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箭貫穿一個地面居民頭上的帽子，連箭帶帽釘在他身後的木門上。可惜從我這個距離
無法看清楚那人臉上的表情顯現出多大的驚嚇，不然我的得意程度一定會更高。
將近整整一分鐘的時間，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只是望向箭矢降落的地方。
書爾將手中的草靶丟向一旁，快速朝我跑來。他刻意壓低嗓子在我耳邊說：「妳在想
什麼？那一箭絕對不是失誤或意外！妳知道妳這麼做會替妳帶來什麼嗎？」他擒著我的手
臂，力道有點大。
「我只是想給他們一點驚喜。」我噘起嘴傲慢地答道。
「妳也不在乎妳魯莽的舉動會替妳家人帶來什麼連累嗎？」
家人，我當下根本沒想到他們。後悔猛然擊中我愚蠢的腦袋，我的耳朵開始隨著腦中
的泛白而嗡嗡作響。一想到他們可能因為我衝動的個人行為而站上刑柱……我的心就像被
誰用力擰攪著，無法跳動。
突然之間，全場爆出一陣熱烈且足以讓人耳聾的掌聲、笑聲以及吶喊，甚至有人吹起
口哨。
「真是千鈞一髮啊！射歪的箭竟然這麼剛好射中那位觀眾的帽子，該說你是幸運還是不
幸呢？我看你應該差點尿在褲子上了，對吧？」洛西右手舉著望遠鏡，左手抓著麥克風對
那位帽子被我射飛的民眾說。他一番話又讓群眾的笑聲音量加倍。
「喂！射我的帽子吧！」我身後的三樓民眾對著場內大喊。
「我老婆的屁股又大又圓，是個超大目標喲！」、「我的門上剛好缺個掛勾！」、「幫
我射飛數學老師的假髮！」……地面居民的叫喊此起彼落向我投射而來，我彷彿成了許願
池，而他們瘋癲地許下令人發笑的願望。
書爾和我不敢置信地相視而笑，他暫時將剛才的嚴厲態度收了起來。我們轉頭環顧這
些瘋瘋癲癲的居民，他們互相敲著玻璃杯，仰頭將紫色液體一飲而盡；有人在走廊上奔跑
，有人則擁抱、拍手大笑。慶典、氣氛、杯中的酒和我脫序的演出，讓他們陷入一種瘋狂
的極樂當中。
「謝謝地底女孩為我們帶來這麼有趣的節目！」洛西語調高昂地說道。
我抓起書爾的手，裝模作樣地對著四面堡壘上的群眾鞠躬，還刻意送了好幾個飛吻出
去；觀眾的掌聲及呼叫持續不斷，高分貝的笑聲讓我覺得他們可能是醉了還是怎樣。我帶
著笑容來回巡梭堡壘上亢奮的民眾，心中有股打敗他們的快感正在滋長。原來只要一箭就
能瓦解他們高傲的護盾，原來只憑我這個來自下等社會的普通女孩就能將他們逗得像傻瓜
。
我揚高視線看向第五層，這次我很確定，總理一定正和我對望。尚非總理雙手放在身
後，佇立在那些躁動興奮的政府人員之中，顯得異常冷靜。他像座雕像文風不動，雖然我
看得不完全清楚，但我確定他臉上一定沒有太多表情。
我退回場邊，下一組人接力演出。書爾把我拉到東側走廊上，我已做好準備接受一頓
嚴厲責罵。
「妳太衝動了！要是射偏了怎麼辦？妳知道傷害罪的刑罰有多重嗎？！」
我不答話，只是低頭挨罵。我當然知道如果射傷地面居民後果會有多慘，就是永遠從
人間消失嘛。但我真的沒考慮那麼多，當下的我只是想做出一點他們意料之外的事情而已
。現在冷靜下來想想，我根本是拿自己的性命來開玩笑。
「但是幹得好。」書爾說，並對我粲然一笑。
我疑惑地看著他，「幹得好？你不是應該教訓我教訓到讓我慚愧而死的嗎？」
「妳確實是該罵。但不可否認那一箭真的太精采了！」書爾一邊笑道，一邊輕輕地拍了
我的肩膀。
「你怎麼看出來的？」我故意放低音量，帶著點心虛。
「妳忘了我就站在妳正對面嗎？我一看到妳假裝試弓瞄準東側二樓的方向時就覺得事有
蹊蹺，妳應該瞄準的是我啊！」
我自作聰明的小手段根本逃不過專業隊員的眼睛。「我只是想假裝在測試瞄準鏡嘛。
」我將身體的重心移到左腳上，用右腳踢飛了一顆小石子。行動之前，我連家人的安危都
沒有顧慮到，更不用說有沒有考慮到是否會被看穿了。
「接著妳故作鎮定地瞄準草靶，準備射擊；但就在扣下扳機的前一秒，妳迅速地換了目
標，毫無猶豫射出那一箭。」書爾雙手環胸說：「妳知道那一箭要不失手，需要多高的穩
定度嗎？」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
「妳進步的速度真的超乎我的想像。我想，」書爾停頓，定睛打量我，「妳想要成為狩
獵者的渴望一定非常強烈，甚至強過我們每一個人。」
「也許吧。也許我根本打算幹掉柯奇爬上隊長的位置。」我攤了攤手，擺出一副什麼都
不在乎的樣子。
「哈哈。隊長換成可愛的女孩來當也不錯噢。」書爾咯咯地笑著。
「我才不可愛。」我翻了白眼。不知為何書爾說我可愛讓我有點莫名火大，這聽起來比
較像是取笑而不是讚美。
「妳蠻可愛的啊，尤其是偷偷瞄準二樓的時候。」書爾笑得還真開心，拿我剛才的魯莽
舉動來說嘴讓他很樂。「不過，下不為例。」說完，他對我眨了下眼，然後轉身走回廣場
中。
我站在走廊的陰影中看著書爾走向陽光裡的背影，耳朵裡全是地面居民刺耳尖銳的笑
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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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照舊在大間裡練習射擊。反正慶典已經沒有我的事了。明天是競賽日，地底
必須選出十名十七歲以下尚未開始職業訓練的學生上去參賽。當然，我也從未當過代表，
他們大都派男生出賽。競賽項目包括搶旗、賽跑、擲盤、跳遠……等，而隊伍很簡單地就
分成地面和地底兩隊。
羅斯曾被選去參加比賽三次，他的運動神經還算挺發達的。但他第一次比完賽從地面
回來後，臉臭得簡直像是從馬桶裡撈起來一樣。「幹嘛？心情不好？」那天晚上我在餐廳
和他碰頭，他扳著一張臭臉不說話。
「比賽輸了？」我又問。
「不要跟我提到那該死的比賽。」羅斯氣呼呼地說。
「幹嘛這麼生氣，輸了就輸了嘛，又沒什麼大不了。」我伸出手指戳了他胸口。
「妳根本不懂！他們只不過是一群作弊的小人！」羅斯不斷用鼻孔噴氣的模樣實在讓我
忍不住發笑，但我還是忍住了。「作弊？什麼意思？」
「和他們比賽根本不能贏！妳知道嗎？旗子明明就在我眼前了，卻不能搶！我得假裝從
我隊友身上摔下來，好讓那遲緩的蠢貨輕而易舉奪旗！」
我從沒見過羅斯這麼生氣，就連我們十歲那年政府突然減少了地底居民的點數配量也
不見他氣成這樣。但那一年我倒是挺火大的，因為我渴望已久的拼圖遊戲就這麼飛了。
我一直認為羅斯的脾氣很好，至少比我好太多了。我時常會因為一些根本不重要的小
事不爽，例如政府毫無預警派人收走了圖書室裡一大半的書，只說了什麼因為舊書太破爛
有礙觀瞻而必須回收銷毀。這是哪門子理由？書本是用來「觀賞」的嗎？書皮底下的學識
才是最珍貴的部份啊，真正懂書的人又怎麼會在乎書皮破不破呢？而我因此大發了一頓脾
氣。羅斯當時陪我坐在空蕩的圖書室裡，我差點因為再也看不到我喜歡的書而流淚。
「別哭，妳就算哭也改變不了什麼。與其軟弱地哭泣，不如想辦法讓自己變得更堅強，
讓他們不管做什麼都傷不了妳。」羅斯坐在我身旁，一手搭在我肩上說道。
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因為不合理卻又無可奈何的小事情哭泣，但還是免不了發發小
脾氣。羅斯總是很溫柔，願意耐著性子安撫一個為了小事發飆的傢伙。所以他會那麼火大
實在讓我很訝異，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觸犯到他原則的事。
「為什麼你不能搶？」我偏頭問著正在發怒的羅斯。
「夏，妳還不懂嗎？地底的人和地面的人比賽，只是為了讓他們得到無止盡的優越感而
已！不管是跑步還是奪旗，我們就算離冠軍只有一步之遙，也必須故意慢下腳步或假裝跌
倒，為什麼？因為地底居民永遠不能贏過地面居民！」
「如果你不照做會怎樣？我是說，如果你就搶下旗子，難道他們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槍
抵著你逼你認輸嗎？」
「重點在於地底居民根本不敢搶！上場之前監察員會一一警告各層選手不准贏過地面隊
伍，否則後果自行負責。聽到這話，再看看圍繞場邊的糾察員，妳能怎麼辦？上面全是他
們的人吶！就連自己這層的監察員也不見得會站在妳這邊，除了服從妳還有什麼更好的主
意嗎？」羅斯氣憤地捶了牆壁一拳。
我試著想像羅斯的感覺──明明有能力卻被迫輸給比自己還爛的遜咖，那的確很糟。
也許我們什麼都不如上面，但共生國的勞動階層全集中在地底，論體力或敏捷反應，我們
十之八九是不可能輸給那群養尊處優的傢伙。我知道羅斯的怒火並不完全燃自輸贏，其中
一部份是來自只要是人都會有的尊嚴──儘管我們早已習慣不去重視它，甚至願意拿它換
取溫飽。
「別氣了啦！」我貼近羅斯，倚在他耳邊輕語，「我請你吃顆葡萄乾吧。」
羅斯蹙眉看著我，然後抽動嘴角笑了笑。他摸亂我的頭髮，又推了我一下。
到我家後，我們面對面站著。我伸手進右邊的口袋，用食指摳出那顆藏在破洞裡的一
小塊、不到小指頭關節三分之一的葡萄乾。「喏，給你消消氣。」我把深紫色又乾又扁的
葡萄乾放在手心裡遞到他眼前。
他取走葡萄乾放進口中，慢慢地嚼起來。「很好吃。謝謝妳，夏。」羅斯燦爛地笑道
。
那次之後我們似乎也養成了某種默契──他不再為了注定要輸的爛比賽生氣、我不再
過問他比賽的事情。後兩次他參賽完從地面回來，我都會給他一個小小的禮物當作安慰獎
。一次是一小塊幾乎一捏就消失的方糖，另一次是破碎的餅乾屑。
我一邊扣下扳機一邊想著：地面的人腦袋裡到底都裝些什麼？他們究竟想證明什麼？
他們住在有陽光、微風、蟲鳴鳥叫的地面，我們住在黑暗陰涼的地底，這樣明顯的差別帶
來的優越還不夠嗎？還要透過毫無公正性的比賽來打敗我們，取得更多更大的虛榮？我想
起他們早上叫囂、嬉鬧、瘋癲的模樣，的確，他們怪異的內心世界是出生在地底的我所無
法理解的。我也不想理解。
「第七箭，還不錯。」柯奇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放下弓並轉過身去。他站在門邊倚著
牆，我完全不知道他在那兒看了我多久。
「什麼第七箭？」我垂下抓著小紅鷹的右手。
「妳已經連續命中紅心七箭了，再多來幾箭吧。也許妳可以把紅心想像成地面居民的臉
。」我知道柯奇意有所指，他接收消息的速度實在快得讓我無法預料。
「那可能是個好方法。」我聳肩，走到矮桌旁坐下。
「小妞，妳可成了大紅人啦，每個人都在討論妳那『失誤』的一箭吶。」柯奇卸下裝備
坐到我對面，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把新鮮的薄荷葉丟進桌上的小木盒裡。「真可惜我沒親
眼欣賞到那精采的一幕。」
「你不打算罵我嗎？」
「罵妳？有什麼好罵的？」他點燃一根菸草，獨特的香草味立刻趕走了空氣中的霉味。
「罵我太衝動、做事不經思考？」
柯奇悠哉地吞雲吐霧，彷彿我這枚他隊上的菜鳥早上闖出的鬧劇不關他的事似的。「
噢，我想這個工作緊張先生書爾應該已經替我完成了。而我本人呢，則是要好好獎勵妳一
番。」
「獎勵我？有什麼值得獎勵的？我可是差點射中地面居民的腦袋耶！」
「反正妳沒射中，那就沒事啦。除此之外，我們是不是該把重點放在妳不可思議的準度
與穩定度上呢？」
「我不知道我到底哪來的把握能不射偏那一箭。也許是當下的腎上腺素幫我了一把。」
我輕嘆了口氣。不管柯奇怎麼說，那一箭實在太冒險了。書爾說的才對，我簡直是個不顧
後果與家人的魯莽蠢蛋。
「小妞，妳可能小看了自己的天份，妳的資質比隊上好幾個待滿一年的臭屁股都還要好
吶。妳的身體裡有一股極大的能量，好好善用它，妳將會不同凡響。」柯奇臉上的笑容正
表示著他有多滿意我這隻小菜鳥的脫序表現。
能量？我會有什麼能量？我不過是一個想要成為狩獵者，能夠盡情地在樹林中奔跑、
貼近自然、呼吸新鮮空氣的普通女孩。
「我只是很想離開地底而已。」我揪出一片薄荷葉，將它在指間中搓爛。我聞了手指，
上面沾滿了清新的草香。
「那就對啦！就是妳這股想要離開地底的強烈渴望，引出了那股不容小覷的能量。總而
言之，小妞，多相信自己一點吧。」語畢，柯奇朝我的臉吐出一縷白煙。
好吧，我也許該給自己多一點信心，這總比整天自怨自艾、妄自菲薄要來得好。
柯奇將手中的菸草啣在嘴上，又從口袋裡揪出另一根。他這是幹嘛，一次想抽兩根啊
？
「妳的獎勵。」柯奇將第二根菸草遞給我，在我臉前晃了晃。
「噢！這是真的嗎？」我不得不承認那股好聞的香草甜味確實不斷地在誘惑我。
「是啊！拿去吧。不過妳知道的，這是──」
「秘密。」我笑了，像個偷偷摸摸撿到糖的孩子笑著。
接過菸草，我輕輕地捏了捏煙管，將它橫拿到鼻孔下方用力地嗅著。柯奇幫我刷了根
火柴，將我唇上的菸草點燃。我吸氣，感覺到氣體緩緩地從氣管進入肺部然後瀰漫整個胸
腔，氣體經過的路徑彷彿都開出了一片片的香草；吐氣，清淡的甜味滯留在口中旋轉，優
雅地舞著香甜。
「好香啊，這菸草。」我掛著滿足的笑容說道。
「恭喜妳也一起淪陷。今天過後，妳將會時常想起它的味道。」
「慘了。」我又吸了一口，朝空中吐出白色煙霧。
「慘了。」柯奇也朝空中吐出白煙。
我專注地看著那兩縷白絲交纏，漸漸擴散開來變形成透薄的翅膀不斷上升，最後被燈
管的白色光暈給吞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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