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壽臣
摘自：《大成雜誌》一二一期
刊載日期：1983.12.01
甲：您看我像幹什麽的？
乙：這還用看，你像説相聲的。
甲：這是怎麽説話呢，就憑我往這兒一站，就我這種瀟洒的風度，文雅的談吐，
健康的體格，怎麽能像説相聲的呢？
乙：噢，你不像？
甲：不像。
乙：幹嘛像不像啊，你就是説相聲的。
甲：我不是説相聲的，我是研究「相聲」的。
乙：噢，你是作家。
甲：不敢，「相聲學」。
乙：哦，你天天研究相聲學──還是説相聲啊！
甲：相聲學跟説相聲不一樣，我説相聲就是為了研究相聲學。這是羣衆公認的，
有口皆碑的，名實相符的，衆望所歸的。
乙：你看他的神氣。
甲：這可不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而是異口同聲的贊揚。就拿從前觀衆送
給我的那些立軸、橫披來説，上邊都包含着對我的認識和評價。
乙：都是什麽詞兒啊？
甲：「淳于再生」。
乙：哦，把你比做春秋戰國的淳于髡了！
甲：淳于髡是齊威王的樂人，滑稽巧辯，機智過人，以説笑話奉勸齊威王罷長夜
之飮，那是我們相聲學的老祖宗。
乙：是啊。還有什麽？
甲：「當代優孟」。
乙：那是楚莊王的樂人，常借着説笑諷剌不合理的生活現象。
甲：對，楚莊王有一匹心愛的馬死了，莊王要以上大夫的禮節埋葬牠。
乙：這馬太尊貴了！
甲：文武官員還沒人敢勸他。
乙：怎麽？
甲：怕他不樂意啊！
乙：對！敢怒而不敢言。
甲：優孟就敢説話。
乙：就那麽直説。
甲：不行，得「言非若是」。
乙：怎麽叫「言非若是」？
甲：把應該否定的東西先肯定一下，為的是更徹底的否定它。
乙：怎麽否定它呢？
甲：優孟上殿仰天大哭。
乙：哭什麽？
甲：明着是哭馬，其實是哭莊王得的病。
乙：什麽病？
甲：血壓高！
乙：是暈頭轉向的！
甲：莊王問他：「你哭什麽？」他説：「我哭您那匹馬！」莊王一聽可高興了。
乙：對他的心思。
甲：「您心疼馬，我也心疼馬，這馬您平時都捨不得騎，就那麽好吃好喝地養牠
，您知道牠怎麽死的嗎？」
乙：病死的？
甲：「沒病──肥死的！」
乙：光吃不幹活兒嘛！
甲：「聽説您要用上大夫之禮來葬那匹馬，那可太──」
乙：「太高了！」
甲：「太低了！」
乙：低？
甲：是啊！優孟一提這事，楚莊王就想到了：這又是勸我來了！當時臉就拉下來
了，可一聽用上大夫的禮節葬牠還低，臉兄又圓了！
乙：他這臉上有彈簧。
甲：「那麽依你説用什麽禮節好呢？」
乙：優孟怎麽説？
甲：「可用人君之禮！」
乙：什麽意思？
甲：「那個講究勁兒，就跟您死了一樣！」
乙：往哪兒指？
甲：這是諷剌莊王哪！
乙：這話有勁。
甲：莊王腦子有點開竅：「你為什麽要用人君之禮葬馬呢？」
乙：你為什麽要用上大夫之禮葬馬呢？
甲：優孟囘答得好：「為使天下得知大王賤人而貴馬也！」
乙：一針見血！
甲：莊王一想：要落這麽個結果太失民心了，為一匹馬犯的上嗎？「愛卿，你説
應該怎麽葬馬啊？」「仍以六畜禮葬之」，「好！」莊王馬上收囘前命，「
勿令天下聞也！」
乙：對！這事就別擴大了！
甲：你看，是不是發揮了諷諫的作用？
乙：我還聽説有名的是優孟衣冠？
甲：你知道什麽是「優孟衣冠」？
乙：就是優孟假扮楚國丞相孫叔敖。
甲：孫叔敖做了一輩子清官，他死了以後，家裏窮得吃不上，穿不上。優孟假扮
亡人，穿着孫叔敖的衣服，學着孫叔敖的言談舉止，莊王一看就嚇壞了：「
孫丞相怎麽又活了！」當他認出是優孟以後就説：「你有這份才能，乾脆做
官吧！」優孟説：「我可不做官，孫叔敖做了一輩子官，死了以後家屬沒人
管！」他以此打動楚莊王：「以後要照顧點孫的家屬──按月發生活費，大
臣身後要有贍養費。」
乙：好，説笑話也能辦大事。
甲：要不怎麽我要研究「相聲」呢！
乙：還有什麽表揚你的字句哪？
甲：那可多了：「曼倩遺風」。
乙：就是漢朝的東方朔。
甲：還有：「幽默大師」、「滑稽大家」、「笑林大仙」、「詼諧大將」、「風
趣大王」、「千年活佛」、「萬年金身」、「正果方丈……」
乙：「得道高僧」。這又到大佛寺了。
甲：説眞的，我研究相聲學起過作用。
乙：起過什麽作用？
甲：在北洋政府時代我當過一任相聲部長。
乙：什麽叫相聲部長啊！
甲：就是「相聲部」的部長。
乙：當部長？做官啦！你不是研究相聲學嗎？
甲：別提啦！我靠説相聲出了點名，掙了點錢，不少官僚、政客都跟我套近乎，
有人就勸我拿相聲掙的錢買個官兒做。
乙：捐班兒啊！誰給你活動的哪？
甲：那時候是無官不貪贓，無吏不受賄，當時，國會有個內務長，姓關，叫泛指。
乙：關泛指──官販子啊！
甲：這個人手眼通天，鑽營有術，他想借我的名望，給我安個官銜兒，他們好領
一大筆錢，安插一批人，所以在國會總長面前保荐我當相聲部部長，特為立
了一份公事。
乙：什麽公事，您給念念。
甲：這詞兒老點，要聽，您得集中精神。
乙：幹嘛要集中精神注意聽。
甲：我念得慢點，有不明白的地方您就問。
乙：好。
甲：「立相聲部公事：為呈請教育部應分設相聲部及遴員任命事。我國自古聖先
賢倡導教育，陶鑄羣倫，後諸子百家，爭説立論，貫串至宇，我國文風，世
代相傳，旣深且久。近歐風東來，我國國風日漸下降，科學不振，不振者──」
乙：什麽原因呢？
甲：「實因相聲學未見發達也。」
乙：是啊。
甲：「敝──」
乙：就是官販子。
甲：「有見于斯，故請教育部應卽分設相聲部，為國為民，懇請批准。但該部總
長一職亦應鄭重遴選就任，以專責任。今有久負盛譽相聲專家、相聲學權威
╳╳╳，此人學識宏深，見聞淵博，口齒靈便，五官端正，眉清目秀……」
乙：這還清秀哪！
甲：「奮發有為，必能勝任。足以挽囘我國文化不古，振奮精神，整頓風俗，輔
助教育，提倡相聲，眞乃全國人民之大幸也！」
乙：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甲：你聽着亂哪，國會總長批准了！
乙：批准成立相聲部了！
甲：對！還批准由我担任部長：「此令！」
乙：你命令誰啊？
甲：當時國會下達了命令：總長令一號，特命╳╳╳為相聲部長，此令！年、月
、日。
乙：那你就上任吧！
甲：不行，幹不了！
乙：怎麽呢？
甲：官販子這是拿我做交易，他為了升官發財，連摟帶撈，我一沒有道具，二沒
有帶下手，我何必給他當傀儡呢！
乙：那就不幹！
甲：不幹？國會總長都批准了，我能抗得住嗎？
乙：那……怎麽辦好呢？
甲：寫一份辭呈，婉言謝絶。
乙：怎麽寫的？
甲：「國會總長台鑒：昨接電令，任余為相聲部長之職，以余之愚拙，蒙約任命
，本應感激奮發，從令聽命。然此席任重事繁，非雄才大畧，學識宏深，口
若懸河，心毒手狠者，──」
乙：什麽「心毒手狠」？
甲：「心毒──心足，手狠──手穩。非雄才大畧，學識宏深，口若懸河，心足
手穩者不能勝任。某乃一愚人，焉敢當此重任？且近來舊疾復發，病魔纏身
，整天渾身腦袋疼──不得勁！」
乙：這叫什麽話？
甲：「病軀衰怠，已失當年之銳氣，策駑駘以力峻坡──」
乙：就是病馬爬高坡。
甲：「必有翻車之禍。言出至誠，毫無假意，唯望收囘前命，另選賢能，懇請批
准，恭祝台安。」
乙：眞辭了！
甲：這一來官販子不幹了。他跟國會報了一百多個編制，這能往裏塞多少親戚朋
友啊！相聲部只要一成立，他毎月少説也得多進三萬兩萬的。
乙：他這油水大了！
甲：所以啊，他還是一個勁兒地鼓舞我上台。沒幾天，二號命令又下來了。
乙：跟的眞緊哪！
甲：「命令！為分設相聲部事，前曾明令任╳╳╳為部長，不料該員竟以病軀為
因，拒不受任，有負國會殷切期望，頓使官家缺一棟樑。尚望念我政府建部
之善心，遴員之不易，通情達理，迅速就任，以免貽誤時機。此令！」
乙：這囘看你怎麽辦？
甲：不理他。可是沒有過幾天……
乙：怎麽啦？
甲：不好意思説。
乙：還害臊呢。
甲：忽然……（與乙：耳語）
乙(推甲)：你嘀咕什麽啊！
甲：忽然有一位「窈窕淑女」給我來了一封信。
乙：有這事？寫的什麼哪？
甲：我拆開一看，字迹清秀，文筆精深。
乙：你把這信念念。
甲：「╳╳先生足下：」
乙：不是閣下嗎？
甲：我是相聲學家啊！
乙：那就「足下」吧！
甲：「╳╳先生足下，久慕音容，渴念殊深，惜無良緣相會，只得不揣冒昧相求
。」
乙：什麽事呢？
甲：「前見國會委任君為相聲部長，妾正為足下慶幸──」
乙：「妾」是誰？
甲：説她自己。這是小説「聊齋」裏的詞兒。
乙：您往下聽吧，這封信熱鬧啦！
甲：「以君之才，定可為我國教育事業創立光明之新紀錄，妾正擬請君代謀一席
之地。」
乙：她也要往相聲部裏擠呀！
甲：「不料君竟婉辭，未免有負衆望，更悖于妾心。當此世風不古，國運坎坷之
際，唯望君出山就任，挽囘頹勢。將傾大厦，唯賴君一木之支，霧海夜航，
唯賴君乘風破浪。如蒙允諾，妾不惜花容月貌，豆蔻年華，情願倒賠妝奩，
以身相許。」
乙：要嫁給你啊，這可是美人計。
甲：「妾願權充相聲專家之家人，為達到相聲學之最高峯。」
乙：就説一塊兒吃飯得了。
甲：「故請足下為國家計，為人民計，為教育計，為相聲學發展計，為妾終身計
，速速就任，則喜甚、幸甚，盼甚！
乙：嘿！
甲：「如不應允，則怒甚、怨甚，恨甚、痛甚！且欲泣矣！」
乙：又哭啦！下欵寫的什麽名字？
甲：──小翠兒！
甲：當時我雖然還不知道這是官販子使的美人計，可我知道作為一個正直的學者
，必須守正不阿，潔身自好，在這方面一點貪心也不能有。
乙：對！不讓壞人見縫下蛆，可你要眞答應了，他哪美人計就成功了！
甲：官販子一看我又來一個不理，一着急，給我下了最後通牒：「相聲部已籌備
就緖，╳╳╳如不到任，一切嚴重後果，由爾負担全部責任！」
乙：還讓你包賠損失！
甲：對。
乙：這囘看你怎麽辦？
甲：反正是掛名，先去看看，多了解點官塲黑幕，我好編相聲諷剌他們。
乙：那「就職通告」怎麽寫的？
甲：「國會總長、各部部長、各省省長、各省督軍、各軍軍長、各機關、各團體
、各學校、各議會、各報館鈞鑒：經國會總長命令，任余為相聲部長，余本
朽木難雕，蒙托以重任，自虞不勝，盛意難卻，暫且勉力而為，如有疏失，
尚望時賜教言，協力相助，以期相聲學能眞正發揮作用，是所至盼。」
乙：眞夠派頭呀。
甲：轉天晚上，國會總長舉行盛大宴會，軍、政、商、學各界首腦人物濟濟一堂
。官販子穿着官服，邁着官步，拿着官腔，説着官話。
乙：還眞有點兒官氣。
甲：「大小官員們！志士同仁們！各部長、省長、廳長、處長們！招待晚會現在
開始！本人祝賀成立相聲部！祝賀大家官星高照，官運亨通，官官相惠……
乙：什麽？
甲：「不！官官相饋......
乙：互相送禮啊！
甲：「不！官官相衞……
乙：連環保啊！
甲：「官……官官.....」
乙：純粹是官迷心竅！
甲：「現在，由新任相聲部長……發表就職演説。」
乙：讓你講。
甲：我講什麽？
乙：我哪兒知道啊！
甲：我説不了他們那種官話啊！
乙：也對。
甲：哎，説就説吧！
乙：你説了些什麽？
甲：我在這兒學一下，那天怎麽説，今天就怎麽説。
乙：好。
甲（咳嗽）
乙：毛病還不少。
甲：……準備錄音機。
乙：幹嘛？
甲：保留下來，這是珍貴的資料。
乙：我得先聽聽，有沒有保留價値再錄。
甲：行。那天我還是聯繫相聲學講的，從滑稽開的頭。「滑稽二字，正稱骨稽，
考據滑稽，如同鴟夷。轉注入酒，斷斷續續。滑稽列傳，見于史記。淳于再
生，為民獻計。當代優孟：警世寓意。曼倩遺風，嚴肅法紀。發揚相聲，四
門口技。聽我相聲，大有利益。振奮精神，舒暢腦力。哈哈一笑，開胸順氣
。……」
乙：這都挨不上啦！
甲：所以啊！總長一聽，點頭示意。拿起毛筆，立卽批諭。從卽日起，取消前議
。後會有期，馬上囘去！
乙：哎喲，你這部長完啦！
甲：我這是跟你説着玩兒的，你幾時聽説過有「相聲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