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您府上作亂的是伊薩布尼達，這是非常兇惡、可以讀取人心的邪惡生物。」獵魔士睜
著眼胡扯。「她魔力無邊且警戒心極強，如果她知道獵魔士上門，絕對會隱伏不出……我
恐怕已經不能幹這個活，您得在眾目睽睽下，將我趕出大門。」
詹寧斯伸手阻擋準備掏刀子的兩名保鏢，說：「讓大嘴巴的皮特看到就夠了，他一個人看
到，就等於整個冰風谷都看到。另外，側門在大門右邊的巷子，走到底。我們該做些其他
準備嗎，獵魔士先生？」
獵魔士問詹寧斯有沒有馬廄或柴房，詹寧斯說有。獵魔士求今晚要將僕人集中在那，宅子
要盡可能淨空，並扯出“協波”、“燃素”等天花亂墜的專有名詞，詹寧斯被說服了一半
，但認為留下他的兩名保鏢沒啥大礙，彷彿討價還價可以改變專業判斷。不過，伊薩布尼
達純屬杜撰，而且保鏢也在這回的名單上，獵魔士樂意讓步。
回醫院的路上，獵魔士不禁回想起幾件執法單位給他的委託。面對連老練的執法者都不忍
心去看的屍體，他們認為面目全非的慘狀肯定不是人幹的、是魔獸或者惡魔的傑作，只有
怪物才能做得出那樣的事。柯恩相信，幾乎每次都相信。
然而獵魔士最終總會發現，犯下這些罪行的只是些渾球。不是特別的、三頭六臂、綁著馬
尾且渾身刺青的皮衣傻子，他們可能是排隊時會禮讓老人的大學生、他們可能是購買吃食
時向你遞出食物的那雙手、他們平日完全正常，直到他們突然想high起來的那一刻。到頭
來，沒有什麼魔獸，也沒有什麼惡魔，甚至沒有他們或我們的區別，幹出這一切的只是─
─我們。
備妥道具來到詹寧斯的宅邸時，半獸人保鏢已經等在側門了。罌粟花奶的效力在開頭時因
為仙靈氣而遭遇挫折，但現在反占上風。柯恩盯著倚在門上打盹的半獸人，盯了一好會，
反覆進行深呼吸、數四下的儀式，把直接照半獸人咽喉來上一刀的慾望給壓抑下去。
柯恩叫醒半獸人。「我來找你老闆。」
「喔…對…是…」半獸人猛打呵欠，領著柯恩往內走。每隔幾分鐘，他會停下來晃晃腦袋
、站定發呆，如果柯恩不提醒他，他就會忘記往前走。
書房裡的詹寧斯正與他的保鏢碰杯，看見柯恩進來，他立刻給柯恩滿上一杯。和柯恩的一
些委託人相比，詹寧斯確實態度殷勤，但這並不能改變什麼。
「需要幫把手嗎？」澤拉塔問。這名高瘦的半精靈保鏢身著硬皮甲，戰鬥腰帶左右各繫上
穿甲細劍，還準備了四挺十字弓。一般狀態下，柯恩會喜歡這種能認真對待威脅的委託人
，但現在卻是徒添變數。
柯恩回絕了半精靈保鏢，用捲尺在地板上量出一個直徑十厄爾的圈，用粉筆勾畫成型。標
準儀式中，用來畫防禦陣的粉筆需在製作過程中，加入處女血與祝聖過的水，但這回可隨
意將就。
然後他要求詹寧斯等三人背向圓心坐下，又在他們伸出腳的位置畫出薩瑪防禦陣的符咒，
最後裝模作樣地用聖水在圈外加上一圈符印。
「無論待會發生什麼變化，各位都不要離開圓圈。」柯恩交代。一群人安靜待著，就會任
由大腦胡思亂想。為了讓詹寧斯等三人更加無聊、不耐等待，他又補充道：「結界之內嚴
禁火光與交談，我必須提醒各位這一點。」
安頓好這些花俏表演後，柯恩保留書桌上的蠟燭，也坐進預留位置，正好在詹寧斯隔壁，
然後四人開始等待。寧靜中只聞劇烈、緊張的心跳：這點對柯恩也是相同的，他無法確定
幽影何時上門，只能希望對方晚點登場，最好能拖到罌粟花奶生效。
大約過了一小時，桌上的蠟燭燃盡，柯恩也不免焦急。現在他反倒希望對方早些來，如果
在黑暗中待太久，待眾人的眼睛都適應黑暗後，他無疑會失去夜視能力的優勢。然後忽然
一片死寂──不是開始時的那種安靜，死寂像有實際形體般，瞬間取代了原有的沉默，接
著是鈍重的破門聲。白影破門而入，迅速在書房中翻騰，飛行中帶起的破風聲，差點就壓
下詹寧斯的尖叫。
柯恩朝幽影的落點放出亞登之印，將白影定在原位，她長髮披散、雙唇紫白，兩眼像白紙
上隨意以炭筆戳出的黑洞。
白影……是個女人，身上穿著破爛的女僕制服，暴露在制服外的肢體失去了所有血色，漆
黑的雙眼瞪向詹寧斯。雖然在場四人都警戒起來，但她恐怖的目光與憤怒只集中在胖商人
身上，彷彿其他人對她並不重要。
「她回來了！她真的回來了！」動也不動地坐了一小時，詹寧斯雙腿發麻，否則他大概會
拔腿就跑。「獵魔士大人，快殺了這賤人！」
「您對她的性別和目的真清楚不是？」柯恩輕聲說：「請原諒我的虛榮心，但吃這行飯的
，總期望有一天能來個大解謎……我老早就覺得奇怪，您為何不找蘇倫神殿呢？」
詹寧斯舔舔嘴唇，眼睛還是望著亞登之印釘住的女性幽影，彷彿擔心她下一秒會撲過來。
「我說過，一分錢一分貨……」
「這確實是條商人的重要守則。但商人守則也說，省一元就是賺兩元。」柯恩突然很想抽
煙斗，但最好還是讓詹寧斯等人相信嚴禁火光之類的屁話。「反正也是免費的，正常人應
該都願意嘗試給蘇倫的祭司解決，您卻是先進城買魔法戒指，還找上我這樣的怪物殺手。
我只不過開玩笑說自己聽到一些訊息，您就嚇到差點就往生極樂，接著又不肯在醫院說明
，不願招待莉黛爾這樣讓您垂涎三尺的座上客，使我不禁揣想，會否其中有某些不能透漏
的內幕。再看您的鹽堆，那可是只擺在您的活動範圍裡，彷彿您很清楚幽影的目標就是您
──」
「你太多嘴了，獵魔士。」澤拉塔轉身，與半獸人一齊端起十字弓，雙雙瞄準柯恩。「立
刻替我老闆幹掉那賤人，否則你就等著多兩顆肚臍吧！」
柯恩的視線移向女性幽影，女性幽影也看回他，空洞眼眶裡的怒火稍微褪色，換上祈求的
色彩。
「殺掉我？」柯恩回頭說：「我相信兩位願意為你們的老闆犧牲生命，但你們的老闆接下
來如何保護自己？容我提醒，結界在我死後可是他媽的會失效的。」
「我……我有戒指！」也拿到自己的十字弓，詹寧斯的聲音也透出半分自信，但音量立刻
軟弱下來──他到此刻才發現獵魔士在黑暗中都幹了什麼。
「哪枚戒指？我希望您不是弄丟了。像這樣。」柯恩亮出扒來驅魔戒指。
接下來的一切全在同一時間發生。
首先柯恩解開亞登之印。
詹寧斯等人沒有因紫光繚繞的法印消失而驚訝，因為他們的目光，全跟著拋起的驅魔戒指
追向天花板。
然後柯恩起腳踢飛半獸人手中的十字弓。對付一個已經遲緩到連為弓上箭都需要他人提醒
的對手，這記踢擊快到像沒有發生過。
十字弓被吸入般，高高飛向天花板。
彷彿要補上戒指彈飛後所造成的空虛，匕首躍入柯恩掌心。匕首包牛皮的握柄來到柯恩掌
心的速度，和匕首刃鋒劃半精靈的喉嚨而過的速度，難分軒輊。
女性幽影發出一聲震撼人間與靈界的嘶吼，一把扯破半獸人的腹部，下一位就是詹寧斯。
「救救我啊！你不能見死不救！」
若有餘裕，此刻說上一句“我當然能”很解氣；冷笑拋下“我看著很享受”也很甜美，但
在詹寧斯狂哭慘叫時，柯恩沒朝他看上一眼，也沒有去注意幽影如何復仇。他臉色慘白、
全無表情，像是個紙糊的面具。他很慢很慢地走出圈外，緩緩拿起先前置放書桌的裝備，
彷彿他的手腳都上了枷鎖，彷彿他在做一件連自己都厭惡無比的事。
柯恩拿起獵魔士銀劍，銀劍鞘口反射著幽影燐火一樣的幽微綠光，劍身則因抹上惡靈劍油
而隱泛藍芒。在他背後，幽影已經完成她的血腥復仇，半透明的身體在半精靈的遺體前，
飄盪著。
「……你說你愛我，可是為什麼要把我交給主人？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在我活著的時候，
要不斷傷害我？」幽影哽咽著，細弱的雙肩在燐火中瑟瑟發抖，朦朧的幽光裹住了她的身
軀，使她的身形顯得格外孱弱。
而我比那些人惡劣千萬倍。在那哭泣的身影之後，持劍的獵魔士無聲接近。我在妳死後，
還要繼續傷害妳──
「我很抱歉，孩子。」銀劍揮下的一瞬間，真的只有一瞬間，獵魔士眼中的所有東西都變
得濕潤模糊起來。熱潮讓他的喉嚨發緊，血液都湧上腦袋。但他很清楚，一旦活物成了幽
影，憎恨所有活著的生物，就是它們的必然結局，沒有例外，除了盡快撲滅，沒有其他方
法。而身為獵魔士，對於死亡要像一個醫生那樣冷靜。如果不得不做，就得義無反顧地去
殺，絕不後悔。後悔比黃金奢侈。
柯恩收起銀劍，他強忍疲憊，仔細處理掉所有能顯示自己來過這裡的證據，然後離開書房
。或許因為沒有徹夜工作的僕人，書房之外沒有點燈，走廊就像通往人類內心黑暗的甬道
，完全沒有燈光。
幽影不會突然出現。要使死者成為幽影，除了死者本身強烈的恨意之外，尚需要諸多觸媒
，否則這世界早被它們淹沒了。
另外，幽影不只會殺害它所憎恨的人，還會把所有來不及躲避的無辜者全都誅殺殆盡。在
僕人的證詞中，眼前的幽影已作祟一個多月，僕人卻沒有死傷，以及先前總總跡象……柯
恩手上僅有少許稀薄似輕煙的證據，而他想用輕煙搭出架構鬆散的空中樓閣，還需要多些
不著邊際的想像做基礎。現在柯恩找到了，雖然這基礎空洞如浮石，但柯恩相信：這具幽
影不是自然的產生物，而是人為召喚的。這名召魂者把幽影牢牢操縱在手上，不傷及他人
。
但也死了三個人。
邁步走向密室前，柯恩重新考慮了一次，這麼做是否有必要。首先，他沒有接受詹寧斯的
委託；就算有，他的客戶死了，沒有對象可以收錢，接下來他會介入的原因，可能是最不
應該的理由：因為沒事找事做。
可是詹寧斯就算死了，事件離結束還有一段距離，他對莉黛爾有承諾要履行。
“認真聽他的問題”，是吧？那至少要努力做到可能的極限。
柯恩拿起花瓶，果不其然，瓶頸處又多了新的指印。他啟動了密室開關。
現在他就要與召魂者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