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於自由副刊
https://art.ltn.com.tw/article/paper/1542734
伊森/旅行的顏色
公司內部有個暫停營業,人跡罕至的咖啡吧,角落的回收架上,靜靜躺著一排泛
黃的舊書。年初我在這被遺忘的空間,撿到兩本乏人問津的日文書,推想是疫情期間離職
的日籍同事所留。拿到陽光下一翻,飄來老紙特有的味道,也揚起細微塵埃,若不是戴著
口罩,大概還要打上三、五個噴嚏。第一本是司馬遼太郎所著的《台灣紀行》,朝日新聞
社出版,日期為2005年3月30日。
司馬遼太郎是日本的國民作家,著作等身,多為歷史小說,經常被改編成連續
劇或電影,較知名的有《坂上之雲》、新選組系列、《龍馬行》等等。取這個筆名,乃因
崇拜司馬遷,且謙遜自己遠遠不及,因此用了「遼」一字。拿自己與司馬遷比較,反倒是
作家對自己的期許與自信。除小說之外,司馬遼太郎的街道漫步系列是非常出色的隨筆,
集結成書後出了四十三冊,大抵除了台灣篇外,NHK還跟著作者的腳步,製作了一系列紀
錄片。
光看洋洋灑灑四十三冊的目錄就讓人吸一口涼氣,司馬遼太郎的足跡宛如現代徐
霞客。《台灣紀行》最初在雜誌《週刊朝日》上連載,期間為1993年7月到1994年3月,與
李前總統對談的特輯則是在5月刊出,隨後集結成書,為街道漫步系列的第四十冊,兩年
後作家即逝世。因此我手上得到的版本,是初版十年後的再版,離司馬先生最早發表的時
間已近三十年。我注意到中文版竟有新譯,便在網路上購入比對著看。也許是版權關係,
日文版比中文版多了不少照片,但中文版譯者精湛,能取其意而不曲解,甚至諸多俳句都
能以中文重寫,於是除了專有名詞外,便以中文版為主,加快閱讀速度。
寫作期間司馬先生訪台兩次,足跡遍布全島,田野訪談多人。那是網路還沒開始
的年代,WIN95都還沒開賣,書中所筆盡是大量閱讀實體書籍得來。從古代經典的《禮記
》、《史記》、《韓非子》、《聊齋誌異》,到戰前戰後台日作家各種出版品:《台灣人
四百年史》、《長崎夜話草》、《扶桑記勝》、《台灣大年表》、《台灣風俗志》、《台
灣府志》、《彰化縣志》、《中國語字典》、《台灣語大辭典》、《現代閩南語字典》、
《葉聖吉傳》、《蔣經國傳》、《台北俳句集》、《台灣監獄島》、《巴達維亞日誌》、
《鄭成功之母》、《東洋與西洋》、《台灣之蕃族研究》、《阿美族社會組織及變化》、
《證言霧社事件》……為了寫一冊關於台灣的隨筆,司馬先生所引用的書籍可能會讓大部
分漢字使用者汗顏;而街道漫步共集結了四十三集,據說他的藏書有兩萬冊,真不愧是以
太史公為志向的大作家。
紀行中,司馬氏以一種獨特的史觀,踏上台灣的街道漫步:前總統李登輝先生二
十二歲之前都是日本國籍,他以自己與李前總統同梯入伍參與太平洋戰爭的角度,切入台
灣的現代史。宛如一把輕巧卻鋒利的小刀,沿著肌理庖丁解牛,檢視台灣的過去、現在及
未來。落筆舉重若輕,三十年前就寫出台灣人當時還不常碰觸的議題:二二八、霧社事件
、嘉農棒球隊、八田與一、灣生等,讀來歷久彌新。第一人稱的史觀或許偏頗,但對作家
來說,這是他關心的議題,給予自己的責任,他以文學的力量凝視「生在台灣的悲哀」(
此為曾文惠女士給予總統對談一文所下的標題)。
司馬氏的台灣行會是什麼顏色的?應當不會是草千里的嫩綠,也不會是銀杏楓黃,更不是
櫻花盛開的桃紅色。想像你起床,清晨五點鐘牛奶與報紙就送到你家門口(如果你有訂牛
奶跟報紙的話),乳牛可以無病無痛被飼養長大到供奶,運送過程中外送員也沒被槍打死
,你在一大早就有牛奶喝並能知曉天下事,於是台灣可以被認定是「文明」國家。然而陽
光之下,必有陰影,櫻花怒放之下,作家想知道樹下是否埋有屍體,而若埋了屍體人柱,
背後又隱藏著什麼樣的故事。司馬遼太郎的漫步,追求著一種黑色的旅行。
黑色旅遊(dark tourism)的概念,1990年代在英國被提出,要過了2000年,才
有學術論文集。在此之前,人們也許會用戰地巡禮(war tourism)或大屠殺觀光(holoc
aust tourism)來形容。天地不仁,萬物芻狗,春生秋實,物盛當殺,生老病死本來是自
然之事,但若因天災人禍造成不自然死亡,成為歷史悲劇,就是黑色旅遊聚焦凝視之所在
。比起光輝亮麗且人人趨之若鶩的世界遺產,人類所留下「負的遺產」是種難堪、令人不
願面對的真相(inconvenient truth),是否正視或放棄繼承,也隨人選擇,向來沒有正
確答案。
過去我經常飛往亞洲角落的兩個城市:泰國普吉島與印尼亞齊省近鄰的棉蘭。20
04年的耶誕節次日,突如其來的大海嘯瞬間將海岸線從地圖上淹滅,死者累積超過二十二
萬人。大多數聽過亞齊省的人,會聯想到麝香貓咖啡,在國土綿延五千公里的印尼,地處
最西端的亞齊長年與政府軍對立,呈現一種半獨立的狀態。亞齊機場以歷史著名的蘇丹伊
斯坎達爾為名(Iskandar Muda),意思為「年輕的亞歷山大」。然而跟我同世代的人聽
到伊斯坎達爾,會直覺那就是宇宙的盡頭,那是卡通《宇宙戰艦大和號》航行終點的星雲
。宇宙盡頭的亞齊人,在海嘯過後放下敵對,接受政府與國際的救助,建了海嘯博物館,
把沖到屋頂的鐵船留下來,給觀光客做為拍照的景點。地處對岸同時被海嘯摧毀的普吉島
,之後近二十年台灣再沒有航班往返,台灣旅客繪聲繪影,謠傳此地陰魂不散,所以裹足
不前。在普吉島擁有一艘小遊艇,妻兒安置泰國的外籍飛行員告訴我,這幾年航空公司想
重開航線,一個時段都難求,島上充滿中國與俄羅斯的遊客。當年普吉島用了最快速度,
將飯店整體翻新,集體遺忘這件事情,英文的說法叫做business as usual,生意一切照
舊。海嘯後的短暫期間,我應該還飛了一、兩趟宇宙盡頭的前哨棉蘭市運送物資,普吉島
卻再也沒踏足過。也許那海灘真正的當地人向來很少,多是泰國外地過去的移工,才會與
亞齊有截然不同的反應。
海嘯、火山、地震的天災類外,戰場、監獄、礦坑通常是人禍的悲劇地。知名
的如廣島的原爆中心點、車諾比核電廠、舊金山外海的惡魔島、紐約的九一一紀念館,當
然烏克蘭多數國境也已不幸註冊成未來的巡禮地。共產國家中有結合紅色旅遊(red tour
ism)路線,在當局內宣指導下參訪,例如北韓的官辦旅遊或南京大屠殺史蹟,成為一種
紅黑交替的顏色。除逝者已去外,在此時此刻,菲律賓首都有數百萬貧民住在垃圾堆裡,
日夜爭搶城市廚餘果腹;印度首都隨時有人拉開斗篷,讓你觀看他(她)肢體的殘缺,以
博君一賞。反對黑色旅遊的論調,主張不該消費死者或弱勢,刻意去揭他人瘡疤。然而對
於悲傷的共感程度人人不同,畢竟為旅行上色的人,還是旅行者自己。
全世界黑色旅遊的聖地,莫過於奧舒維茲(Auschwitz)猶太人集中營。我在舊
書回收櫃撿到的第二本書作者,曾被收容在奧舒維茲集中營七個禮拜,接著被移送到勃根
貝爾森(Bergen-Belsen)集中營,隨即染傷寒病逝。過世的時候她只有十五歲,這輩子
只寫過一本日記,她那時不知道自己的文字會對後世造成什麼影響,少女的名字叫安妮.
法蘭克,書名是《安妮日記》。我拾遺的版本是1994年文藝春秋出的完整版,翻譯者是深
町真理子,書末有購買者筆跡,寫著94年8月購於東京羽田空港。1978到2010的三十二年
間,羽田空港礙於種種政治因素,僅有極少數的國際航班,連日本航空飛台灣,都得成立
一個妾身未明的子公司日本亞細亞航空,應該沒有飛往《安妮日記》寫作地荷蘭阿姆斯特
丹的航線。如果是我,通常不會在空港書局買一本與目的地無關的書,為什麼那位羽田出
發的旅者會做這個選擇,實在耐人尋味。我本以為是日籍人士買的,書裡卻又落下一張日
期為民國96年2月16日,報導關於《安妮日記》的中文剪報,因此推測此書有過第二任擁
有者。
這本書我沒看完,與其說沒看完,不如說早已知道書中沒能寫下的結局,反而
沉重到無法讀下去。大約十八年前我第一次到荷蘭,在阿姆斯特丹附近待了十天左右,是
一趟完全沒計畫的旅行,每天在友人家睡到醒,再出門隨意溜達。其中一日在毫無背景知
識的狀態下,被帶去參觀「安妮之家」,那只有四十五平方公尺,卻保護八個猶太人藏匿
了兩年多的空間。打個2020年的比喻,若說疫情嚴峻,在家關幾個月很難過,但出家門就
算確診染疫,沒打疫苗的死亡率也不過零點幾個百分比;然而法蘭克一家人在1944年出門
口,遭遇納粹德軍卻是百分之百的初見殺。撿到書後,冥冥中在電視上湊巧看到CNN報導
新事證,說現代探員用科技調查,指出有可能告密的人是某某;又在別的頻道見到義大利
製作的紀錄片,請英國影后海倫.米蘭擔任《安妮日記》的旁白朗讀。因為疫情,睽違兩
年才第一次踏入誠品書店,又巧合看到《安妮日記》七十五週年紀念的書架。
參訪安妮之家,絕不是愉快的經驗,那小小空間沉重的空氣,吸在肺裡面會壓人數日,後
來的旅程得在號稱博物館之都的阿姆斯特丹,走幾個風格明朗的展館,看場歐洲足球嘶吼
一陣,才能平復日常心情。其實所有的黑色旅行都是這樣,需要途中參雜彩色調劑才能繼
續下去,最好是美食美景,藍天白雲風車運河黃瓜鯡魚,才能消解排除體內吸收的毒素。
如果仔細留意,有時候毒素不遠在天邊,身旁角落也常存黑暗。例如我經常慢跑的腳踏車
道,河底就埋了四十三條空難的冤魂,岸邊民眾U-bike來往嬉笑,一個慰靈紀念碑都沒有
,怎麼發生的也沒什麼人記得。每經過這裡,常得拐彎繞進饒河夜市,來杯全糖全冰的手
搖飲平衡腦內顏色,才能繼續跑下去。
海倫.米蘭充滿生命力的朗讀,讓人遙想那古靈精怪的十五歲少女,她即將香消
玉殞的餘命,以及她數百萬在歷史上被抹滅的同胞。安妮若還活著,今年會是九十三歲,
比鄰家在世的外婆年輕。我無法讀完《安妮日記》,直接翻到卷尾,翻譯家在後記中寫道
:「……不幸的是,我國(日本)與殺害包含安妮在內數百萬猶太人的納粹德國,在二戰
時為同盟國,背負著一樣的歷史。為了不能忘卻這個責任,祈願這本書能讓新的讀者得到
……」
這本《安妮日記》在羽田空港被購買的時期,恰巧是司馬遼太郎為寫紀行來台的
前後,司馬先生從大阪來,也逛了大阪的空港書店嗎?買了什麼書呢?踏上台灣後,紀行
腳步從冬季的台北基隆始,次回由春天的高雄台南起,環島結束於花蓮的太魯閣。在台北
,司馬先生注意到龍山寺的空襲紀念碑,記載城市遭受轟炸的歷史,彼時台灣受日本統治
,美軍凌空投彈死傷數千人;但以戰後政權的角度,立碑寫出的卻是「盟機襲台」如此矛
盾的碑文。一個島在百年之內,政權、語言、思想更迭數次,這樣的矛盾正是所有島民百
姓生下來就要面對的。司馬先生在高雄飯店裡讀的是柯旗化所著之《台灣監獄島》,而大
部分島民成長過程中只能讀到柯先生的《新英文法》,不知柯老師受難生平。拜訪二二八
受難者沈醫師所居的新營,灣生友人重回出生地,蹲在地上泣不成聲。沈醫師描述新營是
日本領土中第一個遭受美軍空襲的地點,也就是此城當年有被瞄準的價值。至嘉義與台東
,司馬先生操日語訪的是嘉義農林棒球隊陳耕元選手的後人,陳耕元的日本名為上松耕一
,是卑南族原住民。在那之後十幾二十年,如果魏德聖沒有執導《賽德克.巴萊》以及《
KANO》,大部分人也許還無法聚焦司馬先生當年問過的問題。居民習以為常的光景:無法
步行而過的歪曲騎樓、呼嘯如戰鬥機的摩托車瀑布、滿溢街道的檳榔攤……在作家眼裡,
陰影中還有另一個平行的宇宙。
疫情也許持續膠著,但國際航班正悄悄恢復中。邊境開放後,我會帶這兩本書回
日本,投入舊書平台,希望它們能繼續流傳下去。與其躺在台灣的書架上,還不如讓更多
日文閱讀者見到兩位作家的記錄。在1944年4月5日的密室裡,安妮寫道:「我的願望是,
即使我死後也能繼續活著。」司馬遼太郎則在紀行中說:「似乎只有悲傷,才能穿越時間
,將人類傳承下去。」而我想起黑色旅行的箴言:一旦被忘掉,就是死了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