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尼的臉藏匿在油燈照不到的陰影中。「為什麼是羅德隆？」他站在昏暗的樓梯
口問道：「除了腐敗和死亡，那裡什麼都沒有。」
「羅德隆還有活人。」我解釋道：「散落各處的倖存者集團，還有人在抵抗。」
「他們跟屍體沒什麼不同，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唐尼的語氣前所未有地
僵硬又陌生：「一個聖騎士，或是一個刺客能做什麼？那些人已經死了，依涅絲，
就算他們還活著，也和死了無異。妳不懂。」
從他的話語中，我看到了如潮水般湧來的不死怪物，無法抵擋，也無所遁逃。
那些冰冷的字句都訴說著瘟疫，屠殺，和焚燒。或許我真的不懂，也無法想像。
暴風城的街頭雖然無情，充滿詭詐和暴力，流浪兒在暗巷中被毒打，凌虐，
甚至強暴。但那是不同的。
「我確實不懂。但要是你是聖騎士的話，不...要是你有能力向疫軍復仇的話，
你會怎麼做？」我問道，同時發覺自己原來是如此殘酷的人。
「我...」唐尼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愣在原地。
「羅追選擇戰鬥，所以他願意重返羅德隆，而且不只一次。」我無視他的痛苦，
繼續說道：「這點本身沒有什麼問題，但是羅追他...不同。他堅信無論用什麼
手段，不死瘟疫該被連根拔除，而北方還有許多和他抱有同樣想法的人。聽起
來沒什麼，但這就是問題所在。」
唐尼沒有說話，他正等著我繼續說下去。
我嘆了口氣：「你有聽過血色十字軍嗎？」
「我知道他們。」唐尼皺眉道：「他們不配自稱是聖騎士，只是一群背棄聖光的瘋子。」
唐尼這樣說一點也沒錯。在遠離北方的暴風王國百姓的眼中，這些銀手騎士團的
舊部是抵禦天譴疫軍的英雄。他們在死者橫行的北方不斷戰鬥，憑藉著超乎常人
的狂熱讓疫軍無法徹底占領羅德隆，這是事實。
可是一般人有所不知的是，這些戰士和聖騎士的作風極端激烈。任何被懷疑感染
溫疫的人只有死路一條，對十字軍的方針抱有疑慮的成員亦然。許多報告指出，
十字軍完全不排斥刑求，而且他們的手段只能說是令人髮指。
自從抵達暴風城以來，羅追出色地履行聖騎士的職責，多次領兵進入黑石山半獸
人的領地，也取得了相當的戰果。然而，他也同時宣揚近乎激進的理念，鼓吹其
他聖騎士進軍北方奪回羅德隆，將天譴疫軍和已經成為一股龐大勢力的被遺忘者
徹底消滅以絕後患。暴風王國的敵人環伺，無力分散兵力北伐，羅追的理念則讓
許多年輕的聖騎士心生動搖，而不是專心一致守護他們的家園。
可想而知，這讓許多人感到憂心。
「目前沒有任何證據指出羅追爵士是血色十字軍的成員，但是該組織有許多人是
他的同袍和舊識，這就是為什麼他被多次派往北方做為聯盟和十字軍橋梁，同時
秘密蒐集情報：兵力部屬，弱點，補給來源，不過最主要的還是溝通和協商。」
「聯盟和這些禽獸有什麼好溝通的？我不能接受他們的手段，難道人死的還不夠
多嗎？他們應該全部被吊死。」唐尼向前跨了一步，我隱約看見了他臉上極端憎
惡的神情。他的憤怒不難理解，而我多麼希望自己能夠擁抱他。
「敵人的敵人就是盟友，唐尼，和他們保持聯繫沒有壞處，」我柔聲說道：
「就算是這些激進份子也一樣有用。就讓十字軍擔任聯盟在北方的眼線，隨時掌
握疫軍和被遺忘者的動向，總得有人在我們的勢力範圍外牽制敵人，你明白嗎？」
非常不情願地，唐尼拱起肩膀重重嘆了口氣：「必要之惡。我沒辦法說我完全接受，
但是我明白。」
這時我才徹底明白了為什麼頭子會派給我們這項任務。無論是以軍情七處幹員，
甚至以聖騎士來說，唐尼都太過感情用事，他必須學著克服這點。然而我不也
一樣嗎？我看著唐尼，想起自己過去多次牽就他的任性妄為，無論多麼荒誕。
這就是為什麼唐尼親手處決雷斯寇瓦侯爵以後，頭子會質問我唐尼的手段。
做為搭檔，不，做為唐尼最親近的人，我應該要出聲阻止他的。頭子早就看透了這點。
唐尼見我沒有回答，繼續問道：「那羅追爵士呢？我們該怎麼做？」
「很簡單，我們必須查出他的下落。失聯這麼久並不正常，所以可能有幾種情況：
如果他死在前往北方的路上，我們只要回報給頭子知道就好。如果他被敵人拘禁，
我們就需要救出他。但是還有另一種情況...要是他背叛了暴風王國，加入了血
色十字軍...」
唐尼露出明白的神色：「我們就得實行吾王正義將他處決。」
「我希望情況不會這麼糟。」我點點頭：「不過我們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我走向左手邊的房間，轉動門把。門有點卡住了，所以我更用力地推。當門開到
一半時，低沉的弓弦聲從房內傳來。
我感覺自己的心臟在那瞬間停止跳動。
在我來得及做出反應前，唐尼撲了來，迅速將我撞倒在地，我感到一陣微風掠過，
隨後是箭矢插入木頭的碎裂聲。我轉望去，看到一根十字弓矢釘在牆上，尾羽兀
自抖動。我短而淺地呼吸著，雙手直冒冷汗。要是唐尼再遲個半秒鐘，那根箭矢
就會將我射穿。
然後我忽然意識到唐尼的體溫和重量，還有他略帶顫抖的呼吸。
「依涅絲，妳...妳沒事吧？」他在我耳邊低聲問道。
「除了快要被你壓死以外，我沒事。」我的臉上一熱，用力推了推唐尼：
「你到底要不要起來？」
唐尼這時也發覺了我們尷尬的姿勢，手忙腳亂地翻身坐起。奇蹟似地，摔落在地
板上的油燈熄了，不然事態絕對會一發不可收拾。我站了起來，拍掉了斗篷上的
灰塵，心跳逐漸緩了下來。我很確定這棟房子裡沒有別人，所以這一定是某種機
關。唐尼起身撿查房間，發現了一道由滑輪，繩索和十字弓組成的陷阱，在開門
時會被觸發。除此之外，這裡沒有其他陷阱了，只有一櫃櫃的書和擺在窗前的書
桌和木椅。
「看來羅追爵士非常不歡迎訪客。」唐尼拆下了十字弓，拿在手中把玩著。
「很典型的軍情七處作風，」我嘆了口氣說道：「我早該想到的，多謝你了。」
「我畢竟欠妳一命。」
「別提那件事，我們之間沒什麼欠不欠的。」我皺起眉頭，心底極不情願唐尼用
人情債物看待我們兩人的關係。「我們最好開始蒐集線索：文件，信函，任何可
以告訴我們有關羅追的證物。在出發搜尋他的下落之前，我們最好弄清楚他對誰效忠。」
唐尼點了點頭，旋即走向書桌開始翻箱倒櫃。我確認窗簾全部拉上之後，將油燈
罩全部揭開，讓整個書房浸染著黃色的燈光。這些書櫃上擺滿了各種書籍，大部
分看起來都相當枯燥，無非是些傳記，史書，典籍之類，甚至還有幾本詩集。為
了保險起見，我將它們一本一本快速翻過，確認其中沒有夾層，然後一一成堆丟
在地上。要是羅追爵士是無辜的話，我會親自向他對翻動他的房間這件事道歉...
前提是他還活著的話。
過了好一會，在大部分的書籍都被檢查過，而我幾乎認為這裡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時，唐尼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膀。
「依涅絲，妳看看這是什麼？」他遞上了一本沒有標題，卻相當厚實的硬皮書。
從眼角餘光看來，這本書有相當的年份了。
「內容寫了些什麼？」我正在檢查一整套的卡林多遊記，無暇顧及唐尼的發現。
「唸給我聽吧。」
「要是我可以的話，那當然沒問題，但是我看不懂。」
「什麼？你看不...」我驚訝地將手上的遊記掉在地上，轉過頭來看著他：
「唐尼，你不識字嗎？」
「我當然識字！」唐尼看起來極度受到冒犯。「你覺得我看來像個文盲嗎？」
老實說，我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
「那為什麼你看不懂？」
「這不是通用語，我要怎麼讀？」唐尼語帶委屈地說：「妳自己看看。」
我接過那本書，隨手翻了幾頁，發現上面龍飛鳳舞，如花綻放和藤蔓攀爬般的
文字確實不是通用語。「原來如此...難怪你看不懂。這是用薩拉西安語，也就
是高等精靈文寫成的，而且從內容看來...這是一本日記，而且是羅追的日記。
真沒想到，原來羅追爵士還是個飽學之士。」
「妳看得懂精靈文？真的嗎？」唐尼用無比震驚的語氣問道。
「你懷疑嗎？這裡提到了戰爭...第二次戰爭，羅追帶領著一隊輕裝步兵和精靈
弓箭手繞過獸人戰線，燒毀敵人的補給...你在幹嘛？」我回過頭來，看到唐尼
正盯著我的側臉猛瞧。
「我在看妳是不是有尖耳朵。」
「你是傻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