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庵書評】涼涼,涼涼的──我讀李維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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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尚不是「趨勢專家」,身上還殘留大量文青氣味,年方25歲的詹宏志,在選完年
度短篇小說之後,不無警告味道地這樣說:
不論原因為何,都已顯示,文學獎或策劃性的小說登載,已然影響了作家的創作生態──
創作不再是心靈的驅策,或自由的萌芽,而成為田徑季節式的競賽,與高額獎金的懸賞者
。
他認為文學獎鼓勵創作、挖掘新人、吸引社會大眾的注目,「讓作家像明星一樣」,自有
其正面貢獻;報紙副刊容不下小說或其它文學創作之後,理應有文學刊物來接手,但在哪
裡呢?他的結論是:
在商業行為侵入小說創作活動的趨勢更為嚴重之前,我們有必要提出小說的生態平衡的觀
念──揠苗助長的結果,是文學忘了自己是文學。
這句話的解讀或許指高額的文學獎金、有限的評審人選,加上此前最重要的文學發表場域
──報紙副刊的轉型,都可能有形無形主導文學創作的方向,讓最需要也最重要的多元性
逐漸消失。文學創作所以存在的目的,從單純變得複雜。簡單的說,這兩種改變的相乘後
果,將使得文學變得「不自由」,或許得「揣摩算計」,甚至更嚴重一點,裁判論定好壞
:這是熱的!這是冷的!一槌定音。因為缺乏場地練習,那些不願或還無法踏入競技場的
涼涼,將很難出頭天。除非你真得很涼很涼!
《我是許涼涼》,2010年10月底,李維菁大聲說。那年她40歲剛過一點點,出過至少四本
書,但都說不算,因為不是文學!她後來常搞笑說自己是「四零後新人」,言下不無自得
,卻也有種蒼涼。她沒想過一闖競技場,也沒場地練習,只好不停寫。用自己的專業跑新
聞,發消息,寫評論,甚至寫書出書。今日回頭看來,她的筆在那時候當已練妥,更重要
的是,名場閱歷也蓄積足夠能量,等她起跑、起飛了。
「一出手便自不凡」,涼涼不凡有二,一是「城市少女學到底什麼碗糕?」,二是「這也
算小說?這只是故事吧!」怎麼會這樣問,答案是什麼,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刷再
刷,眾說紛紜,轟成話題之後,大家恍然大悟,「原來世間還有這塊領域!?」「小說這
樣寫好像也不錯。」於是,突然醒來的悲哀、天真、世故、不堪,成了這塊島嶼正在少女
和曾經少女者一起朗朗上口的時尚與追憶,人人心裡都有一處地方,涼涼的。
兩年之後,涼涼又說話:《老派約會之必要》。她用小說(?)散文(?)詩(?)鞏固
自己勢力範圍,網路上有人說好看!有人說輕薄!等到一個又一個中年文藝大叔大娘也紛
紛在臉書默寫貼文:「帶我出門,用老派的方式約我,在我拒絕你兩次之後,第三次我會
點頭……」於是我們知道,天真又美麗,世故而悲傷的涼涼又贏了。她像經典漫畫《好小
子》裡的男主角,沒有規矩,不受束縛,憑著一股野性,一進入道場,便把名門正派敲打
得七零八落,為自己開闢一片新天地,也替越來越沉悶無趣的所謂「文壇」帶來了一點新
意,一些生氣。
啟人疑竇的反而是:為什麼要花這麼久的時間,聰明的李維菁才終於認清了自己最適合扮
演的角色呢?
這是楊照在《老派約會之必要》序文最後的疑問。乍看或許當成恭維,但若讀過前述詹宏
志的「盛世危言」,答案32年前早就有了,一切就像涼涼也很喜歡的美國女作家卡森.麥
克勒斯(Carson McCullers)所說:「我想要爬牆過去,可是我個子太小。我還一度拍打
那道牆,心裡始終明白,裡面正在舉行精彩的派對,然而我沒法進去。」
「曾在門外徘徊,終究進得門內」,兩本書敲開門,涼涼從記者成功轉型成了作家,且是
暢銷作家。若說她還有什麼不滿意,或許彷彿被歸類為「類型作家」的氛圍吧,也就是受
到讀者瘋狂喜愛,作品暢銷成話題,價格滿滿,但是否有其「文學價值」,則被打上問號
的作家。換言之,兩本小說(?)是「好看的書」,但是否所謂「好書」?年度好書單位
沒有任何反應,我們(或至少我)也沒看到有哪一篇有份量的「文學評論」。讀者真的很
熱,作者心裡卻或者也有一處地方,涼涼的。──文壇派對不繳費,卻得認證印可,1980
年以來的規則說。
「四零後」方才以文學為業的人心裡多半有股氣。最有名的是松本清張,40好幾了,天天
看報,越看越不服氣:「就這樣啊?那我也會,說不定還更好。」於是橫空而出。涼涼是
否也同樣心裡有氣,所以寫了《生活是甜蜜》?如今已不可能追問。然而這本書的中規中
矩,謹遵法度寫法,卻讓人幾乎跌破眼鏡:涼涼怎麼變溫溫,這樣還是涼涼嗎?儘管聰慧
犀利如她,還是給了我們一個「錦文」一個「90年代」,擺在當代小說裡照樣鮮明生猛,
卻就是少了那麼一點涼意,讓人有點冷。「別以為我不會那個?偌,這不是!?」直到今
天,我還是願意相信這本小說純然是狐狸黠慧愛玩,耐不住遂「被馴服」一下,好跟「小
王子」拉咧拉咧一番耳。而這,當也是涼涼最新獲得「台北文學獎」的遺作《人魚紀》格
外重要的緣故,涼涼怎樣轉身才能繼續涼涼的?或者,進入門內,涼涼終究得變溫溫才行
?
《有型的豬小姐》是本傷心之書,傷心的原因是涼涼真的涼透了,再也不可能回溫。更傷
心的是這本書寫得那樣好,光只一篇〈熊和貓〉就可直追向田邦子,讓她豎起大拇指:「
原來吾道不孤!」。如此「厚實又輕盈」,看得出涼涼一路在修煉,努力讓已在門內的自
己繼續保有門外的涼度。
許多年後,我對文人對藝術倒盡胃口,只在偶爾想起那個經驗時,會拉住自己的咒怨,會
承認如果真有他媽的一點什麼,應該是那個。
書裡最讓人難過的一段話,她真的有那個,難得有那個,卻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涼涼一
輩子冷凝通透,別人「機關算盡」,她「機關看盡」,一看就懂,也不多說,留在肚子裡
準備寫小說,誰知留多竟鬱結,都涼涼了。
很少有作家讓人這麼迷,似懂非懂地迷,真假難辨地迷,若即若離地迷,欲語還休地迷,
悲喜交織地迷。
還是他的老友王健壯說得好。註定只能這樣迷下去了。涼涼,涼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