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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著三年來到波馬的起跑線上,是我作夢中也沒有想過的場景。會開始跑步是一場意外,
2013 年,作為畢業禮物送給自己的匹茲堡馬拉松開跑前三週,發生了令人遺憾的波馬爆
炸案 (Boston Bombing)
隨後發生了包括一連串的事,像是當年冠軍 Lelisa Desisa 一個月後,回到市政廳並把
他的冠軍獎牌獻給了波士頓;或者像紅襪隊老爹 David Ortiz 發表了震撼人心的演講,
紅襪隊在該年度贏得了世界冠軍;或者像隔年美國本土英雄 Meb 以 38 歲高齡拿下波馬
冠軍等等;更最近的是,以波馬爆炸案為主題的一部部電影:Patriot's Day 愛國者日,
Stronger 你是我的勇氣。
而對於我最深刻的影響,就是當時連場馬拉松都沒跑過的我,暗自下了個決定:我一定要
到這個城市看看,並且以波馬跑者的身份。
我赴約了,一去就連去了三年。
兩年前是我的初次波馬,在攝氏 20 多度下的天氣,跑出了 2015 年以後的最差成績。我
在 2015 初嚐破三滋味後,連著五場比賽都破了三。所以你能想像在當天跑出 3:05:04
的成績,對我而言,事實上是個打擊。
隔年則來了個大逆轉。全程攝氏 5 度以下強風豪雨,號稱近十年最差的波士頓,我掛著
鼻涕完成 42.195 公里,成績是當年台灣跑者最佳的 2:44:11.
2019 年,坦白說在賽前我就沒有設立明確目標。一方面是有了前兩次的經驗,我知道波
士頓的賽道並不太難,但能不能跑出成績的關鍵還是在天氣;另一方面則是我在比賽前的
六週,才剛剛在東京馬拉松跑了一場十分盡興的比賽 (2:38:58),而我還沒有完全恢復
過來。
這麼說雖然有點自大了,但當我今年走到 Boylston Street, 見到了那面深藍色的拱門,
我心裡想的不是來比賽,而更像是...回家。
賽前的瑣碎就略過不提,直接來到比賽當天的早晨,當天早上甚至下了一陣豪大雨,鞋襪
全濕,也不覺得意外,心態上已經準備好雨戰的心理準備。
我們跟著 Wave 1 的跑者在 6:30 左右到達 Boston Common. 過了大約 20 分鐘,搭上大
黃色的校車,前往起點 Hopkinton.
如果你們還記得我賽前寫的那篇非官方指南,一般在賽前我是避免過度交談的。隨著一起
上車的夥伴都已經閉上眼休息,因為晚了點上車的我,旁邊是位笑臉盈盈的中年大叔。
「我可以坐這嗎?」
「當然可以。」
「你會緊張嗎...?」大叔的一個提問,劃破了沉默的尷尬。
「我嗎?老實說不會。這天氣比去年好多了。」
「你去年有來啊?我有在電視上看,實在太糟糕了!」
「是啊,這是我的第三年。」
「小老弟,讓我跟你講一件事。」
接下來,我就進入了大叔的回憶世界,應該說是他強迫我進去的。
他名叫 Sergio, 今年 55 歲、家在亞特蘭大。他從 20 多歲就開始跑步,當時甚至比我
更好,是個常態可以跑在 2:30 附近的跑者。他說因為工作的關係,去了很多城市,而今
年是他的第十個波士頓馬拉松。
「你知道這段日子下來,我最後悔的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心中暗想,能用到”後悔”這個字,是不是有點嚴重了?
「就是我沒有每一年回來波士頓馬拉松。」
他接著說:「當我看著那些照片總是會想起,這邊缺了一張、那邊缺了一年。當你走遍
美國各地,參加了無數的比賽,但終究會留在你心底的,只有波士頓馬拉松。」
我不置可否,誰知道是不是大美國主義作祟呢?心想幾週前的東京馬,也是深刻到不行。
下車前我們互祝順利,他這次說有好好訓練,目標是 SUB3
回到了自己跑團夥伴的身邊,這次我們一共有四個人,有第一次來的、有第二次來的,
也有第三次來的。走進選手村的路上,氣氛漸漸熱絡了起了。這跟去年的氣氛完全不一樣
,去年像是生存遊戲、目標是活下來,而今年大家真的是來比賽的!
離開選手村之前,我跟訓練夥伴苟良討論了比賽策略。去年我們同跑了 28 公里,最後他
被寒冷的天氣的天氣擊倒,而今年做足了萬全準備。
重新證明自己的路很長,而就像賽前他自己說的:「我知道自己能跑得好」。這種絕對的
自信,其實來自於絕對的自律。光形容不清楚,我就說個數字好了:
我在 2018 年全年跑了超過六千五百公里,對市民跑者而言算很多了吧。那苟良呢?
答案是七千。
你得知道他是有工作家庭、還有兩個寶貝女兒的跑者。能有這樣的時間投入,無非就是時
間管理跟全神貫注。這樣的人,是做了多少的生理、心理準備、帶著多少決心,才重新回
到這裡。
關於比賽策略,苟良說他會非常保守,起步跑 3:37/K (他的訓練是 3:30/K 水平)。
他說:「我是真的怕了。」
我說:「那我可以護送你一程,起跑時讓我幫你開路。」儘管我腦袋裡非常清楚,最近訓
練狀態並不理想,無論如何這個速度是保持不到終點的。
9:15 AM 通往起點的大門正式開啟。
看著週遭跑者們慌慌張張把身上的衣服丟進回收桶,我不禁偷笑了一聲:「啊,肯定是
Rookie (菜鳥)」因為選手村距離起點還有 1 公里遠,而離開賽還有 47 分鐘呢。我們一
邊走一邊脫,到了起跑線旁的 CVS 上完了最後一次廁所,換上乾襪、脫掉濕的衣服,走
進預備區,距離起跑正好 20 分鐘。
這是個難得輕鬆的時刻。有了前兩次的經驗,我知道菁英跑者會從跑道的左側入場,我招
招手叫苟良來,兩個人站在第一排。當主持人宣佈菁英選手入場時,群眾一下鼓譟了起來
。
領頭的自然是去年冠軍,身著 1 號的 Yuki Kawauchi, 緊跟在後的包括 Lelisa
Desisa, Lawrence Cherono, Jared Ward, 井上大仁等名將。除此之外印象特別深的還有
一位身著 KAI 號碼布的亞洲面孔小孩,看著我跟苟良超級興奮,可能誤以為是同鄉,可
我不認識他。後來查了一下,是日本跑者 Hiroki Kai, 今年只有 24 歲,生涯最佳是
2:18:17!
這些選手有的笑臉盈盈跟每位觀眾擊掌,有的則是一言不發已經進入比賽情緒。參加過這
麼多場比賽,能近距離看到菁英選手入場的比賽並不多,如果你在波馬有機會,一定要試
試看。
*不過能擊掌的大概只有 Wave 1 Corral 1, 全馬成績以今年來說,聽說是 2:46 以下。
別抱怨呀,要看明星的搖滾區,得靠自己的腿掙,這很公平。
去年因為天候沒飛的戰鬥機今年總算準時出現,在國歌結束的瞬間造成一陣音爆,一下子
把我們從看偶像的情緒拉了回來。10:00 AM 菁英組跑者出發。
10:02 AM 一般組出發!
前兩英里是大下坡,苟良照計畫跑了 3:37~3:40/K。即便是在這樣的速度下,週圍的人還
是非常多,一不小心就會被人群衝散。幾次我跑在苟良前面,他還是非常冷靜、非常沉著
直到第三英里,同樣的跑姿下速度越來越快。
這個狀態我在練習見過無數次,我知道他暖身好了,於是默默退出他身旁,心中暗想,希
望下次見到就是終點線,千萬別讓我追上呀!
接下來,就是我自己的比賽了。
當天的氣溫是 19 度,濕度因為起跑前的大雨而顯得特別高。這種大概只有 70 分,在其
他地方很值得抱怨的天氣,既然是在波馬、特別是與前兩年相比的情況下,老實說可以給
個 80 分。
好消息是當天是多雲、並且有順風。說不上最理想,但也絕對不差了。
不過與之相對的,是我自己的狀況還沒有完全調整回來。東京馬後雖然進行了幾次長距離
訓練,最長還有過 38 公里,但我心理很清楚週期還是太短了,想要往最佳成績去肯定是
玩命。送走了苟良,我就下了第二個決定:「今天不(能)跑 PB」。
我開始尋找自己身體覺得輕鬆的體感,試圖控制在 Marathon Pace 跟 Long Pace 之間。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心率多少,我的 Garmin 235XT 的心跳功能,已經有一個月沒開了。
覺得辛苦嗎?那就慢一點。還是覺得勉強嗎?那就再慢一點。
失去了一個絕對要完成的目標,我反而能夠徹底把自己沉浸在比賽的氛圍當中。每個比賽
都有它獨道的地方,例如東京馬的含蓄、紐約馬的激情,而在波士頓馬拉松
你真覺得自己是個菁英!
觀眾們聲嘶力地吼,而且光憑他們的服裝,就知道其中有一半,要嘛自己曾經是參賽者、
要嘛就是有家人朋友在比賽之中。這種”沒有人是局外人”的氛圍,真的只有這裡有,
而不會有人問你:「嘿,馬拉松是跑多遠?」
由於是順風的關係,我也不太想著擋風的事,就放任雙腿自由奔跑。來到 20 公里的,目
光所及除了跑者沒有人煙,但是一陣陣女性的尖叫聲響徹雲霄。
「等等,已經到衛斯理了嗎?」
不一會馬上看到數百名女子學生攀附在欄杆上,那景象就跟 NBA 球員走道要簽名的粉絲
相差無幾。而唯一的差別是,今天我們就是 NBA 球星!
她們高舉著 Kiss Me 的牌子,熱情地向每一位跑者索吻。以往可能會被逮捕的行為,在
今天是尊重傳統、發揚跑步精神!
而我必須懺悔。
三年來的第一次,我把帽簷拉向了後方...
「反正我今天也不 PB, 怕什麼!」
心一橫就往右靠過去,加入了為數極少、跑在 3:50/K 配速、還妄想一親芳澤的十分之一
跑者群中。原來衛斯理的女孩們是這個樣子...年輕女孩不約而同開始興奮地死命尖叫,
潛意識中甚至看到幾位對我拋了媚眼。
我看著一張張活力又稚氣的面容,真的好嫩
「天哪,人家搞不好才 18 歲,我都是叔叔了!」
「那個誰誰誰的女兒不是唸這嗎,我親了怎麼面對他?」
當下一陣臉紅,只能勉強伸出右手,目不斜視一路擊掌過去。但光是這麼做,就已經足夠
讓我心跳加速,一不小心就跑了過快。
啊,衛斯理啊衛斯理,30 歲的我,今天重新感受到了 18 歲的青春。
在衛斯理女孩們的加持下,前半馬跑了 1:20:40. 21~26 公里基本上還是維持等速,然
後就是波馬的唯一,不對、唯四難關:牛頓四大坡。
相對於前兩年對於配速有嚴格的要求 (老實說,第一年還抽筋了)。今年我對於自己的要
求,已經鬆到近乎無恥了:「不要抽筋就好。」
前面的集團開走了,我告訴自己:「不要抽筋就好。」
旁邊的跑者加速了,我告訴自己:「不要抽筋就好。」
後面的跑者趕上來,我告訴自己:「不要抽筋就好。」
這種心態是絕對跑不出好成績的,但我的羞恥心已經低到不能再低,只要不要一拐一拐回
終點就好。分段配速最慢大概是 4:20/K, 這速度比全馬破三還稍慢一些。
也大概在這時候,我被幾個目標在 2:45~2:50 的朋友趕過。他們超過我時總是一臉震驚
:「你怎麼會在這?」而我卻是一臉自若:「你趕緊加油,我不要抽筋就好。」
過了傷心坡頂的 33K, 接下來就是 10K 一路到終點的緩下坡平路了。
我的速度回到了 4:05~4:10/K 之間,與其說是保存體力的拉尾盤,不如說整體的強度還
是差不多,只是佔了下坡的優勢而已,而我也確實開始累了。
我算了算完賽時間,不過一下就放棄了。現在跑什麼成績對我來說意義都很小:PB 不可
能、SUB 240 已經錯過了、SUB 245 可以 Q 東京耶,但我上個月已經 Q 了。
身體想跑多少、就讓它跑多少吧,我也不想太強迫,這段時間以來已經太勉強它了。
連著三年,在相同地點留下相似的照片。我很清楚,過了這個轉角,一切就要結束了。
我進步了嗎?我成長了嗎?
在這最後的五百公尺,眼前的畫面逐漸與記憶疊成一片。
槍響時間:2 小時 50 分 16 秒 / 晶片時間:2 小時 50 分 10 秒
這是個賽前沒有預期,賽後也不覺得遺憾的成績。
過終點線後,走在 Boylston 街上,有個中國女生喊了我的名字。「Jay! 你不認識我,
但我認識你。幫你拍張照吧?」
「謝謝你了。」
「苟良呢?」
「在你前面好早就回來了。2 小時 33 分吧?」
「太好了。」
回到旅館跟大家碰面,梳洗一下,趕上了當天下午五點鐘的飛機 (我在下午一點完賽),
隔天早晨出現在辦公室時,同事問我:
「你昨天有看波馬嗎?」
「看?我昨天跑了波馬。」
前年熱情奔放、去年冷酷嚴苛、今年溫柔婉約。來了三年,都是不同的面貌,而且一年
比一年喜歡。然而,近期我不會再去了。
我覺得已經在波士頓得到所有想做的事,更重要的,也成為了自己心目中那樣的波馬跑者
。所以我必須離開家、必須向前走了。
但總有一天,我會再回來。
也許是帶著雄心壯志回來挑戰郭宗智老師的台灣跑者紀錄 2 小時 31 分;也許成為大叔
的時候,帶著小孩一起。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但是總有一天,我會再回來。
我想到巴士上大叔說的:「不管你跑了幾場馬拉松,最後留在心裡的,還是波士頓。」
這裡是我的起點、是我跑過最差的比賽、也是我經歷過最嚴苛的挑戰。 但波士頓就像是
所有跑者的家,在你經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努力之後回到這個地方,而整座城市會
把你當做最親近的家人一般,歡迎你。
每年有三萬多匹小馬從 Hopkinton 起跑,經過 42.195 公里的蛻變,在波士頓找到
更強悍的自己。
波士頓馬拉松,是全世界最特別的比賽,是市民跑者的聖殿,是獨角獸與牠們的產地。
如果可以,請務必來一次!
2019 波馬的比賽日是 4 月 15 日,距離波馬爆炸案正好滿六年。
最後就用波馬終點線上的一句話來做結
We finish the race. / 我們完成比賽
We reclaim the finish line. / 我們重新取回了終點線
We remember April 15, 2013. / 我們永遠記得 2013 年 4 月 15 日
謝謝你、再見了,波士頓,我的起點,所有跑者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