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校女軍官血淚史:50年來,她都以為「秘密」絕對不能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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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亦瑾、陳映汝(勵馨基金會台中分事務所)
她站在布幕後方,戴好墨鏡,在心中簡短禱告了一分鐘,上台。
回想起過去,百感交集。
六歲那年,父母要到外地工作,將她寄養在親戚家。
這個家庭常虐待她,不讓她吃飯,還被兩個表舅和表姨丈性侵。那些痛苦的時刻
,她始終堅信─她沉默,是為了保護父母的面子,不讓他們因為自己而與親戚的
相處顯得難堪;她努力,是為了終有一日,可以脫離這些不幸。
這種心情,是性侵害的受害者常有的為難。性侵害為甚麼
會發生,在不同事件裡有不同的原因,但其中共通的成分
多半都是(1)常被稱為「加害者」的這一方,在某些理
由下做出這些行為,而(2)常被稱為「受害者」的那一
方,身旁的保護網出現了漏洞。所謂的理由,有些時候是
性慾的驅使,有些時候是親密關係中追求或交往失控,卻
也有些時候是加害者對生活感覺不滿、想藉由傷害他人來
讓自己感覺好過一點;所謂的漏洞,有些時候是受害者原
先就較為弱勢,像是兒童或身心障礙者保護自己的能力較
低,但也可能是雙方的關係讓受害者沒有提防、在事發當
下格外不知所措,像是親友、伴侶或職場中的性侵害事件。
在她的故事裡,這兩種成份同樣也存在著,但她還是奮發向學,考上國防醫學院
護理系、成為優秀的護理女軍官,並且與一位愛她、照顧她、也同樣是軍人的男
性結婚,生下一對兒女。然而,正當她的人生如日中天,成日為工作、家庭如陀
螺般打轉時,一陣狂風暴雨正悄悄接近。
三十八歲那年,她被誣陷賄賂長官、外調到金門。雖然當時剛解嚴,那卻還是個
軍事重地。剛到金門,她竟然見到一位理當不會出現在那裡的舊識,是過往在台
灣的軍醫院護理部共事過學姊的丈夫─袁教授。別人眼裡在陌生地域有熟人相伴
該是一件幸運的事,但這位袁教授卻早在台灣就對她多次騷擾。
袁教授透過院長的施壓、刻意邀約她一起用餐,在從餐廳回醫院的路上,經過一
條陰暗的坑道,她就這樣被袁教授用力侵犯。她當下腦中一片空白,心想,對方
是有婦之夫,自己也是有家室、有孩子的人,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況且,對方的
妻子還是自己交情甚好的學姐,一個熟識的人,怎麼會處心積慮想要侵犯她?
幸好,當時她奮力抵抗,對方並沒有性侵得逞。承襲童年被侵犯的經驗,她在這
個被性侵未遂的事件裡,仍然對長官或家人隻字未提。她不願自己成為他人話柄
,更不想讓家人擔心。她依然相信,這「秘密」不能說,才能保全她的家庭與清
白。
平常遇到困難,我們多少都還能找個誰說說心裡的不舒
服,但多數的性侵害受害者,都跟她一樣選擇了沉默。
因為,在我們的社會裡,性侵害確實常被視為一種「懷
疑受害者也有責任」、「認為受害者跟家人都很丟臉」
的傷害,於是受害者不得不選擇了沉默。隱藏下來的傷
痛,便在心裡慢慢發酵。
當時的她並沒有社工可求助,離島軍事單位的特殊背景
,更讓她求助無門。如果這樣的事件發生在現代,在她
聯繫警方、社工等管道後會發生甚麼事情呢?性侵害在
台灣的法律中被稱為「妨害性自主」,除去某些特殊狀
況外,都是一項公訴罪─受害者不需要決定是否提告,
檢察官自然就會代表國家開啟調查、維護受害者的權益
,即便有些時候證物不足以支持事件起訴、進入司法流
程,受害者仍然是應該要受到保護的。
當老師、社工、醫護或刑警等人員知道有這樣的案件發
生,必須在24小時內與縣市政府設立的家庭暴力與性侵
害防治中心聯繫,中心的社工將與受害者聯絡,協助後
續到醫院驗傷、警局報案、接受檢察官偵訊、陪同上法
庭等程序,如果受害者需要安排心理諮商、安全住處等
資源,社工也會協助處理。
沒有接受到這些協助的她繼續沉默著,變得更加防衛自己,非必要的應酬就不去
參加,話也變少了。雖然這類封閉自己、不願交際的行為得罪了一些長官,她也
不以為意,反而專心在自己的工作上。正當她逐漸熟悉金門的業務,另一位王姓
營長,又成為使她進入人生瘋狂階段的炸彈。
這天,營長邀請她一起送學妹回台灣休假。她心中警鈴大響,卻礙於學姐妹之間
的交情,還是跟著坐上營長的吉普車到了機場。回程,她驚覺營長的車沒有走在
回軍醫院的路線上。
她說:「請你載我回軍醫院。」她試著保持一些禮節。
營長:「難得出來了,我請妳到我們營區喝杯茶吧!」
她猶豫,因為營區內都是男性軍官,況且這位營長先前已經對她釋出一些不懷好
意的邀約,都被她拒絕了。眼看無法脫身,她只好試著說服自己,營區內有許多
官兵走動,應該不至於讓自己陷入甚麼危險吧!
當傳令將茶水送進營長辦公室後,營長關上門,她思緒飛快地問著自己,這樣是
否妥當?一開始還很正經的談話,不久,營長就走到她身邊伸出魔爪。這突如其
來的動作,如巨石瞬間落下一般,她在驚愕中仍然極力掙扎,但營長強力壓制,
露出得意的嘴臉,並且繼續正經的談話,以免旁人起疑。
她內心沉痛無比,不斷自問為何又發生這種事?自己的警覺性在先前多次的侵害
時,應該已經受到足夠的訓練,得以防範這類事情的發生,但是,現在怎麼又受
到這類侵犯?她該大聲呼救嗎?後果會如何?又該如何向人解釋,上班時間為何
兩人獨處一室?她評斷情況非常不利,只能默默忍受這一切羞辱,但心中悲痛吶
喊著,怎麼會有這麼禽獸不如的軍官!
事發後怎麼回到軍醫院,她也記不得了,只知道心中承受巨大的悲傷與驚慌。發
生這樣的事件,猶如大海嘯侵襲的風暴,她就像一支飄盪在海上的孤舟,任由無
情的浪打在身上,直至支離破碎。
回到台灣,她的思緒與生活逐漸分崩離析。她嘗試要好好地過正常的生活,無奈
心中無法排解的自責與憤怒,混雜恐懼、焦慮、不安、煩躁、憂鬱…等情緒,使
她從一位優異的女軍官,墜入社會的底層、瘋狂的邊緣。
在家人的眼裡,她從金門回來後,簡直是中了邪。從一位溫柔盡責的好媽媽,變
得不愛說話、冷漠、蓬頭垢面、工作表現也每況愈下。她努力維持住母親的角色
,把兩個孩子帶大,但婚姻卻沒有辦法因為努力而留下。這個痛苦的秘密卡在夫
妻間,阻礙了原有的親密,兩個相愛的人就此漸行漸遠。
終於,她和先生還是離婚了,當兒女長大離家後,她硬撐起的堅強外貌也跟著瓦
解,情緒、生活和自我…就像骨牌般一一崩潰。長年累積的憤怒與憂鬱,讓她變
得麻木不仁。她體會不到痛、也感受不到愛。
四十五歲那年,某天傍晚,她挾帶混亂的思緒,將車子開上高速公路。在車速過
快而失控、橫衝直撞之際,心想:「這就是我要赴黃泉的死路吧!」被侵犯以來
日漸加重的幻聽,也對她狂吼:「去死吧!去死吧!」她索性放開方向盤,讓死
神引領她的路。瞬間,一輛聯結車呼嘯而過,沒幾秒鐘的時間,車子好像有一股
力量,由內側車道快速地往外拉,到了最外側護欄邊,原地打轉好幾圈。一陣鏗
鏘吵雜聲後,車子終於停下,一切又回歸平靜。
面對她的心魔與痛苦,即便選擇自殺一途,她也未能如願。
某一天的下午,陽光和煦、微風輕拂,公園的草地上架起許多帳篷,逛攤位的民
眾熙來攘往,好不開心。她步履蹣跚地看著那些洋溢著幸福笑容的家庭,不禁想
起自己的家人。如果不是被誣陷而外派到金門,如果不是在異地被性侵,如果不
是…她無法再回想下去,心中悔恨跟被剝奪的感覺已經來回擺盪了二十餘年。
她在攤位間游移,最後在一個粉紅色的攤位前面停下腳步,徘徊許久。志工熱情
地詢問她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她久久說不出話,只能用手指向「性侵害」這幾
個字、詢問是否有免費的諮商師。志工介紹了機構的諮商服務,也留下了她的聯
絡方式。終於,這個好不容易跨出的腳步,開啟了她在諮商中心會談的歲月,其
實也為她烏雲密布的五十九歲,照進一道明亮的光。
心理諮商並不是性侵害受害者復原必經的路徑,但確實
能夠在受害者陷入混亂時候提供幫助。相較於社工和受
害者之間不定期、有事務需要討論才聯繫的服務方式,
諮商師和受害者之間有較為長期、密集、穩定的見面機
會,能夠好好討論生活中各式各樣的經驗─也許是現在
的生活還好嗎?工作、上學、跟親友伴侶之間的相處狀
況怎麼樣?當然,也可能在受害者準備好之後,討論過
去受到性侵害時候的狀況、後續帶來的影響。
如果受害者發現自己常常心情不好─時不時又想起受害
的畫面、跟其他人(尤其是異性)相處時總感覺非常緊
繃、悲傷或憤怒的感覺一旦出現便無法停止等,諮商師
也會跟受害者一起尋找處理的方式,同時也找回對生命
的控制感、找回自己的價值與信心。
那些會談持續了好一段時間,而她對於每次的諮商總是非常認真,再搭配精神科
醫師的指示用藥,生理和心理都逐漸好轉。在國外長期定居的女兒是第一個發現
她轉變的,女兒開心地肯定她的努力,更開始積極地帶她上教會,讓她心靈獲得
充實、生活逐漸回歸常軌。跨越了過去嚴重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躁鬱症等問題
,藉由友情、親情、信仰、諮商與醫療的力量,她重新站了起來。
然而,每個人都有不同的親友與宗教信仰,但在像這樣
的困難發生時候,該怎麼區分自己適合向醫師、社工或
諮商人員求助呢?其實這個問題並沒有標準答案,卻有
些可以參考的標準。
如果受害者主要的困擾,是失眠、食慾不振、慌亂焦慮
、情緒低落等生理症狀,請醫師用藥物舒緩是可以考慮
的方向;如果受害者的生活中仍然有相當多現實面的困
難,像是需要驗傷、報警、住處或急難救助,由社工連
結資源和服務是較好的選擇;如果受害者是心裡千頭萬
緒地打轉著、想法跟情緒都相當混亂,諮商會是一個能
夠相伴著、重新找回秩序的好幫手。
當然在這樣的原則下,不同專業人員在協助過程中,都
還是會討論到其他領域的主題,但卻仍有各自的專長與
焦點,專業人員之間也需要相當多的合作和討論。
復原的路慢慢清晰,她開始跟旁人分享自己心底不再黑暗的秘密。
在與諮商師討論後,她開始寫下自己的故事《一個被性侵女軍官的手記》,更決
定要從痛苦中走出來,在「終結性侵害」的工作裡奉獻心力,期待能夠讓台灣這
片土地上任何年齡層的女人,都擺脫受性侵害的恐怖陰影。
於是,她主動和社福機構聯繫、討論如何發起「推動社會改變」的倡議行動,因
為她知道,保護受害者確實非常重要,但如果社會沒有改變,已經受害的人不會
有良好的環境可以復原,未來也還會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現。
當我們的社會繼續把性侵害視為羞恥,質疑受害者也有責任,就會有更多的受害
者跟六歲的她一樣,從孩提時代就選擇了沉默,終生在自我懷疑裡載浮載沉著無
法上岸。
當我們的社會設計性侵害防制課程時候,始終只討論如何在暗巷中提防陌生人,
卻忽視熟識者性侵害問題的嚴重性,就會有更多的受害者跟三十八歲的她一樣,
對教授與營長伸出的魔掌手足無措。
當我們的社會沒有辦法提供性侵害受害者需要的協助和資源,就會有更多受害者
跟四十五歲的她一樣,步步走向毀滅,缺席的女兒、妻子、母親、朋友或員工角
色,都影響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當我們的社會終於正視受害者復原的不容易,能加入這個行列中提供理解、尊重
與陪伴,就會有更多受害者跟五十九歲的她一樣,開始重獲新生,創造出更友善
、平等、安全而尊重的社會環境。
討論後,她和社福機構一起決定要召開記者會、呼籲社會重視性侵害議題,尤其
是軍隊裡反覆發生的性侵害案件。
2013年的軍人節,她站在布幕後方,戴好墨鏡,在心中簡短禱告了一分鐘,上台
。台下的鎂光燈此起彼落,她手心冒汗,站在麥克風前,停頓了幾秒,腦海中閃
過被性侵的模糊片段,以及三十年來所受到的精神折磨與接近瘋狂的狀態。
她以短短幾秒的時間,在腦中回顧這一切,深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吐出,開口說
出第一句話:「我是蘭姐,我是一位被性侵的女軍官,我存活了下來。」
【後記】2016年軍人節的前夕,社工和諮商師再次見到她
。還在跟癌症搏鬥的她,外貌有些變化,說起話來卻仍然
很有力量。談起加害人,她還是咬牙切齒;想到這段過去
,她只說了一句話,讓人印象很深刻「人發瘋,比死了還
痛苦...」
如今她要讓兩匹惡狼繩之以法,其實是相當困難了,但在
信仰和社福機構的陪伴下,已經走出痛苦的深淵。晚年的
平安寧靜,確實與原有的幸福不同,但她浴火重生的命運
,卻一步步踏實地行走在愛中。
這篇其實不能算新聞
但我還是覺得有必要貼上來
希望更多人能看到這篇
不要放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