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轉錄自 story 看板]
作者: fourhorsemen (學海無涯,浮生若夢) 看板: story
標題: [短篇] 夏夜
時間: Mon Sep 1 22:01:58 2008
夜晚的空氣在喧囂之中,奔竄、流轉,在每個旅人形單影隻的心中,播送家鄉的影像
。都市的疏離感早已成了一種文化現象,就像遺傳因子,詛咒著我們這些人的生命。傍晚
六點以後,路燈開始在大馬路的兩旁點起,有的白亮,有的昏黃。自這條通向鬧區的車道
望去,個個霓虹亮點,比街上行人的笑語更顯的教人癡迷。為之癡迷的不是飄泊和旅行的
美感,純粹只是那游走在邊緣的異樣情懷。有時,你會懷疑黝黑的柏油路在橘黃的燈光下
,在遠方連綿成一片沙漠──一片棲息在繁華之中,孤島般的沙漠。
一切現代化的罪惡集中營──一家美式速食店前,三三兩兩的人等著紅綠燈。他們有
的講著電話,有的手上拿著食物,時而講些話;沒有人注意到A在電話亭裡逐漸慘白的臉
孔。他戴著一頂灰色毛帽,穿一件看來有些厚重的黑色皮衣,一件很合身材,貼得緊緊的
牛仔褲。打扮得不錯──不顯眼、隨性。
但他的臉色中那種複雜,則教人不能不佇足呆望。那是錯愕、絕望,以及哀怨和仇恨
的混合,他的雙眼失魂似地在人群間擺來擺去。有一度,他感到頭重腳輕,好像四周的景
物上下顛倒了;過了一會,他又誤以為自己置身於充滿著五彩燈光的水下。巨大的無力感
震懾了他,襲面而來的黑暗吞滅了肌膚的每一吋敏感。
電話的那頭傳來一個女人的哭聲,還有另一個更大聲的喊叫,無奈、煩躁。A深吸了
一口氣,行將凝結的空氣在喉間流動,他掛上話筒,靠著電話亭,幾乎要站不住了。
綠燈亮了,路上的車陣隆隆作響,無情的駕駛和騎士們對A視若無睹,就這麼爭相呼
嘯而過。
半夢半醒中,時間悄悄從電話亭流瀉出去。當A終於可以再次感知到周圍的嘈雜,他
決定走出電話亭。然後,他走向自己的汽車,打開前座,拿走放在座椅下的袋子。袋子雖
小,卻沉甸甸的。接著,他把鑰匙拔起來,然後就朝對街走去,沒有關上車門。
他的公寓就在幾步路遠的地方,樓下的店家很早就打烊了,整條街區黑漆漆的。但你
偶爾能看到附近有煙頭的火光亮起,或者看到幾個少年圍起來打群架,或者在黑暗中,忽
地浮起一種不自在的氣氛,彷彿有許多雙眼睛凝視著你。
A走到公寓一樓的大門口,頭頂上一盞燈自動亮了起來,強烈的光線聚集在他身邊。
濃重的不安感強壓在身上,使他猶如鹿兒縮在角落,被狼群團團包圍。他徐徐地吐了口氣
,向左右瞥了瞥,然後用鑰匙打開了門。清脆的金屬聲在突然的靜謐中相當刺耳而囂張;
他驚訝地發現,四下已經一輛車子也沒有了。
至少室內還是燈火通明的。他走進電梯裡,按了一下「8F」。
電梯門開了,他看到熟悉的家門,卻被一位老太太嚇到了。
「唉呀,這麼晚還出門呀?」
A窘地微微點了點頭,「有點兒事。」然後他勉強地擺出笑容,「您老人家也還沒睡
啊?」
「欸,打掃打掃走廊,沒怎麼忙。這會兒,就要去睡了。」
「那麼──晚安了。」A已經伸手要去開家門。
「啊,對了。你家剛才──」老太太說到一半,遲疑了一下。
「嗯?」A的臉色徹底白了。
老太太不好意思地說:「有一些聲音,我想可能是你的音響沒關?有點……吵吵鬧鬧
的。我不好意思這樣說,因為我們這些鄰居也很了解,你一直都安安靜靜的;從來沒聽過
那種聲音哪。總之,沒什麼其他的事了,就這樣子吧。晚安了。」
A的心裡很清楚她說的是什麼,「您晚安了。」
老太太對這位一向彬彬有禮的鄰居頗為喜歡,微笑著走進自己家了。A等到她把門關
上,才抖著雙手開啟自己的家門。然後,他很快地鑽進去,慌忙地把門關上。
客廳躺著一個女人,雙手被膠帶纏緊,嘴上也貼著膠帶,嘴裡塞著一團報紙。她一看
到A回來,驚慌地扭動起來。她身邊散著一地的碎玻璃和瓷盤的碎片。一抹殷紅的鮮血在
地上漸漸擴開。
A蹲下來,看著眼前的景象。「不要亂動。」他靠向前,「手割傷了。」然後輕輕碰
了一下那女人的傷口。她模糊地呻吟了一下。
A與她對望了好久,像是在對話。但她的眼神透露著疲憊,游移不定。過了許久,A
才緩緩站起來。好似她只是一袋垃圾罷了,他跨過她的身體,走向窗邊。
在他的右手邊,擺著一排CD。他很熟練地把最上面的一盒CD取下來。封面寫著《
巴哈:郭德堡變奏曲》。他把光碟放入機器裡,然後溫柔地調轉音量鈕。
他把剛才從車上拿出來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放置在左手邊的桌上,然後把袋子裡沉重的
鐵盒拉出來。他吸了一口氣,用雙手的大拇指彈開鐵盒的兩個扣環。
樓下傳來汽車喇叭聲,A錯愕地甩了一下頭,如夢初醒。他的手肘慵懶地靠在窗框上
,凝視著對街的速食店。儘管背後的那女人依舊發出微弱的喉音,而且奮力地撞擊地板,
傳來陣陣悶響,卻絲毫不能吸引他的注意力。他的神識早已離開這房間,在下面那個燈火
通明,人語嘈雜的世界消散開來。
A注意到有兩個孩子在路邊玩著接球遊戲,他們的母親則在一旁講著電話,一邊叼著
根煙。現在已經是凌晨一點了。
音響傳來「郭德堡變奏曲」的「Aria」。搖籃曲似的旋律在鋼琴的雅緻音色中緩緩流
淌出來,一縷銀白色的淡煙在夏夜中,氤氳出線線輕靈的優美。在柔弱得近乎無語的兩個
聲部間,世界的喧囂似乎已經盡為收攝。一隻倦怠的野獸,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倒臥在
巴哈超凡入聖,卻仍舊溫暖而入世的琴音之中,消融於黑夜的陰影裡。
「他們──」A好像不知不覺地跟著音樂的節奏,語調平板地說:「他們說,付不出
妳的贖金。」那女人頓時安靜下來,不再蠕動。「玩完了。」A伸手打開桌上的鐵盒;這
時女人又開始試著要尖叫,她那兒傳來細碎的聲響。
一道陰影遮過A的右半臉,樓下的耀眼燈光卻照亮了另一半。半月的臉龐扭曲起來,
他神情怪異而不自覺地笑了。
「不用怕。」他閉上雙眼,享受著鋼琴獨奏的旋律,「因為我也跟妳一樣,沒有路可
走了。過了今天……過了今天,那些人就會衝進來這裡,問我:『你是不是打算欠一輩子
的債?』,然後,在我回答以前,我就會被他們當作玩具一樣地凌虐,直到我的血都流乾
了為止。」A的背後傳來女人嗚咽的聲音,「我不要那個樣子!我寧可早點死掉。妳很清
楚吧。就是玩完了的感覺。」A忽然笑出聲音來。
像是斷了線的木偶,A跪倒在地上,全身都隱沒在黑影之中。他的左手上,多了一把
剛從鐵盒中取出來的手槍。音響裡的琴聲像跳動似的嬉遊在房間裡,絲毫無視A那戰敗者
的身軀,任他抽搐般地爬向女人,與她一樣發出嗚咽的喘息聲。每當他更靠近一點,女人
的呼吸就更急促,她睜大了雙眼看他,臉上深深的刻痕代表了一顆崩潰了的心。
「原諒我……求求妳原諒我。我只是需要人陪伴。」兩行眼淚從A的臉上滑下。女人
淒厲地奮力叫喊,但就是發不出聲音。她搖著頭,彷彿著魔似的;她的熱淚連同臉上的血
,在兩人之間灑出點點濕潤。
A靜靜地,哀傷地看著這一切,直到她安靜下來。好像可以就在這時睡去了──A的
雙眼迷濛了,再也分不清楚面前的景物。夏夜是如此的恬靜,安適的空氣教人沒有負擔,
像是引領著我們回到童年,回到一切的初始點,復擁造物和沉靜的和諧。曾經有一度,A
打算就這麼睡去。他希望,在他醒來以後,又會再看到陽光為他帶來全新的早晨,還有一
個雪白的過去,和一望無垠的未來。
在兩聲間隔不久的槍聲響起之前,這場夢只剩下巴哈的低語。當如珠的樂音從夢中
醒來,世界一角的兩人卻永遠進入夢鄉。
只有窗外的旅人依舊遙望著清晨的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