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 [短篇] 無欺堂骨董 (上) by 雅實

作者: eriy (Eri)   2012-01-11 23:18:40
  我被埋在泥土裡,動彈不得。
  一開始當然很不滿,但是沒人理會我的抗議,久而久之,縱使有滿腹無奈也
只好妥協並開始去習慣,唯有展開自身的適應力才是最佳之道。
  長年被遺忘在地底過著暗無天日的生活,時間彷彿靜止,無聊的日子多不勝
數,即使沒有冬眠的習慣也只好睡個不停;有時螞蟻或小蟲子鑽過身邊才能感受
到世界仍在運轉的事實,但是當某顆不知名種子的芽拼命擠過來,甚至穿繞過我
的耳朵,不由得感到一陣怒火攻心,如果辦得到,真想一把扯斷這股狂妄的生命
力。
  這裡是一家骨董店的後院,大約兩年前,身為屋主的老闆娘為了整地種花把
我挖出來,重見光明的瞬間,這才發現原來陽光氣息飄溢在微風中迎面吹來是件
多麼美好的事。
  看著她在後院和倉庫之間來回穿梭忙碌著,似乎是要把一些枯萎的植物和雜
草先放在倉庫,以免堆在後院影響景觀,因為廢棄數量不少,她先用黑色垃圾袋
分批裝好,等往後幾天倒垃圾時再慢慢丟掉。
  本來以為自己也會被丟掉,沒想到老闆娘卻將我體內堆積的塵土倒掉,接著
以抹布輕輕拂拭我的身體外側。
  然而,我又被埋回土裡。幸好這次全身僅有四分之一是在土壤內,看來是想
把我固定在原位上,雖然不知她的理由何在,不過這個位置後面有倉庫突出的透
光廊簷遮著,倒是不必擔心日曬雨淋。
  相距幾步遠的地方有個全身烏漆抹黑的傢伙盯著我,我知道他是誰。
  「喂,你也是剛被挖出來嗎?」我問。
  「比你早幾天而已。」
  「我們多久沒見面了?」
  「差不多有六年吧,我是看屋裡的月曆才算出來的。」
  「沒想到已經過了六年啊,我差點以為要永遠埋在下面了。」
  如今我們不但都擺脫黑暗日子,身旁還種滿繽紛的花朵,應該是養分充足的關
係,一不留神連雜草也容易茂盛起來。隨著季節變換,老闆娘總是勤於換上符合時
令的觀賞植物。
  老闆娘的風姿不減當年,她的待客手腕高超,對骨董也很有鑒賞能力,自前代
店主時期就一直負責進貨採購事項,出差範圍甚至遠至國外,後來一個女人家獨力
經營起這間名為「無欺堂」的骨董店,店名的意思是交易誠實無欺,因此她最常對
客人說的一句話就是:「請放心,我們無欺堂都是貨真價實的好東西。」
  記得第一次來無欺堂大概是在九年前吧,那時的店主是老闆娘的丈夫,因為剛
好姓古,老是在自我介紹時說自己是名符其實的「古董商」,很冷的笑點,但是看
到老闆如此自得其樂,通常給面子的客人們都會陪著笑。
  無欺堂的骨董買賣主要著重於陶瓷器、青銅器與字畫類,另外也會賣些小項飾
物,有一陣子珠寶盒、菸盒的生意還不錯,因此在店裡也小佔一席之地。
  店與後院之間隔著大片落地窗,兩個空間彼此互有一覽無遺的穿透感,後院的
花草景致為骨董店營造出風雅氣氛,只是店裡一具與真人等身的人形骷髏卻造成了
矛盾,格格不入且破壞氣氛,任誰初次踏進來看見都會嚇一跳。
  擺放人形骷髏是古董商的餿主意,理由就像他的姓氏和行業搭上關係,與「古
董」通用的「骨董」給了古董商靈感,以骨董店的人骨作為噱頭,甚至想拿來當鎮
店之寶。
  我說,古董商的腦袋是不是有問題?一家骨董店的鎮店寶居然不是骨董!或者
,那具人形骷髏其實是從哪裡盜墓挖來的古人啊?如果這樣也就沒話說,但未免太
毛骨悚然了點。
  起先這個噱頭還引來警方注意,懷疑古董商擺的是真的人骨,因為有客人跑去
報警並信誓旦旦地說那絕對是真的,查驗後證實是假的,警方才不再過問。
  曾有人打趣地說,既然是為了符合「骨」字,難道用其他動物的骨不行嗎?
  古董商竟一本正經地回說:「那樣就和店裡不搭了。」我納悶的是,人骨又哪
裡搭了?能引發思古幽情嗎?
  本來以為老闆娘接手無欺堂後會把人形骷髏撤掉,沒想到她不但繼續放著,還
替它重新粉刷上色,並且每天都勤快地擦拭,簡直擦得快發亮了。
  古董商在八年前的某一天失蹤了。
  聽說事件發生的當時引來許多揣測,基本上這個人除了喜歡小酌一番、沉迷高
爾夫球,沒有賭博、欠債或女人問題,事業還算順利,所以被認為不太可能是為了
金錢困擾或感情而出走。
  那天是無欺堂的公休日,古董商按慣例去打了高爾夫球,球場的工作人員證實
他如同往常去打球,球友也表示看不出異樣。後來他提早兩小時先離開,聽說是有
客人急著調貨,他必須回店裡等著點收貨物,事後送貨員表示當時古董商只比他晚
了一分鐘到達,交貨過程很平順。
  最後目擊到古董商的是住在同條街上的藥局老闆,在將近傍晚時看到古董商穿
著紅橘色外套、頭戴球帽,半低著頭匆匆經過,身上未帶著其餘明顯物品,看起來
是從家裡出門正要趕往某處的樣子。由於古董商平時很喜歡穿那件招搖的外套搭配
球帽外出,幾乎是註冊商標似的,鄰居們都說只要遠遠一望就會知道是他,所以這
個證言可信度很高,藥局老闆亦一口咬定即使天色有點昏黃且隔著玻璃門但自己絕
不會看錯。
  由此可知,古董商打完高爾夫球後曾回家過,然後又為了某事出去,身上沒有
行李、也沒有帶太多錢,彷彿只是去一趟便利商店而已,連停在公共停車場的車都
沒有開走。
  公休日那天老闆娘正在外地出差,等她隔天早上回來就已不見古董商身影,店
裡當然也沒有開門做生意。
  起先她認為古董商大概是臨時有事出門,因為門窗鎖得好好的,他的鑰匙和外
套都不在家裡。想要聯絡確認才發現古董商的手機關機了,疑惑之下打電話四處探
問卻完全沒人知道他的下落,過了一天,古董商沒有回家,這般前所未有的狀況令
老闆娘不安,又猶豫地等了一天才終於報警尋人。
  老闆娘後來找到古董商的兩支手機,都是因為沒電而關機,電池仍插在座充上
,電力充飽卻未取下,猜想是古董商出門時正在充電中,所以才沒把手機帶走。「
他老是換了電池就忘記充電備用,所有電池都沒電是經常發生的事。」老闆娘如此
解釋。
  無欺堂裝設的監視器並不能提供線索,因為它早就故障,古董商一直在考慮是
該送修或買新的,繼續放在店裡只是個唬人的幌子。
  古董商沒有留下任何隻字片語,是自行選擇離開或是被人強迫帶走皆無徵兆可
循;沒有綁匪要求贖金,所以排除綁架的可能性。
  當時,老闆娘剛懷了身孕,本來是件喜事,沒料到古董商連喜訊都來不及知道
就消失了,剩下老闆娘辛苦撐起無欺堂來撫育幼兒,現在小孩應該有七歲了,對一
個女孩來說,長得像老闆娘而不是像古董商真是萬幸。
  當古董商失蹤屆滿七年,在旁人勸告下,老闆娘才決定聲請死亡宣告並領回保
險金。
  關於失蹤事件的細節都是聽店裡熟客們聊天內容拼湊出來的,畢竟古董商在地
方上還算稍有名氣,所以失蹤當時報紙曾登過新聞,儘管篇幅並不大。有些客人似
乎對此事相當熱衷,也不管老闆娘內心是否願意觸及傷痛,只是一股勁地作出各種
推論,每當那種場面出現,我總會擔憂地望著老闆娘,深怕她會受不了刺激。
  向來平靜無波的日子,今天似乎有著奇怪的騷動,早上未到開店時間,屋裡卻
一直傳來不同於往的談論聲,還有細碎凌亂的腳步聲,落地窗的簾子只拉開了一隅
,什麼也看不清楚。
  「到底怎麼了?」只能看到店內死角的黑釉拼命想伸長脖子去看,但是他那脖
子僵硬得可以——原來「瓶頸」也是會遇上無法抗拒的瓶頸。
  「冷靜一點,該看到的就會看到。」雖然自己這麼說,心裡卻也湧起強烈好奇
心。
  黑釉就是我口中那個全身烏漆抹黑的傢伙,他是個黑釉瓷瓶,體型比我小一點
、瘦長一點,看起來就是沒什麼價值的花瓶,我連他是什麼年代出生的都沒興趣問。
  「彩陶,是警察耶!」簾子被完全拉開了,店裡出現好幾個男人,大部分人開
始往後院移動過來。
  「這種陣仗是想幹麼?老闆娘呢?」
  「她也跟著過來了。」黑釉停頓了一下,「警察是因為那件事而來的吧?」
  「古董商失蹤的事嗎?」
  「都過了八年,我還以為那件事會永遠變成秘密呢。」
  看起來像是帶頭的人先在後院四處張望了之後,指揮眾人分成三個區塊開挖。
  老闆娘站在一旁觀看,神情不免有些緊張,或許是做生意見過大風大浪,表面上
仍維持鎮定。
  「你們真的確定嗎?可是我這幾年種花時都沒挖到什麼啊!」
  「我想是沒錯,犯人都已經在遺書上自白了。」帶頭的警察語氣有點冷淡,隨之
又朝著挖掘的人們大喊:「挖深一點!」
  犯人已經在遺書上自白?我和黑釉聽到這句時不禁面面相覷。
  「哪裡來的遺書自白?」我們有著相同的困惑,難道是……
  我和黑釉身在挖掘範圍內,不久就被移置到落地窗前,至於那遍地盛開的花叢就
只能被連根鏟起,埋沒在逐漸隆起的土堆中。
  黑釉原先的位置下方已經先被挖出個寬闊大洞,幾個彪形大漢手腳相當俐落,反
觀挖我原先位置的那兩人像瘦皮猴似的,挖到一半竟開始大喘氣起來,未免有點不中
用。
  看著黑釉位置的坑洞,我突然想起某件重要的事——坑洞裡怎麼會是空的?
  有人從挖出的土堆中撿起幾塊大小不一的碎片問:「這是什麼?」
  老闆娘挨近端詳了幾眼:「這應該是那個陶壺斷掉的耳。」她指著我說道。
  帶頭的警察從口袋抽出白手套戴上,接過那些碎片走到我身邊比對著接口斷痕。
  我的左耳!原來還在啊!心裡又是欣喜又是悲嘆……不過,上面好像沾了什麼污漬
,看來也沒人會幫我弄乾淨。
  「反正黏回去也不能恢復原始面貌,算了,別在意啦!你現在這樣獨耳看起來很酷
。」黑釉是在安慰我嗎?怎麼感覺有點幸災樂禍。
  帶頭警察的眼光在我和黑釉身上來回巡視,直瞧得我渾身不對勁。
  「這兩個陶瓷器都壞了,為什麼還留著不丟?」  
  「雖然壞了,可是它們看起來還是很有美感,拿來裝飾只是我個人的喜好罷了。」
原來老闆娘對我們還是很欣賞的嘛。
  「它們為什麼會壞掉?什麼時候變這樣的?」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壞的,差不多一兩年前的時候,我打算重整花園,翻土時挖
出來的。」
  「兩個都是?」
  「是啊,兩個都是那次挖出來的。」
  「你當時不覺得奇怪嗎?」
  「奇怪?是有一點,不過看到它們都破損了,我想大概是丈夫之前埋起來的吧。」
  「到底是哪一個?是其中一個嗎?……」帶頭警察低聲喃喃自語。
  過了不久,那兩個瘦皮猴激動地叫著:「找到了!在這裡!」
  所有人都圍過去探看,那兩人彷彿獲得振奮的力量,三兩下子就挖出一具白骨。
  「他們好像都鬆了口氣。」我向黑釉說。
  「可能是在想,如果沒挖到任何東西還把人家院子搞成這副德性會很難交代吧。」
  「這兩個陶瓷請借我們帶回去調查。」帶頭警察向老闆娘說完又轉身吩咐旁人:「
記得把這些碎片也帶走。」
  等到警察們忙完之後,我們被帶離無欺堂,在警方那裡也或多或少聽到了案件後續
消息。
  有次逮到個好機會,看到了犯人遺書自白的複印本,一如所料,遺書是李小開寫的
,沒想到他的字醜得教人眼花,無法快速看完讓我又氣又緊張,深怕只看了一半就會有
人來取走。
      這幾年過得太痛苦了,欠下一堆債,現在生病也沒多少日子能活,
    既然這樣我也不想繼續受折磨等死,在我寄出這封信自首後就會去死了。
      最近常夢到無欺堂的古老闆,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但是他哪有資格
    怪我殺了他,誰叫他要騙我,把我害到今天這麼淒慘的地步,都是他害
    的。警察先生,如果你們不相信我寫的事,請照著信尾附上的無欺堂地
    址去查一下就會明白(我不知道完整地址,所以只寫出路名),古老闆
    不是像當初報紙上寫的那樣失蹤了,其實他還在無欺堂,因為是我殺了
    他之後埋在院子裡的。
      有些細節可能記不清了,畢竟這是我第一次殺人,所以非常慌張,
    也許有留下證據但卻幸運逃到現在。
      因為不想被別人聽到,這樣有點沒面子,我故意選在無欺堂公休日
    去找古老闆理論,下午去的時候,他好像剛從外面回去不久。古老闆賣
    我的骨董裡有很多是假貨,我要求退貨,他卻堅持那些是真的,講了一
    堆理由不認帳,後來我又求他至少還我三百萬也好,兩人談不攏就吵起
    來,我一發火就抓起陶瓷砸到他頭上,結果他死了,我好害怕,本來想
    直接跑掉,可是怕被別人看到就糟了,而且他的屍體還留在那裡。剛好
    看到店後的院子裡有放鏟子,我想先把他埋起來比較好。
      我從沒做過粗重的事,誰知道挖個洞會那麼辛苦,手都磨得好痛(
    不過近幾年為了生活,已經做過很多粗重的工作,比起來好像又不算什
    麼),挖到差不多的時候,我把古老闆拖進洞裡,將擦掉指紋的兇器也
    順便埋在一旁。幸虧那天老闆娘不在家,因為盡快收拾也花掉不少時間。
      要走的時候我又想到,屍體雖然埋起來,但如果不想讓人特別注意
    到屋裡的變化,最好偽造古老闆是在外頭失蹤的假象,我開始找鑰匙,
    本來擔心鑰匙在古老闆身上,要是得再去挖屍體就太麻煩了,還好很快
    就從外套口袋裡找到了,我仔細地鎖好門離開。古老闆出門一定會穿戴
    的衣物也不能留在無欺堂,所以我故意穿走他的外套和帽子,好在我和
    他的身型沒有差太多,而且曾聽說他那件外套在附近很醒目,趁著太陽
    快下山的時機,壓低帽子、拉高外套衣領把臉盡量縮進衣領內,不要與
    人正面接觸的話應該可以暪過去,既不用擔心被看到自己的臉,要是不
    巧遇上別人也許還可以讓人誤以為我是古老闆,我是這麼打算的。
      回家後遇到債主來討債,把家裡剩下的一些骨董都拿去抵債,所以
    我才決定乾脆連夜逃走,反正房子已經被拍賣了快要沒地方住。
      那些衣服帽子和鑰匙都分開丟掉了,後來看報紙時發現真的有人看
    到我,也誤以為是古老闆,事件最後被當成失蹤,我稍微放下心,又不
    敢完全放心,很怕哪一天屍體被發現,不過現在也沒什麼好怕了。
  信末的瑣碎資料就無關緊要了,看來李小開這八年來非常潦倒,往昔揮金如土的生
活全成了幻夢一場,人生最後還以如此悲涼的方式死去。
  關於李小開的事,等我心情好一點再繼續聊,因為眼前的處境只有難堪可言。
  我和黑釉皆被驗出血跡反應——老實說有點驚訝,我的身上留有血跡?可是又不敢
打包票說絕對沒有——已確認血跡與屍骨屬於同一人,經過齒模比對,挖出的屍骨就是
古董商無誤。
  我的壺口內緣各採到幾枚李小開和古董商的指紋,儘管李小開試圖擦掉指紋,慌亂
之中卻沒擦到壺的內側;而老闆娘留在我們身上的指紋則被視為正常,不能成為證據。
  至於屍骨上是否留下吻合的敲打裂痕,這個重要的部分我剛好沒有聽到,黑釉說那
並不重要,因為我們早就清楚真相如何,總之我們倆個最後被認定是李小開殺害古董商
的兇器。
  因為李小開的自白中並未清楚詳述,警方傾向兇手因憤怒失去理智,殺人時隨手抓
起來就亂砸,所以才會使用了兩個兇器。某個警察還曾為此眉頭糾結地叼念著:「自白
寫得這麼含糊,乾脆來作完詳細筆錄再去死嘛!」
  然而雖有兇器,但遭硬物敲擊似乎不一定是致命因素,在沒有肉體可驗的情況下,
警方研判古董商被埋時也許仍一息尚存,搞不好是活埋窒息死亡的。
  「關於命案經過,我真想選擇性失憶。」不可否認的,我就是個兇器,但認命的同
時也很不甘願,一個千年文物竟然變兇器,而且還是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點。
  「你每次都硬要說自己是千年文物,這不就已經是選擇性失憶了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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