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金宓和我小心翼翼地將杰叔的身子反過來放在床上。那一攤血跡依舊維持著鮮紅
色,在小小的十五號室裡頭散發出濃濃的鐵鏽味
。
金宓看著她爸爸,淚水從臉頰滑落。「謝謝你們。」她抽噎說道。
「不用客氣。」凱拍了一下金宓的肩膀。
「妳還有很多事要處理,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來找我。」我說。
金宓點點頭,伸手拭去臉頰上的淚水。我和凱離開十五號室,回到自己的住處。
我坐在床邊,腦袋有一些雜亂的畫面變換著。其中一個畫面特別鮮明,是我站在廣場
上看著堡壘頂層的總理,即使我和他之間隔著五層樓的距離,我還是覺得當時的他也正在
看著我。我又想到那些興高采烈看好戲的地面居民,心中有股怒火油然升起。閉上雙眼,
我看見的不是漆黑,而是杰叔身上那一片鮮亮的紅色。
地面居民什麼都有,他們擁有全國最好、最豐沛的物資,為什麼還要為了一顆小小的
爛蘋果和我們計較?事實是,他們在意的根本不是那顆爛蘋果,而是他們不容許低等的我
們做出越矩的事情,即使只是對整個國家來說無關痛癢的渺小罪行。他們擁有全部,心眼
卻小得容不下一顆蘋果,真可笑!
而這整件事情中最可悲的是我們什麼也做不了。認清事實的感覺很快就把火澆熄,剩
下的只是無可奈何的虛弱感。
我們只能安份守己過好自己的生活,每個地底居民都是如此。其他人要怎麼想怎麼笑
都與我們無關,只要家還在、還能吃飯睡覺,自尊這種渺小的東西可以隨時丟棄。
我站起身,打開門往地下二層快跑而去。今天的十圈還沒有開始,我可不能再怨天尤
人浪費時間。我用盡全力狂奔,繞著一條又一條的走道,藉由汗水替我沖走腦袋裡那些徒
勞無功的怨懟與不快。
結束了十圈,我全身濕透走到大間門外。沒有上鎖,我推開門走進去,柯奇正坐在矮
桌旁悠哉地喝著茶。「跑完十圈了嗎?」他並未抬頭看我。
我點點頭,走到他旁邊坐下。「你剛才回來的嗎?」
「嗯。」他將茶杯放回桌上,用手撐著下巴,「不過我知道下午發生了什麼事。」
「你知道?我還以為你只需要關心獵物的數量呢。」
「當然知道。妳以為狩獵者的世界只有森林嗎?小妞,我們還是這個國家的人民吶。」
他將視線對準我的雙眼。
「你都不會覺得不平嗎?」
「有什麼好不平的?」柯奇拿起他身旁的十字弓,從矮桌底下找出一塊灰色的布,開始
擦拭他的武器。「我們吃這個國家的飯、踩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就該遵守這個國家的法
律,不管妳喜歡還是討厭。」我沒有答話,柯奇繼續著擦拭的動作。「我在妳這個年紀也
曾有過妳這樣的想法。青少年都容易被外在事物給影響,然後自以為正義地想要反抗什麼
。」柯奇的手停下來,「但那一切都只是個屁啊!小妞,妳懂嗎?是個屁啊!」
柯奇放下弓和布,從上衣的右邊口袋裡掏出一根爛爛的菸草。我微微睜大眼睛,怔怔
地看著狩獵隊隊長手中拿著違禁品。菸草屬於政府直接配給的物品,幾年前就已經停止配
給給地底居民了,政府甚至下令沒收地底人民持有的存量。所以這根菸草出現在我眼前的
狩獵隊隊長手上,顯得非常稀奇。
柯奇似乎看出我的驚訝。他又從口袋裡拿出一盒火柴,推開盒子,從裡面選出一根,
「唰」地一聲,火柴燃燒的氣味瞬間衝進我的鼻孔。「這可是我珍藏好多年的寶貝。我知
道妳在想什麼,只不過,」柯奇將菸草點燃並吸了口,然後緩緩吐出一道白煙,「很多事
情大家心照不宣,妳懂的吧?」
我點點頭。地底居民都是這樣的,只要不是被上頭的人發現,我們都會互相掩飾彼此
的罪行。哪一個地底居民沒犯過罪呢?私藏食物、偷偷在宵禁時間溜到隔壁室去、從工作
的地方偷帶原料回來……太多了,而這就是我們生存的方式。
我並不是驚訝於柯奇私藏菸草的行為,而是沒想到竟然還能在這麼多年之後聞到菸草
的味道。這種菸草的味道並不難聞,反而有種淡淡的甜甜香味。如果可以,我也想來上一
口。
看著柯奇一吸一吐,我說:「你覺得,災變前的世界會不會比現在還好?」
柯奇吐出口煙,對我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並不想經歷災變和他媽的戰
爭。」
我笑了。柯奇這個人雖然不怎麼討人喜歡,但我並不討厭和他聊天。「他媽的戰爭。
」我故意重複他的話,搭配一個醜陋的嫌惡表情。
也許柯奇說的沒錯,我現在有的忿忿不平都只是個屁。幾年過後,我再也不會在乎誰
的屁股被莫名其妙地打到開花,也不會在乎什麼東西是上面有的而我們沒有。我會漸漸變
得只在乎眼前的事,像隻老鼠一樣只在乎今天有沒有麵包屑可撿。
「走吧,我帶妳去打打雜。」抽完菸草的柯奇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我跟著他往地下三
層前進。
柯奇帶著我來到伙食處理室。農務組採收下來的蔬果和狩獵隊獵得的獵物,經過組長
盤點之後會交由監察員再核對一次,然後就會運送到這裡來,由伙食處理工清洗、剝皮、
除毛、切割,再送到上面的物資管理部,由他們將食材分配到地面和地底的廚房;而監察
員會將統計數量的報表呈交給物資管理部。
「晚餐之前妳就待在這裡幫忙處理獵物,順便熟悉一下切割動物肢體的感覺。」
我看著一簍又一簍疊得滿滿的動物屍體,忍不住張大了嘴,吃驚的蠢樣全在臉上表露
無遺。
伙食處理組組長向我們走來。他是個身材魁梧的男子,肩膀大概是柯奇的兩倍寬,但
卻有個圓滾滾的肚子,頭髮在後腦勺綁成一撮小馬尾,細小的單眼皮遠遠看起來就像閉著
眼一樣。「嗨,妳就是今天來幫忙的對吧?」
「她是我們隊上的菜鳥,九十九年來唯一一枚女生。但是你不用給她特別待遇,能怎麼
操就怎麼操,她得習慣拿刀切開小動物的感覺。」柯奇用手肘撞了一下我的肩膀。
「沒問題,那妳等一下就聽我的吧。我叫歐力,這裡的組長。」歐力可愛的笑容跟他高
大的身材真不太搭。我朝他微笑點頭,拼命壓抑著因血腥味而想吐的衝動。
「小妞,妳就好好努力與屍體們相處吧!別偷懶,也不准把沙包偷偷拿掉,妳得趕快提
升自己的敏捷度。我會讓歐力好好看著妳。」柯奇和歐力互換一個眼神,然後奸詐地對我
笑著。
「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磨練你們這枚稀有菜鳥的。」歐力笑道。
伙食處理室裡有上百人,每個人都坐在一張小矮凳上,三五個簍子將一名處理工給包
圍住。歐力帶著我走到一個年輕女孩身旁,「莉莉,她今天是妳的助手,告訴她該做些什
麼。我還得去處理今天報到的新人。」歐力對著女孩說完便走向室內另一邊。
莉莉放下手中的……那是兔子頭嗎?站起來看著我。她戴著一雙白色橡膠手套,上面
沾滿了血和毛。她將手套脫掉扔往一旁,從工作服的口袋中拿出兩只乾淨的遞給我,「戴
上這個吧,妳不會想要皮膚沾上那些東西的。」
我接過手套並馬上戴好。她又拿出雙乾淨的手套,替自己戴上。
接著,她跑到另一側角落去拿來了一張凳子,放在她原先坐的那張旁邊。「坐吧,妳
先看看我怎麼做。」
莉莉從她左前方的簍子中抓起一隻灰色野兔屍體,再從她腰間的束帶裡拔出一把黑柄
小刀。「這是半齒刃,又叫狩獵折刀。妳看,最前面這裡叫做『掏鈎』,獨特的設計非常
利於剝皮。」她將刀子遞到我眼前,我接過它,仔細地看著這個叫做半齒刃的玩意兒。刀
刃前端往回勾起的尖刺就是莉莉所說的掏鈎,刀背上還有三處齒狀溝槽。我把刀子還給莉
莉。
莉莉的大腿間擱著一塊比凳子高一些的長方形金屬箱子,她將兔子放在箱面上,用半
齒刃將兔子開膛剖肚。她利用掏鈎沿著劃在肚子中央的那一刀往左右兩邊推進,輕鬆就將
皮肉分離。
我注意到箱面上有一個低窪小洞,切割動物時流出的血水都往那個小洞匯集。我想箱
子的用途就是用來蒐集獵物的血,以免流得到處都是。
很快地,莉莉已經將內臟挖出了。她大把將內臟抓起丟往腳邊一個深藍色的塑膠桶子
,裡面簡直是臟器大集合。我忍著濃厚的血腥味觀賞完莉莉的切割秀。
「好了,妳也試試看吧。」莉莉站起來與我交換位子。
接過半齒刃,我努力要自己保持鎮定。我朝簍子抓出一隻……松鼠,拼命想著剛才莉
莉示範過的動作。我把松鼠的肚子朝上,歪歪斜斜地在牠身上劃下第一刀。我逼自己想像
那不過是隻松鼠造型的絨毛玩偶,我只是要把它肚子裡的棉花拿出來罷了。笨拙的動作讓
我才處理第一隻手套上就沾滿了血和毛。
我摒住呼吸一把抓起內臟,像莉莉一樣丟往藍色塑膠桶,只是她的動作比我帥氣俐落
一萬倍。
「現在把頭砍掉吧。」莉莉輕鬆地說著,好像只是在說「把那個垃圾扔掉」。
我愣在原地,舉著雙手,不知所措。
「噢,我剛剛忘記示範砍頭了。但其實,」莉莉從箱子側面上抽出一把半圓形的刀,鋒
利的刀刃一把砍在松鼠脖子上,讓牠頭身分家。「就這麼簡單。」她幾乎要吹起口哨了。
莉莉明明是個瘦小蒼白的女生,講起話來聲音輕柔,宰起動物卻毫不眨眼。
莉莉將松鼠頭扔向右前方一個紅色塑膠桶,我定睛一看,裡面全是動物頭顱。
「那些是要丟掉的吧?」吃飯時從沒看過任何「頭部」食材,頭應該是獵物身上最沒用
的部位。
「我們會把獵物的頭蒐集起來,送到上面的廚房。上面的人非常喜歡吃腦袋。」
「腦袋?!」天啊,我從沒想過腦袋竟然也能拿來吃。
「是啊,他們的廚師會把大腦挖出來料理。聽說腦袋可是被他們當作高檔的食補材料噢
。」
「我還真無法想像腦的味道。」我伸出舌頭,作勢嘔吐。
「不過他們也不是什麼腦都吃,像松鼠的他們就不太吃,太小了。豬腦就挺受歡迎的,
他們會拿來燉湯。」
我幻想著大腦漂浮在湯裡的樣子……好吧,我實在無法理解地面居民的品味。
「那內臟呢?該不會也讓他們拿來吃吧?」
「沒錯。」莉莉說。腦和內臟,他們的口味還真不是普通的特別。
飄在空氣中的細毛讓我渾身發癢,我忍住不用血手套去搔脖子的癢處。「第一次處理
獵物,我還算合格嗎?」
「嗯,就新手來說,妳表現得還不錯。至少妳沒有像一般女生一樣大呼小叫。」莉莉說
完和我相視而笑。
接下來的時間,莉莉只是讓我坐在一旁「觀賞」,這讓我忍不住覺得她真是個善良的
好人。但我遲早得像她一樣,把剝皮、肢解這樣的事情當作吃飯一樣稀鬆平常。
我向莉莉告知一聲,便起身在工作室裡隨意亂逛。伙食處理室可劃分為兩個部份,一
部份是獵物處理區,另一部份是蔬果處理區。
另一邊的工作在我看來就簡單多了。他們把農務組採收下來的蔬果清洗乾淨、去掉多
餘的梗和蒂;有的人把蔬菜切成細絲,有的人將水果輕柔地放進箱子裡。
一顆顆紅如火焰的蘋果讓我心中泛起了一些不太舒服的感覺。蘋果的紅讓我想起那天
差點被抓到私藏罪行的緊張,以及地面居民臉上那雙鮮紅飽滿的唇。
一箱又一箱甜美的果實此刻就近在咫尺,但我卻只能望著它們吞口水。
「喂!」我別過頭往左後方的聲音來源查看,一個滿臉皺紋的中年婦人正盯著我。她警
覺地東張西望,然後從籃子裡拿起一顆表皮受損的蜜棗丟向我。
我接住蜜棗,疑惑地看看她,她只是伸出食指抵在嘴唇上,示意我安靜。
我笑了,用唇形對她說「謝謝」。
這顆青色蜜棗只有我拳頭的一半大,但放進口袋卻有著沉沉的重量。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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