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谷行客（2）
甘自凡道：「你方才要說甚麼？」鄔傑道：「我沒見過麥師傅，卻時常見
到她徒兒。你說麥師傅武功有三絕，她徒兒練靶子的時候，我見識過那輕功和
暗器，內功倒沒見過。」甘自凡問：「如何？」
鄔傑靜了一會，道：「她徒兒年紀很輕，由少年徒弟的功力推想師父的功
力，那麼…我便能明白麥師傅何以如此出名。」
甘自凡道：「我最想知道的，是他師徒的內功。」鄔傑道：「我看過好幾
次她徒兒練靶子，只有輕功、暗器派上用場，我二人沒有一起出行殺過人，因
此實在瞧不出他內功如何。」
江璟也正大感好奇：「麥苓洲的內功為馳名一絕，殷二寶也說他五歲用蛋
殼片兒打瞎人眼，是師父發勁相幫。殷二寶內勁究竟練到如何境界？怎樣才能
見識一番？不知那功夫名堂是甚麼？」聽鄔傑也在問：「那麼麥師傅內功的名
目是甚麼？」
甘自凡沉吟幾聲，「這個…沒聽人說起過。我聽人說，神蛾月姥出手必制
敵死命，不僅因為她暗器手法一流，更因她內功神妙，敵人根本逃不出她勁力
掌握。她以暗器傷人，只不過是手裡發癢、當作練靶，貓兒玩耗子罷了！」
鄔傑不再追問，江璟武藝比之鄔傑略高，卻想到：「內勁雖強，亦須配合
外功，方能對敵。麥老師傅的外招又是怎樣的武技呢？」
鄔傑已反出西旌，麥苓洲武功如何，對他並無利益。甘自凡說不出麥苓洲
的內功名稱，他也再沒興致，便問：「麥師傅那外號是怎麼回事？」
甘自凡答道：「『蛾』是飛蛾之蛾，據說她成名輕功身法號為『靈蛾翻飛
』；『月』是她的成名暗器——」鄔傑接口說：「啊，這倒是，我看過她徒兒
所使的新月鋼鏢。那身法確也如同飛蛾一般，一眨眼又變了方位姿勢，瞧得我
眼花。」
江璟心說：「我見過新月鋼鏢，只不過是拿來刮蔥花用；飛蛾身影我也見
過，卻是霸佔我岳陽門柴房一宿後，用來逃之夭夭的……原來那身法果然以蛾
為名。」不知怎地，那向日遠去的身影總令他聯想撲火飛蛾，隱約一股驅之不
散的不祥之意。
甘自凡道：「行啦，閒事說得夠了。你剛剛說要拷打審問這小子？可別不
小心傷了他性命。」
江璟不明白：「姓甘的不想弄死我，他怎地突然良心發現？」
鄔傑說：「唔，等等，我又想了一想，這要換了魯平兒，或者夥裡其他人
，會怎生辦理？他們不會殺人的，也不會弄得他傷殘，說不定…說不定會沒事
似地放他回去，再行暗暗追蹤。」甘自凡問道：「你想放他走？」鄔傑慢慢應
了一聲，聽著頗有猶疑。
甘自凡道：「你有沒有想過，指不定這小子根本不知你是誰？他是來做說
客的，並不是來捉你殺你。」江璟心說：「你說對了，我起初當真不知他是何
方人物！」鄔傑卻答道：「他若不知我是誰，咱們方才的推想便全錯了，那這
小子又怎能去老萬家麵號等你？又怎會知道覃王跟韓刺史之事？」
此一局面確然湊巧到了極處，連江璟也不禁迷糊稱奇：「我得知覃王跟韓
建的密謀，是因為在那閹人府中無意間瞥見姓甘的溜過，又爭著要去探，這才
比殷二寶等人多知道一些。而我去老萬家麵號查看，是殷二寶叫我去的，他不
過是為了找因頭瞞過封小娘罷了！」算來算去，自己身經一連串巧合，所知比
西旌之人更多，火堆旁那二人卻把一切推在西旌頭上，鄔傑更一度惶然得以死
相逼，直教他氣也不是，笑也不對。
甘自凡道：「你打算如何做？」鄔傑道：「本來最好的法子是請甘俠士你
假作應承，讓這使者回去覆命，便可打探到他起初跟誰接令、打算怎生對付我
。但你連月以來總交待我打聽那姓蒲的，此事一直沒下文；後來覃王派你去跟
韓刺史面談了，又生出許多事要辦。比如說明日罷，我得及早動身，去華州刺
史官署的軍事院外候著——」
甘自凡道：「等一下。主子說，韓刺史帶兵很忙，素日常去軍事院辦公，
那沒錯，可偶爾也在州院辦公。兩個地方你都得留神！」鄔傑應道：「是，一
定留神。等韓刺史過完『嘉會節』出宮，回到官衙，我便對他稟報秘密事宜。
」
軍事院與州院皆為刺史官衙中的辦公之所，只是一管軍務、一管政事。江
璟曾隨師父與地方官兒應酬不少，又因師門替官府經管一座採煤的「無郢礦場
」，他更曾代表岳陽門去對岳州刺史的部屬稟報礦場收益，聽見這些公署的名
字，不但不覺迷惘，反有一陣思鄉的親切。
甘自凡道：「不錯，這是主子交辦的，我自己的事得先擱在一邊，你暫且
不必去追查姓蒲的罷！」
鄔傑道：「又有一樁：我藉口離開魯平兒已久，再不回去服侍，怕他要起
疑心。要是放了這使者，我一時半刻分不開身去跟蹤，這…」
甘自凡道：「那便算了，先放著不管，我也不在意拿飯多餵他幾日，你自
管去華州府帶口信便是。那姓蒲的做了烏龜，總縮在殻裡不現身，我尋思著，
明天自個兒出去探探。」鄔傑道：「這使者的看守之事，便著實麻煩俠士了。
」
甘自凡想了想，問道：「你沒弄錯罷？蒲寄淵果真在長安縣與我石堤谷之
間現過身？」
江璟暗罵：「你弒師滅祖，正是在石堤谷的長輩家中，竟忝無反省，仍以
石堤谷為根據地，稱甚麼『我石堤谷』，也不怕甘萬溪滿門的鬼魂索你的命？
」
鄔傑道：「不會錯。我雖沒見過這個蒲寄淵，但你給我描述的形貌舉止十
分傳神，他此時向東不會越過華陰，向西不過京師。」甘自凡不耐地嘆口氣，
道：「這地面未免大了些罷？華陰還在華州府東邊兒，你說的這一東一西，走
一趟也得三五天。」
鄔傑也嘆了一聲，聽著卻是無奈：「我只有一人，要畫出姓蒲的行蹤地界
，沒法再縮小了，只能聽見一條消息是一條。我又沒去華陰，只是根據傳聞，
那兒也有一名狀貌類似蒲寄淵之人出現。若是像咱們…唔，他們平素那般，好
幾人接令一塊兒探，不但能瞧得更準，連南北界也能畫出來。」
甘自凡道：「罷了，姓蒲的是我對頭，為了揪他出來，我自也該親力親為
。明日我且回石堤谷去，這麼一來，便得帶著這小子上道。」
江璟聽到此處，特別用心記憶：「姓蒲的名叫蒲寄淵，與甘自凡結有江湖
私怨，甘自凡兇殺作案或與之有關。甘自凡為人如此，他的仇敵必定是一名正
義之士。」他連蒲寄淵是哪方神聖也未聽聞，已對之大起好感。
鄔傑道：「我最不明白這小子的，便是他上頭為何命他對我不動聲色。明
明是從我身上找到的線索，卻若無其事…啊，是了，錯不了，定是如此！」雙
掌用力一拍。甘自凡問：「怎麼？」
鄔傑道：「我瞧這小子果真不知我是誰。派他命令之人明知我在你身邊，
卻故意不對他提起，想必是要暫且留著我不捉不殺，讓我為你、為覃王做出更
多事來，好掌握覃王跟韓刺史的動向。待他們覺著我再無活命的用處，才會出
手擒我！」甘自凡道：「這麼說是挺有道理。」
鄔傑又說：「到那時，若是甘俠士你…你…嘿，別怪我這麼說，若你已被
打動，變了心投靠李茂貞父子——」甘自凡低哼一聲不答。鄔傑說：「覃王手
下便再沒別的人能來維護我，他們得了你效力，一頭捉拿我、一頭對付覃王，
便容易得緊。」頓了一頓，語氣似乎豁然開朗：「這麼一來，這使者不動我，
也就沒甚麼奇怪了。如果所派使者知道我身份，跟我打照面時，一不留神難免
露出破綻，派一個甚麼也不知的懵懂少年來，一門心思只是勸你變節，順帶打
聽覃王消息，反倒周全。」
甘自凡道：「不錯，因此這小子也並非你所說那般厲害麼，他不是城府深
，只不過是不知你這人要緊罷啦。」
江璟在這廂鬆了口氣，也想：「倘若我真是李繼徽派來遊說甘自凡的使者
，倘若王渡等人起初當真發現鄔傑叛變、由他身上追蹤，然則尚未捕捉到覃王
跟韓建圖謀的確切證據之前，確是不該對付鄔傑。可惜我是貨真價實的懵懂少
年，連他鄔傑背叛西旌也不知情。他這番推測，徹底是歪打正著，助我假冒使
者，更保全了我性命。」心中一鬆，藥效又發，腦子昏了起來，正要再摸出口
水臭手巾來提神，突然之間，那夜韓建跟甘自凡在茅廁旁的幾句對答浮上心頭
。
那時韓建問甘自凡：「覃王對李繼徽的虛實掌握多少？」這是在憂心李茂
貞父子於各處埋下探子。甘自凡支吾不言，頗為茫然，答稱：「李家父子怎生
刺探，覃王沒囑咐小人，因此不知。」接著又反問：「這個宋副使，看上去很
想同韓公結交，不知是不是他們的人？」韓建便為之分說，料想閹人宋存仁同
李繼徽並無交情。這番對答，顯得覃王對李繼徽暗地裡的人馬一無所知，更別
提秘密豢養的探子了。二人談到最後，韓建便吩咐甘自凡：「還有那李繼徽的
動向，若是探明了，也請覃王一併捎個信來。」
「甘自凡說鄔傑跟了他幾個月，然而他跟韓建密商，連十日之前也不到，
那時鄔傑背叛已久，不知已吐露多少李繼徽跟西旌的機密，怎地甘自凡會對韓
建說，覃王不清楚李繼徽的虛實？難道覃王對韓建另有居心，面子上親熱合作
，但他得了鄔傑之助，留著一手密報，不對韓建提起？」越想便越覺得，此中
文章不少：「皇室宗親處境不安，乃是韓建所害。雖則覃王冒險跟韓建談條款
，辭氣謙卑、意圖自保，整件事似沒甚麼可疑，可是他對這個當初害得自己受
軟禁的權藩，若說是另存心思，甚至打算過橋抽板，亦無可厚非！」
霎時間心生奇想，躍躍欲試：「若得機會，讓誰去打探覃王懷有何種鬼胎
，尋到證據，挑撥覃王跟韓建不和，令兩方相爭，便有一場好戲瞧！挾制皇帝
的藩鎮跟皇族親王打大架，賣甘蔗的岳州阿叔們來到北方，定會聽聞，南湖畔
的孩童又有故事聽啦。」有些興奮：自己趕了四千里地，終於從南湖畔揀肉脯
和甘蔗的少年，躋身故事裡翻覆波濤的人物之中。雖說是個假冒使者，但西旌
的好手待他那樣客氣，現下甘自凡又信了他；甘自凡可是在親王家中行走之人
，說他江大狗表面上躋身天下要人的行列，應也勉強說得通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