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典最後一天是總理親自巡察各層的日子,包括地底。他會藉此與各層監察員以及工作組
長會談,了解各層間的生活機能運作情形。
早操開始前,多蓮就不停地向我們「分享」她對於總理即將來訪的喜悅。「各位同胞
,我們即將被榮光給照耀啊!總理將於下午兩點造訪地底,到時候你們一個也不能缺席喲
!我們一定要用滿滿的熱情與崇拜之情迎接總理,讓總理感受到地底居民對他的愛!」說
完,她笑嘻嘻地開始帶早操。總理來訪大概是她人生中最期待和最有意義的時刻。
我不覺得見到總理能對我的人生帶來什麼改善或幫助,但應該只有我會這麼想,大部
份民眾都把總理來訪看得比自己肚子的溫飽還重要。為了讓總理路過自己家門時觀感能夠
好一些,那些人從早上開始就忙於打掃、佈置、整理門面,媽媽也不例外,她早在前一天
晚上就已經把大門給擦拭得清潔溜溜了,還特地在門上掛了全新的彩帶。我對這種行為完
全提不起勁。
午飯過後,幾乎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地在走廊上說笑。我倚在家門旁,一面等待「重要
」時刻到來並希望時間能過得快一些,一面看著每個路過的人的臉孔,一個、兩個、三個
……越多人經過就越讓我心底某個想法清晰起來。
那些從我面前走過的人,臉上雖然都掛著愉悅的表情,但只要一直盯著某個人的臉,
便會發現一絲偶然閃過的冷漠。這樣的冷漠只會出現一、兩秒,馬上又會在和別人談話或
眼神交會時消失不見。這是為什麼?我觀察了好幾個人,發現他們都有相似的狀況,也許
有的人不是冷漠而是一種疲憊或不耐,但他們都小心翼翼地用滿滿的興奮來偽裝。為什麼
呢?
這讓我開始思考那樣的情緒代表了什麼。
地底居民所受的待遇一向不如地面居民,理當不會像地面居民那樣狂熱地愛戴政府。
若以我本身為例,我才不會對政府官員來訪這種只重表面功夫的事情感興趣。但因為我年
紀輕,耍耍叛逆的脾氣或任性,或是像我現在這樣扳著一張臉手插口袋表現出一副不關我
事的樣子,大人們通常都可以諒解,他們會說:「她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但他們不行。他們並不能像青少年一樣無來由地憤世忌俗或是耍孤僻,他們必須表現
出完整的愛國情操,他們必須全心全意地愛著總理、愛著國家,即使他們心中有多少說不
出口的怨念與不滿。
沒人想當異類,所以每個人都表現出一致的反應與情緒,每個人都化身成願意為了總
理、為了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忠貞愛國份子,如此還可避免自己被扣上什麼叛國或不忠的
帽子。
也許並不是所有地底居民都如我所猜想,但我已在路過我面前的第十二人臉上發現類
似的表情了。更有趣的是,他們總會在與我四目相接時快速換上笑盈盈的臉,而我也打趣
地回他們一個假仙的笑臉,然後在人們走遠後立刻把假笑給卸下。反正我才十七歲,還有
本錢可以反骨,我的臭臉目前並不會替我引來什麼殺身之禍。
樂儀隊開始奏樂,這表示有一大批官員要靠近了,他們會搭乘高級幹部的專用電梯抵
達各層的交誼區。那地方說好聽點是交誼區,其實只不過是居住區與公共區域之間一塊什
麼都沒有的空間罷了。各層監察員及工作組組長會在交誼區列隊歡迎總理及官員,並陪同
他們巡視該層;而老百姓則必須待在自己家門口揮旗、鼓掌、歡呼、維持笑容。
媽媽和小藍分別從工作室和教室返回,與我一同在自家門口迎接總理,但媽媽還得在
總理視察縫紉工作室之前趕回崗位,好讓總理看見他們埋頭工作的辛勞模樣;小藍是在教
室「用功讀書」讓官員們讚許完之後才回來的;而我,只是個訓練期的菜鳥,無法跟前輩
們一起逃到森林去,只好認命地站在家門前傻笑。
來了,隊伍即將通過我家門口。走廊間的掌聲及歡呼從他們抵達第四層開始就沒有停
過。雖然我對這虛假的一切感到無聊,並埋怨他們浪費了我寶貴的練習時間,但面對一國
之主慢慢朝我靠近,內心還是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好幾個幹部圍繞在總理身旁,看得出來他們都拚了命地卡位,想要離總理更近一點,
好像只要挨在總理身邊就是什麼莫大的榮耀似的。這一團人移動的速度很慢,他們巡視完
第四層大概都接近晚餐時間了。總理與幹部們並不會到下五去,那裡有點像是被遺忘的區
域。
巡察團正通過我們面前。總理炯炯有神的目光一一掃過媽媽、小藍,然後是我的臉。
他的親切笑容在與我視線交集時產生了一點變化,我的臉部肌肉則因為笑了太久而變得僵
硬,嘴角甚至微微地顫抖著。
我在《新時代動物全鑑》中見過一些鷹科鳥類的圖片,總理的眼神就像那些鷹鳥一樣
,銳利中帶著狡黠的高傲,緊緊攫住我的雙眼,逼迫我直視他而不敢擅動。
「妳好,夏。」總理沉穩地向我說道。
我屏住呼吸,快速地清了喉嚨然後回話:「總理好!」我的聲音難聽又不自然,我壓
根兒沒想到總理竟然會和我說話──應該說,所有人都沒想到總理會開口和一個普通至極
的地底女孩打招呼。幹部們嘴角上揚的角度始終完美,但在聽見總理與我說話之際他們瞪
大了眼互瞄彼此、露出微微的驚訝神情,模樣像極了兒童繪本中的木偶人。
「狩獵隊的訓練還順利嗎?」總理的聲音鏗鏘有力。
「非常順利,謝謝總理關心。」我戰戰兢兢地答道。
「真是不錯。」總理那雙充滿著深不可測智慧的雙眼緊鎖住我,眨動時閃著鋒芒。「妳
獨具的天賦應該令整個狩獵隊都很忌妒吧?」
天賦?什麼天賦?我還沒想到該怎麼回答時,總理又說:「國家有妳這樣的人才真是
萬幸,我很期待妳往後的表現。妳絕對會成為一名出色的狩獵者。」總理說,和我互視的
目光沒有一絲閃爍。
「謝謝總理,我會努力通過所有考驗,為國家貢獻技能!」我保持鎮定答道,並刻意添
加了這輩子最慷慨激昂的語調到聲音中,還端出我失蹤已久的愛國表情。
總理看著我,臉上的微笑卻絲毫沒有帶來溫暖,反而有種悚然的冰冷。我與總理對看
了將近十五秒,他才開口道:「妳真是個特別的女孩,令我印象深刻。」語畢,他便起步
向後面的號室走去。
人群擦過我的身體,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跟著總理移動。當他們走遠,我依然像個被
遺棄的小孩站在家門前,只剩總理方才那一番話撞擊著我的腦袋。天賦?到底是什麼天賦
會令整個狩獵隊都忌妒?總理不愧是全國最具有影響力的人物,隨便一句話都能成為震撼
彈。
我一邊思考一邊踏進家門,小藍正打開書包拿出功課。我挪開椅子坐下、拿起水壺倒
水……突然有個想法像根快到看不見實體的箭矢,毫釐不差地射中我的腦門──總理知道
那一箭是蓄意的!
腦袋自動搜尋起曾經讀過的共生國年史,其中一篇名為「偉人的誕生」的章節,內容
主要是描寫總理的成長過程,以及他是如何決定犧牲自我利益成就共生國繁榮之類的,但
那不是我現在應該注意的,我該注意的是那一章節裡提到的關於總理是個「天賦異稟的天
才少年」的部份。
我還記得那個段落寫著總理幾歲開始學習馬術、箭術、棋術……並在短時間內就精通
上手。此外,總理成年之前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數理定律、古今文學,是個百年難得一
見的奇才。那麼以總理無人能及的智慧來看我在慶典表演上脫序的演出,他絕對能夠察覺
出那一箭根本不是手滑射歪,而是故意瞄準地面居民頭上的帽子;尤其他又精通箭術,所
以才誇我「獨具的天賦應該令整個狩獵隊都忌妒」,因為那一箭的確不是任何一個菜鳥都
能做到的。但我並不覺得那算什麼天賦,我只是多了一些衝動和運氣。
有什麼正在滴滴答答響著。小藍大喊一聲「水滿啦」,我趕緊把水壺拿正,這個可怕
的推測讓我分了神,水已經斟滿了杯子我都沒有發現。
「妳幹嘛靈魂出竅啊?」小藍問,我只是隨便敷衍一句「我睏了」。
若不是如我所推想,就是有人去向總理打小報告;但除了狩獵隊員之外不會有人能發
覺那一箭的真相,而我不願意懷疑我的隊友,我確信任何一位隊友都不可能做出背叛我的
事。那既然總理可能掌握了我這一份自作聰明的小小把戲,又為何不懲罰我呢?這行為除
了是傷害罪之外還可視為叛國罪,都是關乎死刑的重大罪責呀!
我喝光了杯子裡的水,心裡頭的惴惴不安讓我無法再多坐一秒。我奔跑至大間,裡頭
有幾個今天休假的隊員,正在靶牆前進行某種比賽。但我不是要找他們。我假裝無所事事
坐了下來翻翻日報喝喝茶,耐心等待柯奇回來。
等了不知道多久,我的精神逐漸被睡意吞沒。我決定趴在桌上閉目養神一會兒。
「喂!醒醒啊,小妞。」柯奇的叫喊漸漸清晰,我驚醒、意識朦朧地眨了眨眼。
「噢,你總算回來了……」我揉揉眼睛嘀咕著。
「要睡就回妳家睡去,大間可不是讓妳睡覺的地方吶。」柯奇推了我的頭一下,這動作
令我有些惱火,但現在不是跟他發飆的時候。
「我是來找你的。」我說。
「找我幹啥?妳又射下誰身上的東西了嗎?」柯奇卸下肩上的十字弓,在我身旁盤腿坐
下。
我翻了白眼瞪向柯奇,這類玩笑他還真是開不膩。開口之前我先確認大間裡只剩下我
們兩人,我才放心說道:「有件事情正困擾著我。」
「說吧。」柯奇說。我將心中的疑惑與擔憂一五一十向他講述,並等待他發表高見。但
他聽完之後一點表情變化都沒有,好像我只是講了個無聊的難笑笑話。
「你怎麼想?」我急問道。
「我認為妳根本用不著擔心。」
「為什麼?這可是涉嫌叛國耶!」
「就是因為這樣,妳才更不用擔心。妳想想看,除了智慧過人的總理及專業的狩獵隊員
能看穿妳的意圖之外,還有哪一位居民有這樣的能耐呢?」
「沒有。」我搖頭。
「那就對啦!」柯奇輕敲桌面,「總理不會沒事想掀起騷動與增加人民之間的對立。要
是他現在突然對外宣稱妳是個叛國份子、意圖殺死地面居民叭啦叭啦,妳覺得全國能不陷
入一陣恐慌之中嗎?也許還會招致內亂,來個地上地下大亂鬥。尤其現在正逢國家慶典,
他不會在這節骨眼替自己找麻煩的。」他停頓,將口中嚼爛的草根吐在杯子裡再繼續說:
「所以囉,妳完全不用擔心總理會對妳怎麼樣,只不過……」
「只不過?」
「妳得保持低調,做個最不起眼的地底居民。」
「我一直都是如此啊。」我強調。
「是嗎?」柯奇勾起一邊嘴角不以為然地哼一了聲,「別擔心了,妳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需要專心,不會忘了吧?」
「當然沒忘。」狩獵者訓練絕對是我目前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絕對。什麼人什麼事都
無法阻擋我朝之前進。
柯奇這麼一番見解著實讓我安心了不少,只希望我所有顧慮都是多餘的。我暗自祈求
那一箭除了替我帶來一時的矚目與議論之外,別再泛起其他漣漪。我只想要風平浪靜地度
日子。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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