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廢土之上──無論在大城或小鎮裡──行走,絕對需要謹慎,如果不夠謹慎,你就會發
現自己突然躺在一條陰溝裡,全身值錢的物品不翼而飛,而且大多數的情況下,連呼吸與
心跳都會不翼而飛。
因此,丁格對於安吉拉的小動作不得不去在意,那不但挺令人分心,而且還……唔,如果
在丁格身上還找得到這個詞的話,還挺令人難為情的。
從不久前開始,就一直被炙熱的眼光盯牢了,偶爾背部還會被指尖輕微地戳啊戳的,在別
人眼裡,可能會被誤認為是在玩耍的兩人吧?這對經營硬漢形象有些不利。
「我說,大小姐,」實在無法理解了,丁格回頭說:「妳那樣是碰不到我的性感帶的。」
「性感帶是什麼?」安吉拉一臉困惑,就像留在基地指揮的科學家,又把一艘太空梭給弄
丟了的模樣,但很快又回復原本盈溢出堅毅決心的表情。「所以你能感覺我在碰你?」
「當然啦。不過您這是在做什麼?」
「……」安吉拉抱起胳膊,夕陽照在她的金髮上,閃爍著金色的微粒。抿起嘴唇的模樣有
些可愛,不過眼神嚴肅專注,就丁格與女人交往的豐富經驗,不像在耍脾氣的樣子。
「如果有疑惑就告訴我,我也會在能回答的範圍內回答,我們是同伴吧。」丁格說著,還
輔助了幾個手勢來加強語氣。
「……」安吉拉又沉默地審視他的動作,以認真的口氣說道:「毫不隱瞞?」
「嗯。」
「那麼,」彷彿在進入決勝局的牌桌上、向對方重重砸下王牌的賭徒似的,安吉拉小小地
身子前傾,壓低嗓音。「你其實是強化士兵吧?」
「啊?」對於從事危險的特務工作以來,丁格對“懷疑自己聽錯了”的這種說法是很感冒
的。因為“頂尖”戰士與“好”戰士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五感直覺,在窮究裝備與戰略的準
備之外,剩下來就只能憑五感行事──可是現在他真想說“我是不是聽錯了”。
「哪,心跳加速了,所以果真是?」安吉拉一下子又靠過來,捉著丁格的手要量脈搏,但
被輕輕躲開了。
「所以妳想觀察我有沒有觸覺啊……我可以知道妳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嗎?」
「嗯,你可以輕易擊倒一個強化士兵。」安吉拉篤定無比。「這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所
以你是強化士兵。」
「令人驚嘆的三段論哪。」丁格忍著笑說:「不過大小姐,妳對地上人的認識,已經多到
可以判斷普通人做不做得到了嗎?」
「不足,可是數據庫──」
「仔細觀察、小心細聽,這就是我的武器。」丁格說:「另外……我聽說,這類強化士兵
在取得不自然的長壽時,會有生殖機能停止的副作用,比起觸覺的實驗,用這個來實驗可
能更精準喔。」
因為在自信宣言與性騷擾間切換的太過自然,安吉拉遲了一會才知道自己遭到性騷擾。
「下、下流!你個笨蛋!」雖然明知對方是以欣賞自己的反應為樂,但安吉拉還是馬上就
氣到吊起眼角。
「妳罵人的詞彙太貧乏了。」很愉快地看著氣到跳腳的安吉拉,丁格悠然自得的把一捲小
冊子塞到她的手裡。「這是我用閒暇時間整理的,有空讀一讀吧。」
「這個?嗯……第三人稱、母親、所有格……這個詞彙是什麼?」
「這是地上人常用的卑俗話,裡面還記了部分常用的黑話,畢竟以後可能會用到,嗯……
不過我得找時間教妳正確的讀法。」
「……神聖、排泄物……文法架構和字義文脈都難以費解呢,我會盡快讀懂的。」眼瞳裡
因挑撥而起的怒火已被好勝的鬥志取代,安吉拉又往下翻了一頁。「那,我要做出什麼貢
獻才能贏得這份筆記?」
「欸?」一時間,疑惑佔滿丁格的面龐,但馬上被理解與溫柔所取代。「妳什麼都不必做
,這裡不是Diva,那只是個禮物。」
震驚──主要是在心裡。心裡在動搖著,但安吉拉還是冷靜的(自稱)嘟噥了聲“這樣啊
”,然後把筆記緊緊攢在手心裡,捏到紙捲都發皺了,接著裝作無動於衷的慌忙把在地球
上收到的第一份禮物給抹平。
因為太驚訝了,等到想起來自己還沒道謝時,丁格已經走到前頭,不自覺就錯失了說謝謝
的時機。
總覺得有愧疚,但沒多久,腦細胞便忙於紀錄新的視覺經驗,光是要制止自己露出鄉巴佬
的模樣就已經竭盡全力,因此愧疚感也就先行離去了。
里諾城比之前的城市都大,在澄黃的夕陽下,就連這座以擁有綠蔭為傲的城市,看起來也
是黃澄澄的。多頭牛或洛斯獸拉著華麗的大車,在保鑣簇擁下駛過潮濕的街道;小販沿街
叫賣,販售各種可疑的手製藥品、電子裝置,安吉拉還被一個長相猥瑣的男人硬塞了一枚
陌生的贈品:一根又粗又長的圓柱型物體,末端有個開關,開啟後圓柱就會奇怪地震動。
因為不像內含爆裂物的樣子,她姑且把它收進口袋。
路旁商鋪同樣種類繁多,最多的是武器行,由刀劍冷兵器到槍械火炮,應有盡有。正當安
吉拉瞇著眼觀察一個寫在小招牌上的『對人核彈發射裝置(核彈需自備)』時,有個人突
然湊過來攔住了她。
「這位高貴而美麗的女士,我知道您來到我們這美麗城市的目的。」身上散發出刮鬍膏與
古龍水的香味,穿著整齊西裝的這個人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說:「即使像您這樣高強的戰
士,也有不幸受傷的時刻,想必您是來尋求『奇蹟博士』協助的。實際上,我這裡有可以
優先接受治療的管道……」
男人的話,很快就被腦子裡的警報音蓋掉了。
端正的長相、有磁性的聲音、禮貌的談吐……安吉拉覺得心裡砰砰跳。在她擔任保安官的
經驗中,這樣的人──保證是騙子。取締取締!
反射性地想調出這個男人的人格位址與發言紀錄,但很快想起自己已經不在Diva裡了,所
有具效率的方法都失效了,她只好盡量把這個騙徒的長相在腦海裡歸檔,好留待以後調查
。想到古代的執法者竟然都用這樣低效的手法執行職務,她就越發覺得古代執法者了不起
。
「您考慮得如何了?」男人把安吉拉的沉默擅自做出對自己有利的聯想,他靠得更近,還
握起安吉拉的手。「『奇蹟博士』的治療劵只要3000納克拉,個人用的自動醫生裝置5500
納克拉,當然,如果現款不足,像您這樣美麗的女士,肉償也……」
肉腸?是指煙燻的肉品嗎?那個在車上有好多庫存呢。
還在考慮這個,因為男人的手一把往她的腰肢攬過來,安吉拉不假思索就扣住他的手腕,
下一刻,這個男人便被發射升空,摔進一旁的堆肥槽,令路旁的幾名武裝大漢發出粗野的
叫好聲。
「好的開始。」丁格吹了聲口哨。「妳掙得他們的尊敬啦,好孩子。」
「我也能對你用剛才那個使人尊敬的招式喔。」
「是、是。」丁格舉手投降,他謙卑的態度讓安吉拉自以為勝了一回,但馬上就被不著痕
跡的報復了。
轉過一條巷子後,周圍的空氣充斥著不下二十種的香水味,娼妓們大白天就在街頭招攬恩
客,大膽暴露出胸前的山谷與若隱若現的大腿深處,回憶起自己曾在傑多城的街頭上露出
差不多面積的肌膚,安吉拉真想回到過去把自己掐死。憤怒的業火也連帶延燒到會對這種
東西欣喜若狂的男人們身上,讓她原本就呈“へ”形的嘴唇彎得更向下了,幸好在品嘗過
兩人份的辣炒水豚肉排、蒜辣爆白蝦後,這股怒火才逐漸平息。
飽食美味的地方料理後,她用滿是幸福的笑臉打量飯館裡的陳設。在地中海風格的飯館裡
,瀰漫著由發霉的啤酒、老舊的水管與客人管不住的膀胱所混合成的味道,偶爾可見小型
犬大小的蜥蜴慢悠悠的爬過顧客的腳下,大辣辣地啃食蝦殼與骨頭碎屑。
原本是稱不上入流的裝潢,但人只要美食滿腹、肚子飽飽,對一切事物就會寬容起來,安
吉拉甚至覺得這些冷血動物很可愛。
「可別摸喔。」丁格啜飲著焦油般的黑咖啡,說道:「它們的體液具腐蝕性,可提煉出一
種效果優異的酸液,里諾的家庭主婦通常用來清理頑垢、偷情的丈夫和小三。」
「成天只顧著發情的男性理應有這樣的下場。」安吉拉背後的黑炎又險惡的燃燒起來,但
料理的鮮美餘味又令她回復笑咪咪的樣子。「自動醫生……是真的嗎?」
「誰知道。」丁格又啜了口咖啡,發覺股起臉頰的安吉拉正將冰冷的視線刺向他,他以厚
臉皮完全防禦了那視線。「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的。雖然之前有聽過相關傳聞,但我覺得
只是某種宗教式的謊言。」
「或許是醫療服務器的原型喔。」
安吉拉提出自己的看法後,丁格縮了縮肩膀。
「原型嗎?也不是不可能,畢竟Diva應該不會為了特務而花功夫開發專門治療人體的工具
。不過呢,」丁格放下杯子,正視安吉拉,棕色的眼睛反射著金黃的燈光。「不要指望那
東西能幫上文森多少忙。自古以來,戒除毒癮只能靠個人意志力,知道嗎?」
「…嗯,」乖順地贊同後,安吉拉再度露出笑顏。「那麼,和販奴者作戰……協商的計劃
呢?」
笑起來眼角就往下彎,看起來比實際年齡的十六歲還要幼小,從商業夥伴的角度來看,看
上去可愛過頭了。是應該打滿分的笑容,但除了美食在舌尖引起的震撼外,丁格從安吉拉
身上還感覺的出其他情緒。這種情緒在廢土上幾乎已絕跡,但在歷任的Diva特務身上,卻
都有著的同種情緒。
哎呀呀,中央保安局該死的品德教育……
丁格不會讀心術,但經驗通常可以取代這種技藝。他可以想像安吉拉期待的是怎樣的協商
計畫,這個計畫裡,會涉及一群遭到迫害、軟弱的良民,以及具有強大火力與汙黑心腸的
流氓地痞,以及一個令人作嘔的制度,這時就是痛打這群地痞,用各種冷熱兵器來匡正錯
誤,然後良民們可以回到善良的生活中,共同建立一個有秩序的世界……
這是Diva的價值觀,而非廢土的價值觀。廢土是道德與正義的沙漠,由漠視與邪惡匯聚的
海洋。軟弱良民與流氓地痞的世界可能會疊合起來,今天向你求援的人,沒準明天就會重
新採用那個作嘔的制度,因此仁義從不在乎能做到什麼,它只在乎你去不去做──必須這
麼相信,否則你會發瘋,或者猛嗑曼他特,要不然無法承受其後的感覺。
丁格試圖揮去緊緊纏繞在腦後的感慨,說:「待會兒,我會去販奴所,想辦法看他們的帳
冊,然後把文森的妻子…」
「米雅。」
「嗯?」
「文森的妻子,叫米雅。」安吉拉補充道。
「好,我會找到米雅,把她買下來,再給他們倆一筆錢好重新生活。」
「然後?」安吉拉露出一臉期待,略為放大的瞳孔,堪比冬日的晴空湛藍。
勇者已經磨利了寶劍,準備屠龍……
為了不讓自己痛苦,丁格別過臉,不去看那率真的眼瞳。
「沒有然後。」
「啊?」安吉拉眨了下眼睛。
「沒有然後。」丁格聽到有人用自己乾澀的嗓子說:「沒有然後,我們不能去對付奴隸販
子,也不會反抗蓄奴制度,完成買賣後就離開。」
沉默。
安吉拉沒有回答,現場陷入一種令喉嚨發乾的沉默,丁格想喝點咖啡潤喉,偏偏杯子已經
見底。
「…是,沒有戰鬥、沒有懲罰,一切都必須依……」縱然知道接下來要說出的詞彙,勢必
等同在安吉拉的價值觀上重踹一腳,丁格依舊用務實的語氣說下去。「都必須依合法的程
序。」
「……合法」安吉拉小小的櫻色嘴唇發白,描繪出美麗弧度的睫毛微微顫抖。「那,如果
我堅持要做點“違法” 的事呢?」
「那就讓我們一起死吧。」丁格的聲音裡雖帶有自暴自棄的意味,但卻很堅定。「做為同
伴,如果能撫慰妳的良心,我願意和妳一起面對整個城市的販奴者,然後在同一個墓穴裡
腐爛生蛆……可是我希望妳不要。」
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安吉拉直直地盯著他,像要看透他腦細胞的活動,他覺得這難堪的
幾分鐘,彷彿持續了數小時之久。
最後,安吉拉嘆了一口氣。在她的嘆息裡,丁格聽到了理智的聲音。
「我……很不滿,可是我信任你的決定。」安吉拉又嘆氣,隨即鬧彆扭似的吊起眼角。「
不過丁格,你的仁義到哪裡去呢?」
「嗯……沒準我犯胡塗,把它忘在車上了。」
丁格的戲言換來一道精巧的白眼,安吉拉起身,拿起預訂用來作文森晚餐的稀粥放進背包
。
「回去了,還有,這頓飯有請男士買單。」
「這個……」丁格苦笑著,撓撓腦袋說:「妳的男女平權呢?」
「沒準我犯胡塗,把它忘在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