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達仁」系列專題之四
耕耘一畝夢田:部落中的關鍵行動者
編按:如同本系列專題前面強調的,重要的不只是台大學生來到部落做了什
麼;真正應該被關注的,是「部落」的想法、以及來自在地居民共同的努
力。那麼,從部落的主體性出發,我們又能看見哪些茁壯於地方的力量呢?
以下,從近年醫服團文化組探訪的達仁鄉各單位傑出人士中,我們選出醫
療、教育與社區營造三個領域中的關鍵行動者──年齡也恰巧橫跨老中青三
代,透過三則故事,來認識原鄉裡蘊含的無限可能。
關鍵行動者1
徐超斌(達仁鄉衛生所主任)
回歸原鄉的超人醫生
達仁鄉衛生所的徐超斌主任,是土坂村土生土長的排灣族人,關於他放棄高
薪、自2002年起選擇回到部落服務,即使中風仍無私奉獻的故事,最近幾年
已經廣泛被大眾媒體、電視節目所報導,更被編寫成《守護4141個心跳》一
書與拍設成紀錄片《我不可能帥到永遠》。透過傳記閱讀、影片放映與徐醫
師本人的巡迴演講,這位「超人醫生」堅毅卻樂觀的形象,逐漸刻劃在你我
心頭。
即使知名度水漲船高,徐超斌主任依舊不改初衷,每天早上由台東市開車回
達仁,到衛生所看診、也往來各村巡迴出診、探望需要陪伴的老人家,盡可
能服務每一位居民的需求。用排灣母語耐心與患者溝通,詳細解說病況並傳
達衛教觀念,使他深深受到民眾信賴。到了夜間,徐主任則要在夜診結束
後,辛苦開車返回台東市住處;有時,則要支援大武急救站的值班工作,畢
竟這是徐主任回部落服務後才推動成立的,達仁、大武一帶唯一一個提供24
小時急診的醫療據點。就這樣,日復一日,徐超斌醫師每月工作時數達400
小時,即使累倒中風,卻還是在復健半年後堅持回到崗位,以樂觀的心繼續
守護族人健康。
「沒辦法,誰叫我是全台灣最帥的醫生嘛!」徐主任總這麼說。
從部落出發:南迴協會與方舟教室
被媒體稱為「醫療孤島上的超人醫生」的徐超斌主任,除了持續堅守衛生所
工作崗位外,也開始思考怎麼走出衛生所,進一步面對部落的需求、讓故鄉
變得更美好?在醫療領域努力了九年後,徐主任發現:有些問題的根源並非
醫療可以解決。例如酗酒,背後真正的原因是生活貧困、心理不快樂,只好
藉酒澆愁。想要真正對症下藥,他說:「關鍵是跨越醫療的範圍,提升部落
的生活水準、提升幸福感。生活需求可以被滿足,接著談衛生保健才會是有
可能的。就好比說,飯都吃不飽了,要如何要求健康五蔬果、均衡營養的飲
食呢?」
所以,從2010年開始,徐主任用自己的力量,募款成立「台東縣南迴健康促
進關懷服務協會」(Google協會名稱即可找到協會網站)。協會以土坂村為
起點,提供貧困家庭急難救助、獨居老人與身障者居家服務、改善部落孩童
教育環境、加強老人關懷站功能等四項主要服務。徐主任的目標是什麼呢?
他說:「部落的人就是老人和小孩,青壯年都在都市,老人需要的是陪伴和
關懷,然後小孩子需要的是更好的教育機會。…我成立協會,甚至將來成立
基金會,我希望創造就業機會,讓那些有專長的人比如他作社工的就回來當
社工,為部落作社福的事情。」
「我現在要作的是跨越這個部分,跨越我醫生的職分之外,再多一點希望我
能夠照顧到的人,可以在活著的時候多一份快樂。這個是我原來的目標,讓
我接觸到的人,活得快樂,死得善終。」這是徐主任的願景。
目前,協會運用外界資源聘請服務員,補充公部門資源缺口,延長老人家日
間托育及居家服務的時間,使長輩們得到更多陪伴與關心;另一方面,則聘
請全職工作人員,打造出部落中屬於學童的「方舟教室」實體空間,來做為
學校及家庭教育的輔助:國小學生課後來到這邊,有供餐、陪讀、母語教
學,乃至於往後課業輔導的嘗試,假日也有才藝班(吉他、爵士鼓、傳統歌
舞、棒球)、寒暑期營隊等活動。這麼做,不但照顧了部落中需要被照顧的
兩群人,更同時為部落創造了工作機會,使成年人可以留在部落為長輩和孩
子們服務,土坂村,因而才可能充滿活力,生生不息。
當然,成立僅約兩年的南迴協會與方舟教室,雖然一切運作已逐漸步上軌
道,服務範圍也開始從土坂擴展到其他村子(新化),但整體而言,協會資
源多數是仰賴徐超斌醫師個人魅力募款所得來支撐,在軟硬體設備上還有再
充實的空間。尤其,部落欠缺課輔師資與企劃人才,使得現在方舟教室大部
分時間是陪讀、帶活動,還沒有辦法進行課業上的輔導,遑論完善的課程內
容設計及教材。未來,協會的運作如何變得更制度化、財源如何更多元,以
及最重要的,如何培力地方人才,都是地方人士要共同面對的挑戰。
更大更長遠的夢想:南迴醫院
徐超斌主任的夢想並不只有南迴協會與方舟教室。在地組織的實踐,只是起
頭的一小步,緊接著,他把目光放在未來可能成立的基金會、急救中心,乃
至於「南迴醫院」上。為什麼終極的目標仍是醫院?因為,就一個急診科出
生的醫師來說,故鄉醫療資源、尤其是急診資源的缺乏,始終是他念茲在茲
的:
「全台灣本島,我們不要講離島,台東市已經是全台灣醫療界最落後的地區
了,然後我們整個台東所有醫院都集中在台東市,就獨獨從台東市到楓港這
一百公里一段路程沒有一家醫院,…最要命的是來回往返車程的折騰…一樣
在繳健保費,為什麼(待遇)不能跟都市的人一樣?」徐主任認為,南迴線
四鄉(達仁、大武、太麻里、金峰)一年繳的健保費用也有大約一億元,但
與投注在地方醫療需求的資源相比,似乎是不成比例的。
尤其,急診資源的缺乏,更是南迴四鄉,乃至於整個台東的痛處:「台東好
山好水好人情,唯一的缺點是不能生重病…生重病你死定了,必死無疑。因
為台東沒有一個急診專科醫師制度,甚至連加護病房也沒有專門的加護病房
醫師,所以全台灣2300萬人,有1200位急診專科醫師,但是大部分是集中在
西部,而且是集中在大醫院。台東23萬人口,你知道嗎?只有三位急診專科
醫生,你看多慘!」
徐主任覺得,面對醫療資源城鄉分配不均的問題,解決之道是在南迴四鄉建
立有病床、有急診室的醫院,並以此作為原住民健康研究的據點。醫師的來
源,需要仰賴高薪保障作為誘因,那麼經費又該怎麼辦呢?徐主任的規劃是
透過基金會募款,一步一腳印,先建立南迴急診中心,填補大武急救站既無
病床又欠缺急診醫師的缺口;接著,有朝一日累積各界力量後,一所醫院的
夢想,說不定是可能實現的。
這個夢想,哪一天會實現呢?徐主任說:「光南迴醫院,我都想說搞不好我
這輩子都沒辦法完成,但是我如果不作根本不可能發生嘛。也許我倒下去的
那一天,做到10%、20%都無所謂,因為成功不必在我,我只要開個頭,努力
過,讓後面的人接手來繼續完成這個夢想,我的想法也只是這樣而已,我不
可能一直帥到永遠嘛﹗」紀錄片《我不可能帥到永遠》的製作團隊也提醒:
「超人醫師」徐超斌是很棒,但醫療結構的缺口,不能只靠他的個人神話遮
掩。南迴線乃至整個台東的醫療議題,更有待大家的共同關心。
對醫服團同學的期許
最後,對於年復一年前來拜訪達仁的醫服團同學,徐超斌醫師除了就專業角
度提供指導與建議、指明地方需求外,他也特別對我們說:「台灣沒有一個
地方需要義診,需要的是駐診。你們可以多多去思考,在小孩的部分、在老
人的部分,可以再做得更精緻一點…帶給原住民小朋友最缺乏的資訊與自
信,帶給老人家陪伴與關懷,這樣就好了。…未來你們回到學校,或是說出
社會以後,如果你們還記得達仁這個需要被關心的地方,而願意回來投入這
個地方,那是你們服務隊能夠做到最大最成功的一環,才是真正最大的、你
們能夠帶給我們部落最大的一個成效。」
關鍵行動者2
陳秀珠(安朔國小退休教師)
部落中的教育工作者
從屏東牡丹嫁到安朔Valiti家(發立帝,排灣語扭轉乾坤之意)的陳秀珠老
師,師專畢業後從事教職三十五年,人生大半輩子都奉獻給了排灣族故鄉的
年輕世代,近年主要服務於安朔國小新化分校;陳主任的先生,是同樣長年
在教育界服務、先後擔任過大武國中及賓茂國中校長的葉神保校長,兩人在
2011年夏天一同退休。
拜訪這些部落中資深的教育工作者時,我們往往會發現:比起外來教師難免
需要在假期返鄉、以及終究有輪調的一天,部落中出身自地方的教職人員,
會願意在學校工作以外花費更多心力關心孩子們;同時,也由於熟稔部落中
的文化與人際關係,而能夠與家長間有更多互動,連結起家庭教育與學校教
育,並且促使民族教育(即族群傳統文化的延續)得到更好的成果。
陳主任和葉校長便告訴我們,除了在教育工作上努力外,他們(以及其他安
朔國小教師──安朔國小幾乎所有教師都是在地人)也會以個人名義鼓勵、
幫助部落中的家長與學生,當中除了主動關心青少年的學習與升學狀況外,
更不吝於在學生因經濟因素影響就學時,代為爭取外界獎助資源。似乎也因
為這樣,比起其它缺乏在地出身教職人員的村子,安朔村青少年的升學情況
較為理想、家長也普遍接受子女應該至少要具有高中職學歷。這個現象,提
醒了我們:比起依賴外來團體,在地人士中是否能產生有力行動者或團體,
或許才是社區發展的關鍵所在。
「知識的能力,在鄉下和在都市是沒有區別的。愛看書的人,不會被淘汰,
也不會輸給都市人。」這是陳主任經常告訴小朋友的話。
文化復振與傳承,留給孩子們最美好的回憶
除了在杏壇裡春風化雨、成就斐然外,走出校園,出身自南部排灣的夫妻倆
也醉心於族群文化的踏查與復振。葉校長以研究南排「大龜文王國」的歷史
而聞名,目前也持續攻讀政大民族所博士學位。師專時就讀語文組的陳主
任,真正熱愛的則是音樂與藝術,師院時修音樂學分班、研究所學分班更主
修音樂;陪伴夫婿田野調查時,花費了許多精力收集排灣族歌謠,採集大量
老人家在祭儀現場傳唱古調的珍貴錄音檔案。終於,在教書生涯最後五年,
陳主任開始「做自己的文化」,將傳統音樂帶入學校、帶入課堂。她半開玩
笑地說:「前面三十年太不自我了。」
最近幾年,陳主任將採集所得的排灣族童謠帶進學校課程,每週固定在安朔
國小教孩子們唱童謠。即使是在退休之後,她仍然規劃回校園延續這項音樂
教學工作:每個星期二早上八點到十二點兼課,先集合全校講部落故事,剩
下兩節課分班教唱傳統歌謠。歌曲傳唱的成果,陳主任則透過申請公私部門
補助,找來錄音團隊錄製CD。值得一提的是,相較於其他學校組織古謠合唱
團、篩選少數學生進行密集菁英訓練,並帶去錄音室錄音、發行正式專輯與
巡迴表演的作法,陳主任採取的是相反的方式:錄音師來到國小,一班一班
依序錄音,錄音開始時每位小朋友都先介紹自己的名字。如此一來,陳主任
說:「每位小朋友的聲音都錄起來了,唱的好不好則是其次;對於家長和孩
子本身來說,這就是最珍貴的畢業回憶。」
陳主任認為,「服務是無形的,不一定要用對價利益去討價還價,有些是奉
獻,而這是人生的價值;所以,不是利益導向的人生,只要不影響生活,有
多少就去做吧。」總是熱情與我們分享排灣族音樂或手工藝品、介紹背後豐
富意涵的主任,在開朗笑容背後,有著對自身文化價值的堅定信心與使命。
關鍵行動者3
Giu Tjuveljevelj(郭俊彥,台坂社區發展協會理事)
排灣族青年返鄉之路
對達仁鄉的年輕人來說,由於鄉內沒有國中以上的教育機構、也缺乏足夠規
模的產業發展和工作機會,所以多數人國中起便有離家到大武、金崙乃至台
東市、高雄市就學與外宿的經驗。國中畢業,也自然而然地繼續留在台東市
或西部升學、求職,在城鄉遷移間尋求夢想中的人生。Giu的歷程剛好與大
部分排灣族青年相反,二十多歲的他,是資深祭師郭月香vuvu的孫子。然而
他並沒有在太多傳統文化的薰陶中長大,而是自小在台中求學、打工,科技
大學畢業後,選擇把多數時間花在故鄉,擔任台坂社區發展協會總幹事,自
2009年起積極推動綠美化、部落教室與部落廚房新建等社區事務。
「在部落長大才出去的年輕人,或許比較會受到花花世界吸引而流連忘返,
不易回流;但很小就出去的青年,長大以後反而比較容易留下、或者願意回
來,目前部落中就有約四五個這樣的青年。原因除了外地工作不好找之外,
社區發展協會在從事部落建設時會限制包商僱用台坂居民,來增加台坂工作
機會。雖然是臨時工,但還是有辦法暫時讓年輕人留在部落做一點事。」
2010年夏天,Giu這麼對我們說。
社區發展協會的資源與限制
接手社區發展協會的工作後,Giu才發現,原來除了辦理各種村民聯歡活動
外,「部落建設有相當多的資源可以申請,但是,以前從來沒有人負責這樣
的上報及文書作業。」比起村長、村幹事乃至於鄉公所,申請經費總要向上
經過行政部門層層關卡;在社區總體營造已有近二十年歷史與豐富成果的台
灣,社區發展協會可以直接將計畫提報相關單位,許多政府部門會為原鄉部
落開啟方便的補助管道,省去鄉公所、縣政府間漫長的公文往返。經費則由
相關政府部門直接提撥,社區發展協會並不經手。於是,最近兩三年,Giu
運用年輕人熟習的電腦文書與企劃技能,為台坂爭取各種資源,先後完成了
社區美化、社區綠化,以及部落教室、部落廚房、部落手工藝教室等傳統建
築的整修或新建,使得整個村子煥然一新。有了硬體設施,部落的母語班也
得以開課,讓文化傳承不再中斷。可以說,年輕世代投入營造故鄉社區,成
果是明顯可見的。
不過,社區發展協會的組織形式與經費來源也存在著限制:協會本身雖能以
專案形式向政府部門爭取經費,但專案預算當中並不包含常態的人事費用。
因此,有心經營社區的年輕人,得要先在家鄉有穩定收入來源,才能養活自
己並且兼做社區發展協會事務,而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以Giu來說,他
必須要擔任山巡員、嘗試雕刻工藝品,或是運用各種證照資格接案工作,才
能持續留在台坂,一旦存款告罄,將只好和多數同輩朋友一樣,再度前往都
市謀求工作機會。「社造的重點在於造人」,也就是說,長遠來看,人的培
力(empowerment)終究才是社區是否能有力量的關鍵所在。如何讓更多青
壯年人口能沒有後顧之憂,一起為部落營造盡心力,是原鄉發展最根本的問
題。
另外,社區發展協會向公部門申請的經費項目大抵可分為兩類:第一類是部
落活動,例如體育競賽、部落產業成果展、影片欣賞活動、母語歌唱活動、
營火晚會、小米收穫祭相關活動等等;第二類則是硬體設備,像是部落彩繪
牆(美化)、植樹(綠化)、部落教室與部落廚房的設備等等。雖然種類多
元、申請流程也並不困難,但基本上類別是固定的,如果還有其它想做的事
情,就得自行尋找財源。尤其,補助集中在活動和硬體,相對忽略了軟體、
以及人的長期培力。這樣,往往可見計畫結束、成果報告書完成後「船過水
無痕」的窘境──計畫與計畫間的斷裂,將不利於社區發展的整體規劃;又
或者,硬體設施使用率不佳、欠缺維護(新建時的預算經常沒有考慮後續的
維修、營運成本),也總使得起初的美意打了折扣。這些,都是原鄉部落營
造尚待解決的難題。
部落志工:巡守隊與急救訓練
2011年,Giu將總幹事的棒子交給尤頭目的孫女佳心,改任台坂社區發展協
會理事。不用再負擔庶務工作後,他將更多時間投注在部落的志工組織與培
訓上面:擁有EMT(緊急救護技術員)證照的Giu,與幾位台坂居民集資購買
17台無線電,建立起社區的安全巡守和緊急救護通報網,可以在部落內與鄰
近地區有需要時(像是交通事故或老人家在浴室滑倒),透過無線電聯絡,
使EMT趕在救護車抵達前先進行急救;在緊急事務之外,巡守隊員的組成從
青少年到中年人都有,透過他們,也聯絡起部落居民間的感情。
放眼將來,Giu並不以獲得多種證照、志工證明和部落頒與的「台坂傑出青
年」獎項而自滿。在往返部落、台東與台中之間,他仍然把多數心力投注在
台坂的公共事務上,積極訓練部落居民學習急救技能、考取EMT證照,也致
力於使台坂自組的巡守隊、志工隊更有組織。部落的營造與復振如何可能?
也許,就是在年輕世代一點一滴的累積中,逐漸實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