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紀傑克還是誰，對馬克思學的下一步高喊著「回到列寧之前」的口號。雖然可以理
解紀傑克是想跳過史達林的集權及獨裁，但是使用這樣的說法就和「回到先秦儒學」、「
回到蘇格拉底」一樣，都享用著同一套「回到母胎」的修辭，似乎是回到原初，就更為乾
淨純潔而可受信賴。但嬰兒是不是就真的純潔無暇基本上是無從驗證的，這種觀點更像是
全人類想像出來的共同體。如果對待一種觀點不是從法理、從邏輯、從論述中去證明它值
得我們繼續深掘下去而只是出於它原初的血統純正，那麼這個觀點本身就無可避免的帶上
法西斯味。
不需要回到什麼之前，只要能夠證明這樣的思想還能給我們以什麼、是否站得住腳，這樣
就夠了。
列寧這本在1916年寫成的小冊翻成中文只有一百頁，但其實並不好讀，因為它是一本徹頭
徹尾的經濟學著作，使用了非常多的數據來佐證他的觀點。他的觀點與其說是「帝國主義
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倒不如說是「資本主義本身的運行邏輯注定會造成帝國主義的
產生」，整本書的推斷也是從探討資本主義的性質到何以帝國主義出現、何種樣貌出現，
這樣的論述方式進行的。
全書分為十章，扣除總結的第九第十（對帝國主義的批評、帝國主義的歷史定位），一到
三論資本主義運作及其後果（生產集中和壟斷、銀行和銀行的新作用、金融資本和金融寡
頭），四論資本主義到帝國主義之間的關鍵性過程（資本輸出），五六論資本主義造成的
帝國主義對世界產生何種影響（資本家同盟瓜分世界、大國瓜分世界），七八則並論資本
主義和帝國主義的關係和必然後果（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特殊階段、資本主義的寄生性
和腐朽）。
列寧的論證是，資本主義本身的宗旨：追求和積累（貨幣）利潤，勢必使資本家出現兩種
作為：盡可能地降低成本和盡可能地提高利潤，於是他們會在產業中不斷進行兼併，兼併
的好處是競爭對手的減少以及降低原料成本。列寧說「資本主義發展到了最高階段，有一
個極重要的特點，就是所謂的聯合制，即把不同的工業部門聯合在一個企業中，這些部門
或者是依次對原料進行加工，或是一個部門對另一個部門起輔助作用」，他舉的例有礦石
煉成生鐵、生鐵再到鋼都在一個企業中進行。這種集中生產的聯合制好處是生產過程風險
變小，於是競爭力會加強，但它的結果便是「大生產排擠小生產，而又用更大的生產來取
代大生產」，無可避免地產生卡特爾、辛迪加，以及托拉斯等壟斷組織。這種壟斷組織已
然違背自由競爭的概念，但這是資本主義運作邏輯的本身－－降低成本、追求最大利潤－
－必然會出現的結果：「自由競爭發展到一定階段就導致壟斷」（列寧引馬克思語）。
這種壟斷資本主義列寧將它稱為「新資本主義」，對照的是自由競爭的「舊資本主義」。
二者的分水嶺在是一次19世紀70年代國際性的工業蕭條（1873年歐洲經濟崩潰），在工業
大蕭條之後人們為了避免這種情況再次發生，卡特爾（壟斷的一種）「成了全部經濟生活
的基礎之一」。而新資本主義約莫在二十世紀初站穩了自己的腳跟。
接著這些積累的貨幣資本是不活動的，但資本家為了追求利潤勢必使其活動，是故能夠提
供利率的銀行角色開始吃重，「把各種各樣的貨幣收入匯集起來教資本家階級支配」。而
銀行也會如上述一般進行集中化，集中化之後資本會局限於少數銀行機構，這時銀行就由
「中介人的普通角色發展成為是立即大的壟斷者」。這些巨大的銀行掌握了國家中的大部
分資金，把「成千上萬分散的經濟變成一個統一的全國性資本主義經濟」。銀行要支付利
率就必須有資金來源，是故銀行又和資本家合作，通過彼此佔有股票或是人事結合，形成
一種共生組織。銀行和工業生產的貨幣資本不斷累積，遂導致了「金融資本」－－「由銀
行支配而由工業家運用的資本」（列寧引希法亭語）－－的產生。
這些「集中在少數人手裡並且享有實際壟斷權的金融資本」會繼續追求利潤，藉由「創辦
企業、發行有價證券、辦理公債等等」，他們「獲得大量的、越來越多的利潤」，於是「
金融寡頭的統治」得以被鞏固。金融資本有兩種事業盈利特別高，第一種是「有價證券的
發行業」，「在1891-1900年的10年間，僅靠發行德國工業證券『賺到』的錢就有十億以
上」；第二種是「大城市近郊的土地的投機生意」，在這個方面，因為有能力做近郊交通
事業的大公司，也往往是和銀行有所聯繫的公司，所以「銀行的壟斷同地租的壟斷、也同
交通運輸業的壟斷結合起來了」。而幾十億的金融資本在國家內操作著，所影響的絕對不
僅僅只限於經濟層面的生活而已，「它不可避免地要滲透到社會生活各個方面去」：諸如
賄賂、諸如重要官員進入銀行、金融寡頭統治，以及可能是最重要的：「少數擁有金融『
實力』的國家處於和其餘一切國家不同的特殊地位」。
這個特殊地位在於，這些國家會把大量的「過剩資本」進行輸出：「輸出到落後的國家去
，以提高利潤」。因為落後的國家「資本少、地價賤、工資低、原料便宜」，就代表的「
利潤高」，相比之下，把過剩資本拿來提高本國國民生活水平，會折損利潤的這種作法，
就不在資本主義運作邏輯的考量之內（這也證明了涓滴理論的不可能）。資本的輸出會有
幾種作法，可能是工業企業的投資也可能是借貸（公債）的方式來進行，但不管如何，挾
著大量金融資本的壟斷優勢，「輸出資本的國家幾乎總有可能獲得一定的『利益』」，因
為它們已經不再是具有風險性的自由競爭而是利用『聯繫』來訂立對自己最有利的契約－
－也就是所謂的穩賺不賠。
為了保證收益，各個工業－金融複合托拉斯會開始進行分配工作，但這種分配是依其自身
的意願而對象的意願，是故這種分配只能是「瓜分」，如美德兩國的電力托拉斯訂立了協
定，通用（G.E.C.）獲得美國和加拿大的發電利益，電器總公司（A.E.G.）分得了德國奧
地利俄國荷蘭丹麥瑞士土耳其和巴爾幹的發電利益。擁有巨大金融資本的國家對全世界的
各個產業都進行了這種分配，而這是資本主義以獲取利潤為最主要宗旨會造成的「生產－
生產集中－壟斷－分配（瓜分）」的必然結果。
或許真如泰瑞伊格頓所說，資本主義是最單純的東西了，除了獲取最多的利潤以外別無他
想。為了繼續提高本國資本收益，資本輸出的國家一則要進行維護二則要繼續擴張，這導
致了兩個現象的出現：「殖民政策的加強」、「爭奪殖民地鬥爭的尖銳化」。西方國家奪
取殖民地的大高潮發生在19世紀70年代之後，是與舊資本主義往新資主主義過渡的年代相
互連繫著的。因為強大的金融資本「要的不是自由，而是統治」，金融資本會轉變成金融
資本帝國，除了能支配一些政治上已經完全獨立的國家，最重要的是能夠「使從屬的國家
和民族喪失政治獨立」。這就是列寧所說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的由來。
所以，依列寧的看法，帝國主義並不是一套幻想出來的支配類型，而是依著經濟體制的內
部邏輯運作而產生的結果：「帝國主義是作為一般資本主義基本特性的發展和直接繼續而
生長起來的」。西方國家並非是腦海裡突然想到「啊！我要殖民他國」而進行殖民的，是
因為資本主義發展到很高的階段之後，開始背離它本身的原則（自由競爭）而轉化為對立
面（壟斷）之後所產生的一股擴張趨力。列寧說，如果要給帝國主義下一個盡量簡短的定
義，那就其經濟實質來說會是：「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壟斷階段」。
（略過和考茨基「超帝國主義」的辯論、帝國主義的寄生性）
作為一個對經濟學完全陌生的讀者來說，我不知道列寧的經濟數據解讀是否可靠，所以與
其說是經濟學著作，我更多的毋寧是將其當成歷史思想文本在閱讀的。我們這個年代還需
要列寧嗎？一百年前的著作面臨的景況和我們當代是否能相互參照？我想整本讀完之後，
答案應該是偏向肯定的。金融資本的統治、大資本家和銀行的合謀、資本的土地投機、對
勞工的剝削仍持續進行。列寧的立場雖然是徹底的歷史唯物論，但他文章論證的證據和推
理都相當齊備，基本上和我們現在寫論文沒什麼差別，是非常科學性的。我想推行共產的
這批人在決定要棄絕資本主義之前，對於世界的運作有著清醒的理解，只是共產主義是否
也像著資本主義一般，內部運作的邏輯就注定了本身的滅亡（集權化）？這感覺又是另一
個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