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難文學大教室赤柬篇】阿潑/紅色高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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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將近四年(1975-1979)的統治期間,柬埔寨人民被抓進集中營,承受飢餓、刑求虐待
的遭遇。最後共有一百七十萬人死於饑荒、疾病、迫遷和屠殺中,占柬埔寨人口的21%。
只留給觀光客一個骷髏塚來證明赤柬的殘暴……
四處散落的殘缺,指向二十世紀一段黑色過去
旅行者到柬埔寨,大多直接進暹粒,只看吳哥文明。的確,吳哥窟的雄偉壯碩,彷若神蹟
,美得如此不可思議,走在綠色樹蔭下,沐浴在金黃陽光裡,腳踩著樸直的紅土地,寧靜
又和平。
很快的,路邊的小型殘疾樂隊,就能打破旅人的虛幻想像。這些人沒有腳,甚至還少了手
,他們在觀光熱點打鼓、吹笛,祈求一些金錢,掙得一點注意;再往前走,轉彎到一條寬
闊少人的路上,會撞見一個只剩上半身的工人,靠著大腿殘餘的部分行動,持著比他還高
的掃把,沿路掃地;或許有機會,見到拄著柺杖的小女孩,她缺了個胳膊,斷了條腿,還
少了個眼睛,像是被拼裝起來的人偶,在眾人面前晃蕩晃蕩地,微笑而過。
每每提及柬埔寨,回憶並不領我走向闍耶跋摩七世謎樣的笑容,而是這類四處散落的殘缺
。它指向的不是吳哥王朝輝煌的歷史,而是二十世紀的一段黑色過去,冷戰陰影,屠殺血
腥。龍諾政權與柬共對峙留下的地雷,至今還藏在這個洞里薩湖滋養的土地,仍傷害著無
辜的人民,就跟當初紅色高棉的殘酷殺戮,留給柬埔寨人的痛一般,只要走進這個國家,
任誰都無法別過頭去,假裝看不見這殘暴的痕跡。可笑的「寧靜與和平」。
安卡召集你們,教育你們
美國記者布林克里所寫的《柬埔寨》中,有著這麼一段敘述:「即使等到戰事終止,遊客
卻常發現村落居民畏懼跨出小鎮一步,害怕赤柬士兵從任何一棵樹後現身,舉國上下皆如
此……即使到了數十年後的今天,村民說,骷髏頭仍會向他們泣訴。」
柬埔寨人相信萬物皆有靈,於是,這苦難始終纏繞在他們身上。美國作家卡普蘭亦如此說
道:「創傷就跟鬼魂一樣,縈繞著柬埔寨每天的生活。」他在《世界的盡頭》裡提到一個
柬埔寨人李的故事:生於暹粒的李,被赤柬趕出鎮外,當然不只他,還有養父和鄰居,他
們被關進集中營裡,而養父就在他眼前被殺。卡普蘭問李:「你們在集中營裡做什麼?」
李不可控制地打了幾個寒顫,在這個才剛認識的外國人面前落淚,什麼都不說。卡普蘭於
是寫著:「一大部分的人口,在某種程度上遭受到與戰爭和折磨相關的心理疾病,但不像
愛滋病、文盲或濫伐森林那樣可以測量得出來,因此經常被忽略。」
李後來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經歷:「他們每天清晨四點叫醒我們。每天黎明時刻,擴音器在
我們耳朵裡尖叫著:安卡(Angka)召集,安卡召集你們,教育你們。」安卡就是組織,
赤柬如此稱呼自己,他們不用共產黨這個字眼。而所謂的「教育」,就是殺人,殺雞儆猴
,透過虐殺來警示其他人。「每天他們都要殺一些人,那是很正常的事,他們讓你掘你自
己的墳墓,把你的手綁起來,用鋤頭從你頭上劈下去。」李說自己每天都以為看不到第二
天日出。
「教育會議後,我們在稻田裡工作到十一點半。然後,他們讓我們吃水泡飯,站著吃。然
後做更多工作。」
這類的控訴,出現在許多柬埔寨相關創作中。像是法國團隊拍攝的紀錄片《柬埔寨傷痕》
,便藉著一名52歲漁民的現身說法,「展演」赤柬在一代人身上烙下的疤痕──這個身上
都是傷疤的男人,在鏡頭前不言不語,只是運用肢體,再現各種遭遇。他拿布袋套頭、拿
繩索捆綁,用刀刺手,拿尖銳物品往腰間穿過去……他吃飯,拿起一個水杯,攪動杯子裡
的幾粒米,作勢吞了進去。但他又用拳揮打自己的雙頰,再假裝吐出東西,說明柬共令他
們吃不飽外,還不讓他們吃──妻子在旁,什麼表情也沒有。他被關了三年。三年的生活
就是如此。
進集中營時,他還是個少年。但身心都遭到折磨,於是,他擺弄身體,擺出遭虐待時的姿
勢,像蝦子一樣蜷曲,時常不成人形。既是身體承受這些苦痛,那麼就讓身體自己表達。
看著片子時,我不免猜測,這種設計,或許因為製作團隊來自法國,與主角無法直接語言
溝通,但若將這樣的語言隔閡繼續延伸討論,其實拍攝者與被攝者的差異不只存在於語言
,還有歷史、國族與階級,製作團隊不論如何努力,他都不會是柬埔寨人,不是主角,又
如何以語言詮釋這段歷史呢?
波布,這段屠殺史的標記
如同大多數第三世界國家一樣,二戰結束,柬埔寨得以「解殖」,法國將這個國家歸還的
同時,也指定了繼位的國王。接下權力的西哈努克,並不打算重建國家,他自私又獨裁,
還跟美國要錢,為所欲為。即使擁有偌大權力,他仍芒刺在背──年輕知識分子運作的共
產組織,顯然與他為敵,他便設法將他們趕出首都金邊。
這個共產組織以桑洛沙(Saloth Sar)為首。法國殖民時期,為了培養能替他們效力的當
地幹部,便將一批聰明有天分的青年送到法國留學,桑洛沙就是其中一人,他在這個社會
高度發展的國家,大開眼界,也在共產主義橫行的歐洲得到啟蒙。二十七歲的他,知道應
當反抗專制,團結人民的力量。他決心將共產主義帶回祖國。桑洛沙也改名波布(Pol
Pot)。
儘管當時柬共被西哈努克從金邊驅逐,卻仍於1967年發動全國軍事起義,控制了五分之一
的柬埔寨。1970年,總理龍諾趁西哈努克訪法之際,掀起軍事政變。不滿的人民群起抗議
,明白除了加入柬共之外,沒有辦法對抗龍諾。西哈努克也有同樣的想法,他轉而跟自己
過去反對的柬共合作,「柬埔寨民族團結陣線」成立。共產黨在柬埔寨勢力真正壯大,逐
漸控制整個柬埔寨。1975年4月17日那天,赤柬軍隊開入金邊,如入無人之境,橫掃整座
城市。加入柬共的「年輕男孩」們從未到過大城市,一切都新奇,但他們仍確切執行淨空
任務,舉起槍口,逼迫人民留下財產,步行到鄉間。紅色高棉時期,就此展開。
波布也成了這段屠殺史的標記──為了超越毛澤東和列寧的共產實踐,波布採取更極端的
作法,將人民趕出城市,好取消城鄉界線,消滅貨幣,人民公社、高體力勞動,抹平人的
個體性,甚至內部清洗。在將近四年的統治期間,柬埔寨人民被抓進集中營,承受飢餓、
刑求虐待的遭遇。最後共有一百七十萬人死於饑荒、疾病、迫遷和屠殺中,占柬埔寨人口
的21%。只留給觀光客一個骷髏塚(萬人塚)來證明赤柬的殘暴。
潘禮德拍了一部又一部赤柬影片,是控訴,也是證詞
曾被送進集中營,看著家人紛紛死去的導演潘禮德,一輩子都被這段經歷糾纏,終生都要
面對這課題一般,拍了一部又一部赤柬影片,像是控訴,也是證詞。
例如花費三年拍攝的《S21紅色高棉殺人機器》。影片一開始,就是一個男子平凡日常生
活的展開,一個剛洗完澡的嬰兒被人往他手裡放,他的父母則坐在地板上,「我的兒子從
未舉止無禮過,他沒有在家侮辱老人。但他們卻把他教成一個殺人流氓。」母親建議兒子
做點儀式,好超渡那些冤死的亡魂,「以後和他們就沒有關係,你也重新做人。」
「如果是我自己殺人,那是我壞,可是,真正壞的是那些下命令的人,他們有武器。」這
個叫Houy的男人,曾在S-21當守衛,他對著鏡頭說:「我心裡很怕做壞事。」
S-21是國安辦公室二十一號營的代號,赤柬在這個拘留所執行若干殘忍酷刑,倖存者只有
十七。昔日的人間地獄如今則成為一個博物館(Tuol Sleng Museum),展示著當年種種
罪行,任觀光客體驗。抵達柬埔寨的第二天早上,我便動身前往這個景點,因為是雨季,
金邊街巷都是積水,往波布罪惡館的路更是泥濘。垃圾穢物藏在汙水裡,我左跳右閃地還
是搞得雙腳髒兮兮,才走到目的地,卻見一平凡簡陋的水泥建物,在這黑色泥水道路旁,
不免吃驚:「執行駭人暴行之地,竟如此不起眼。」跟這些暴行的實行者一樣,原本簡單
質樸,並非天生就是張狂的魔人。
執行赤柬酷刑的,多半是十幾歲的娃娃兵,他們被集合在一起,進行短暫訓練後,送到不
同監獄裡當守衛。Houy就是其中之一,「我進入S-21,他們對我進行灌輸說,S-21是整個
國家的核心跟支柱,我們是國家的一隻手,面對敵人,我們不能有任何猶疑。」說得像是
一個工具,而不是一個人。
美國作家卡普蘭認識的那個李,也說類似的話,他說每天教育會議殺人的都是十三到十五
歲大的男孩,他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波布告訴他們的話:「這些集中營的人,就是在森
林裡轟炸你們的人。」
這些男孩整天在農田裡,腳上還帶著泥,突然被「國家」賦予神聖的任務,要替國家清除
敵人,要保護國家免於轟炸,他們會感到驕傲,而後學會冷酷。
屠殺、暴虐的背後,有時就是這麼簡單又容易:真實是從謊言開始的。又或者,對赤柬來
說這從來就不是謊言,而是真實。就像潘禮德其他紀錄片中那些領導者、執行者一樣,面
對問題,時常流露合理的表情。就像遭到酷刑的人們,不得不供出其他認識的人,否則難
以在折磨中活下去,而他們也得說服自己,這不是叛徒,這一切都有原因。到底是什麼,
讓人心在出發到終點之間,扭曲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