戰士嗎？」加爾達愣了一下，才意會到他
用了鐵拳的名字。他將那柄戰斧舉起，解釋說：「每個聖戰士的武器上都刻有他
們的名字。」他其實只看過兩個聖戰士這樣做，他希望自己不要說錯，千人隊長
一定知道得更多。
亞龍好像這時才第一次發現他手上的巨斧。千人隊長倒吸了一口氣，隨即又
像是吸進了毒霧一般皺緊了臉孔。這味道真的沒那麼糟吧，加爾達這樣想，隨即
用空著的左手將聖戰士的遺體扛起。多輕啊，他無視於亞龍瞪大的雙眼一邊往血
海外走，鐵拳的血一定真的流光了。
亞龍的千人隊在日落前盡量的趕路，希望能彌補白天損失的路程。他們將鐵
拳埋在遠離戰場的地方，用了一塊六角形的石頭做為地標，以便將來有機會時能
把遺體運回他們家鄉。加爾達沒有用戰斧作為地標，他不會冒讓聖戰士的武器被
死人偷走、玷汙的風險。現在，他背上有了兩把武器，他卻感覺不到多少重量。
聖戰士的神奇的法力。
像獵狗追著兔子一樣。就寢時，加爾達就像過去幾天一樣毫無睡意，他想起
千人隊長稍早前無心的這句話，然後他想起了月公主。你可能需要很好的運氣才
能再遇見石弓‧索里斯的兄弟們。他本來不知道這是甚麼意思，現在他知道了，
他覺得他知道了。
死人在獵殺聖戰士。
（待續）
石木（Stonewood）天帆（Skys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