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錄]邊塞英雄譜 序

作者: hawkfly (hawk)   2013-10-21 12:59:50
自從清兵入關,奄有華夏,到了康熙、雍正兩朝,叛亂悉平,根深蒂固。當時的一
班舊臣遺民漸漸感覺處境日危,存身不住,沒奈何只得懷著耿耿孤忠、滿腔熱血,流亡
轉徙到西北、西南等一帶邊塞地方去隼路藍縷,開闢草萊,明以佃漁畜牧為生,暗中卻
仍奉著前明的正朔,等到生聚有了成效,財富日充,才漸漸號召親友,招集流亡,欲等
機會一到便圖匡復大計。
日子一久,風聲自然難免有些洩漏,一則地介邏荒,官府畏事苟安的居多,知道他
們實力雄厚,動惹不得,好在天高皇帝遠,風聲既沒吹到上邊去,樂得裝聾作啞,只盼
他們在自己任上不鬧出大亂子來,就算萬幸,哪還管得許多!二則這班人多是聰明才智
之士,允文允武,義氣干雲,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互相都有個結納,縱有一兩個好大喜功
的官兒,還沒等到收拾他們,自己先出了亂子,大則殺身,小亦裂名。前車之轍,後車
之鑒,前任出了事,後任益發膽寒,哪裡還敢過問!
這班人也頗恃重,知道時機未至,只要當地官府不過分貪暴或是設法侵害,無故也
不輕易去和他為難。自從鬧過兩回事,官府知難而退,兩下倒也能以苟安。雖然明柞當
亡,壯志難酬,畢竟能夠安居耕讀,無憂無辱,有時馳馬鳴鎬,一瀉千里,見首神龍,
行蹤飄倏,有時遊行市上,酒酣耳熱,倦懷故主,浩歌代哭,也無人敢來盤詰。
這班人的居處多在邊省深山窮谷,人跡難到之區,大都自為部落。當時江湖上最著
名的叫作「南王」「北周」。「南王」名叫人武,本是前明嫡系宗室,隱居雲貴南疆的
雲龍山中。「北周」單名一個澄字,祖父周懷善,原是前明督帥袁崇煥手下大將,明亡
以後,因避新朝羅網,率領全族親友和舊日一干忠勇袍澤,間關逃往新疆天山東北挨近
塔平湖的白馬山中隱居,已歷三世。周澄之父早喪,自從乃祖去世,因為山中地利天時
都極優美,取用無盡,加以上下一心,把一座雙輝寨整理得和鐵桶一般。周澄幼承祖訓,
志切匡復,想和江湖上多通聲氣,又在哈密、鎮西兩地設下鏢局,益發威名遠鎮,以致
引出許多激昂慷慨、可泣可歌的事跡。其中頭緒繁多,且待作者一枝禿筆慢慢將它寫來。
且說雍正未年,哈密近郊的驛路上來了一輛雙套騾車,內中坐定老少二人,車沿上
跨著一個身體高大的騾夫,不住把手中一根長鞭揮動起呼呼響聲,人強騾壯,駕得那車
和風馳一般,在沙跡上往前站跑去。那老者年約五旬上下,雖是商人打扮,卻生得龐眉
大目,豐額廣頤,胸前長鬚飄拂,儀表著實不俗。那少的一個年才十二三齡,面如冠玉,
骨秀神清,身上穿著重孝,坐在車廂以內,不時攀住老者肩頭問長問短,意思好似有些
不耐,老者也不時回首溫言撫慰。青布車篷上滿是黃沙遮蓋。騾夫想是連日趕路睡眠不
足,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跨在車沿上,只管揮鞭催騾前進,一言不發。不消片時,已
由西門繞過南門走向荒漠之中,那騾夫才將長鞭插向身後,微一鬆韁,讓二騾略緩一緩
步,然後兩手往上一伸打了一哈欠。
那老者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道:「莽兄弟,這幾日真累苦了你了。」那騾夫氣忿忿地
回首說道:「只要把這位小爺送到了地頭,人累有啥!這都是死鬼朱老五害的,平白地
引進這幾個奸細,送了頭子一條好命,害得兩輩弟兄們死亡殆盡,我三人也無處安身。
昨日如非遇見鎮邊鏢局那兩位朋友送這兩匹好騾子時,我們這時怕還沒離開楊樹鎮呢!
別的不打緊,我們如被崔家老賊跟蹤追來,憑我三人,官私兩面都打人家不過。寨中火
起,主母殉節時再三將小爺托付我兩個。如要出了差錯,就算把命饒上,仗什厚臉到陰
間再見人呢?目前人心難測,三道嶺那裡雖是頭子家至親,一則多年沒有通信,二則他
已早投了敵人。莫不要我兩個辛辛苦苦把小爺保送到湯水裡去,那才叫丟人呢!依我想,
鏢局那兩位朋友雖是初交,人卻俠氣,昨日再三勸我們投奔白馬山去。雖然他們還不知
我們的底細,恐怕還有些肝膽呢。」
老者道:「莽兄弟,你不能因為這次上了自家人的當,便說頭子親友中沒有一個好
人。劉四先生投降敵人,當時並非得已,所以他只做了兩三年的官便告了終養,捨去家
鄉田園不要,來到這種窮荒偏僻之所,還不是為了避禍二字!頭子為人就壞在他性子太
以剛直,雖然明裡和他絕交,斷了親戚關係,女主人還不是暗中不時派人送信送禮問候?
小爺是他嫡親外甥,豈有不肯收留照看之理?那兩位鏢行朋友雖然俠氣,外人畢竟總要
差些,何況他們又不知我們身後還有亂子哩。我們還是照主母意思做去吧。」騾夫聞言
答道:「你們平時都說我少心眼,主母死時說大主意要你拿,我不過因這回事教人太寒
心了,就算那兩個惡賊是敵人派出來的奸細,拿頭子那等待他,也該稍微發現一點天良,
怎便下此毒手,將全寨一網打淨呢!反正我既受了主母重托,這條狗命就算是交給小爺
了。事便依你,如出了錯,死不怕,死後見不得人,須沒我莽兄弟的事。」說罷,重又
拔出身後長鞭,迎風一抖,噓的一聲,那兩匹健騾又翻掌亮蹄,飛也似往前跑去。
這一段路原有窮八站之名,再行四五十里,一過二堡草地便入戈壁。彌望黃沙,漫
漫無際,偏偏又當仲冬時分,劈面冷風貶人肌骨,窮途跋涉,益發顯得景物荒涼,情致
淒槍。車行之間,老者偶一回顧,車廂那少年已不知何時沉沉睡去。老者恐他受了風寒,
忙將他圍身的一件新青布面的狼皮褥子扯開來與他蓋上,歎口氣道:「休看他平日舞劍
掄槍、躥山跳澗,像個將門虎子,這般晝夜不歇的長途趕路還是頭一遭哩!年紀到底太
輕,哪裡禁受得住這般磨折!」正在自言自歎,忽聽騾夫「噫」了一聲道:「越往前沙
越深,本就難走,再要一下大雪,今天還是趕不到三道嶺了。」
老者探頭出去一看,一輪淡淡的白日影已不知何時隱去,暗雲低壓,寒風如割,灰
沉沉的天幕似要壓到頭頂上來,片片雪花順著風勢打到臉上,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
忙回頭打開一隻箱子,扯了一件皮披風出來給車中少年蓋上,順手又帶了瓶酒,拍著車
夫的肩膀說道:「這雪少時恐怕還要下大,雖是冷酒,過一會也見效用,你且喝幾口擋
擋寒吧。」車伕聞言,忙將韁繩一扯,右手長鞭揮動,「嗚」的抖了一抖,任二騾揚蹄
噴沫往前跑去,然後插鞭回手接過瓶去,嘴對嘴,「骨朵骨朵」一口氣喝去了小半瓶,
才笑對老者道:「我正覺口乾舌燥,適才迎風張嘴,想接點雪來潤它一潤,誰知雪花看
去雖大,落口便化成沒有丁點,好叫人不耐煩!竟不知昨晚走時你還藏了這瓶好酒呢,
喝在肚裡涼冰冰的,爽快極了。來來來,你也喝上幾口!」說罷,將酒遞還。
老者只喝了兩口,笑對騾夫道:「其實我知你好喝酒,隨時都代你備得有。並非不
願你喝,只為長途千里,到處伏著危機,你為人心直口快,又含著一肚子的冤忿,為怕
誤事,不得不攔住你些。這時已在荒野之中,四無人煙,不怕闖禍,這瓶燒刀子你還不
至於喝醉。我酒量有限,你都喝了吧。」騾夫滿面堆歡,接酒隨喝隨說道:「你終是不
放心我。你看我在路上與人多說過話嗎?今天風雪這大,三道嶺已去不成了。趁它雪未
墊厚,我們趕到一棵樹,找個人家投上一宿,明天看雪勢如何再行定奪吧。」
老者還未答話,猛聽馬蹄之聲夾著鑾鈴響動,從遠處隨風吹到。這時雪勢愈大,粘
天衰草、匝地黃雲全被遮沒,雖只片刻工夫,地上積雪已有二寸來厚,雪花如掌,從暗
雲中「沙沙沙」往下落個不住。有時風力稍大,雪被風一卷,便成了萬頃銀濤,怒湧驚
飛,前路茫茫,只是一白,數尺以外便難辨物。二人俱是久在江湖,一聽便知前面來了
單人單騎。此去較大的驛站雖有七八十里,可是中間還有一碗泉、羅家窩子等處盡可歇
腳,並且前途十餘里便是一棵樹,絕好打尖投宿之所,那人的馬如此快法,估量過羅家
窩子正是剛下雪的時候,中途除了一棵樹,還要再趕七八十里,到哈密才能歇腳安身。
這般風雪交加的嚴寒天,為何見站不停?單人獨騎冒險長征,如非有絕大的急事,便是
個有本領的能手,越來越覺來人形跡可疑,說不定還許是當地的一個獨腳強盜,趁著大
風雪天出來攔劫行路商旅也未可知。
老者想到這裡,決計以虛為實,早加防備,和騾夫一打手勢。騾夫知道老者恐來人
路數不對,投鼠忌器,想先禮後兵讓人一步,便跳下車來,照著江湖上的規矩,將鞭梢
折轉,打了個如意結,插向身後,左手挽著轡頭,右手剛剛將頭套騾頸一抱,停車相待。
說時遲,那時快!鈴聲湯湯,蹄聲得得,已由遠而近,雪花如潮中,只見離車丈許以外
的側面一騎快馬,馬背上坐著一人,身披著一領帶帽兜的大紅披風,從去路那一方風馳
電掣般跑將過來。那馬通體純白,如非馬背上人衣服是鮮紅顏色,幾辨不出是馬是雪。
馬本高大,昂首馳奔,絕塵飛馳,鼻掀口張處,團團熱氣霧也似蒸騰而起。馬上人兩足
扣鑷挺立馬背之間,穩如山嶽,那領大紅披風被風吹起與肩相平,露出一身黑緞子密扣
急裝,越顯得英姿颯爽。真個人是英雄,馬是良驥!二人只這停車一顧之間,馬影便自
消失,只見前面一朵紅雲衝開起千層雪浪,眨眨眼工夫沒了影子,不禁又驚又佩。那騾
夫首先脫口叫了一聲「好」。
一算那馬來的方向,在車旁斜出丈許。這一帶雖是戈壁沙漠之區,又是一條直道沒
甚歪斜,可是路旁沙窩子甚多,一個走歪了路,車輪陷在裡面便不易拔出,又在雪天,
更是危險。估計那馬必然在這條路上走慣,定不會錯,自己的車必是在中途勒肚帶時走
偏了些,幸而發覺還早,彼此一商量,比准馬行的方向,拉著騾子上了直路。一看車篷
罩上積雪已有三寸,騾身也成了白色,雪被騾身熱氣融化,遍體熱氣蒸騰,勒口和尾巴
上結了許多冰絲。幸是當地土產健騾,耐慣寒冷,否則休說雪中奔馳,便凍也凍死了。
二人同時動手將車棚上的積雪掃去,又將車後的氈布打開搭在騾背上面,匆匆整理停當,
重上征途。
這時前途積雪愈厚,車在雪上甚是難行,二騾已不能似先時那般急馳。騾夫見那雪
越來越大,雪花如掌,密舞翻飛,再有兩三個時辰趕不到歇腳之處,連人帶車怕不都葬
在雪裡!心裡一著急,拿起酒瓶,「骨都骨都」把余酒喝了個淨,將瓶往車後一甩,跳
下車來,拉著前套的騾嚼子便往下跑去。費了好些氣力才跑出十來里路,忽覺車輪被什
東西膠住,停車過去一看,地上面積雪已有半尺多深,車輪已被冰雪凍結,不禁叫不迭
的苦,再看老者,已然縮人車中臥倒,只剩兩隻附有冰雪的烏皮靴底微露在外,暗罵:
「好狡猾的東西!也不下來幫我個忙兒。」過去一拉車簾,剛伸手一拍老者的腿,老者
忙欠身坐起,低語道:「小爺週身火熱,迷忽忽的,許是凍病了呢。車怎麼停了?」騾
夫聞言大驚答道:「這可怎好!小爺生病,如今車輪又被冰雪凍住不能轉動,還得走一
路收拾一路,多晚才到站呢?」
老者跳下車來細看了看,走向前面,手挽車轅往前用力一帶,連車帶騾滑出去好幾
步,果然車輪不轉,忽然急中生智道:「雪天奇冷,我們把輪上的冰敲了,走一會它又
凍上,還是不成。我曾見過雪橇滑走起來比車還快,上路時我怕路上冷找不到柴火,帶
了許多整根木柴和乾草在車後,取來我們試試。」騾夫忙將車後柴草取到。老者先用草
把騾的四蹄包上,又打了些草索揣在懷裡暖著,然後取了幾塊寬厚木柴,用草索把它扎
成兩根三尺多長的排子,並取出懷中草索,紮在車輪底下,前端翹起,叫騾夫先拉著騾
子緩緩前走,試試行否。騾夫拉騾走了一段,果覺順溜非凡,那騾也不甚覺著吃力,正
自高興讚美,忽見老者將身上雪一撣,又要坐上車去,騾夫道:「你怎這般怕冷?草繩
不結實,好容易弄好,添一個大人上車,震斷了又得費事。」老者笑道:「莽兄弟,你
懂些什麼!兩套大車用幾根草索,就把排子紮住了麼?那不過當時綰住一些,這時輪底
排子早被冰雪膠合,鐵一樣的結實。還不隨我上來,任騾自走要快得多呢!」
騾夫聞言還不甚信,及至往車底一看,不但輪索凍合,便是那幾根木柴紮成的冰排,
空隙之處也被雪填滿,變成一片平滑晶瑩的冰板,這才歎服道:「無怪頭子和主母都那
麼信服你,你是真能想主意!」說罷,也跨上車沿去,一抖韁繩,業已被冰凍硬,不受
使用,好在那騾受過名手訓練,頗知趕路,無須過分鞭策,只口裡「吁吁」兩聲,便奮
蹄踏雪往前奔去。先一段路因為車輪之下綁有雪排倒還輕快,偏是那雪越墊越深,車子
雖不顯得難拖,那綁了草的騾蹄雪附上去微一得著暖氣,便融結成冰,於是越附越厚,
走了十多里路,騾蹄上的冰雪竟結成五六寸厚尺許方圓的冰塊,纍纍贅贅,如何還能快
走?
騾夫和老者擔心車中少年的病況,冰天雪地,又無法弄些湯水與他吃,只好把衣服
被褥給他蓋得厚些,眼巴巴只盼早些趕到宿食之處才好想法,正在愁顏相對,忽覺車子
愈走愈慢起來,騾夫大罵了一聲:「討打的畜生!」抽出身後凍結的長鞭便要打去。老
者忙一把攔住道:「我們三人的命一半都交給這兩個騾子身上,怎麼隨便亂打!它跑得
週身直冒熱氣,天又這樣冷,哪能經得住打?車慢不是雪積太厚,便是冰排出了毛病,
還不快下車看看去!」騾夫聞言,忙跳下車一看,地上的雪已七八寸,八隻騾蹄上俱都
帶著一大團冰雪,騾蹄踏下去便是兩個大窟窿,正要向車上取刀把來敲,老者恰好也探
首車沿看見,忙喝止道:「這個萬使不得!騾蹄已被冰塊封固,凍得失了知覺,這一下
怕不連腿敲折!由它自走雖然慢些,蹄上有了冰塊,還不會滑倒呢。」騾夫聞言無法,
歎了口氣道:「我們只顧說話沒留心,車子時快時慢,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知道什麼
時候到呢?你替我把住點車,我前面踩踩道去。」
老者攔他不聽,只得坐在車沿,眼望騾夫戴起斗笠,一路連縱帶躍穿入雪花飛舞之
中,轉眼便被雪潮遮住目光,看不見影子。猛又聽得鑾鈴馬蹄之聲起自身後,聲音與適
才相似,車中只剩自己和那病少年,窮途亡命之際,不得不留一點神,既不便出聲喊人
家住馬,又恐來人馬快,大家同在一條路上,雪花迷眼,萬一人馬撞在車子上面,彼此
俱都危險,耳聽蹄聲自遠而近,不敢怠慢,連忙跳下車去,將騾子往旁一帶,斜刺裡避
出四五丈,剛停住了車,再一聽那馬蹄鑾鈴之聲倏又到了前側面,一會便沒聲息。那人
踏雪乘馬奔馳,算計他一來一去僅在這百里以內,頗似有心尋覓自己車輛一般,越想越
覺可疑。
老者輕啟車簾看了看車中少年,兩顴火熱仍是昏迷不醒,暗忖自己雖然年邁,如非
上前年被石福生這個狗賊勾引外寇,破了數十年苦功練成的內家真氣,今日縱遇能手,
自信也還能以對付。如今單憑一身武藝,倘遇真正內家,如何能敵得過?劉莽子偏在這
時去踩什麼道,雪又下得大,雪大曠野,四顧茫茫,數尺以外便難辨物,一個走迷了路
彼此相左如何是好!心中不得勁,匆匆掃了掃車騾上的積雪,重又拉上原路,任憑二騾
奮力拔腿緩緩前行。好容易又行了半個多時辰,才走有裡許多的路途,看出騾力已竭,
騾夫劉莽子仍不見回,適才遇著那馬上怪客去而復轉,諸多顧慮,又不敢出聲呼應,方
自著急,忽聽二騾昂頭齊聲長嘯,知道這等慣跑長路的健騾全都識路,既然齊聲嘶鳴,
必離食宿之處不遠,正恐劉莽子心粗,雪中走迷了方向,駕車前行不過一箭之地,忽見
劉莽子氣吁吁從雪中跑來,滿面笑容,先看了看騾子蹄腿,然後說道:「到了!到了!」
老者便問:「到了什麼地方?」
劉莽子上車說道:「我們不該精細,照人家的馬走反倒錯了方向,白走遠了十幾里
路。不是這場雪,中間一段有那二尺多深的浮沙,車還要陷在裡面呢。前面不遠便有一
個小村集,我忙著回來送信,也沒問地名,有四五處人家,雖非大道驛站,人卻個個好。
我已托他們燒雪水煮飯,趕著來接你們,誰想剛出門走沒多遠,又遇見騎馬那傢伙。你
不是叫我遇事留心嗎?這傢伙大雪天來回亂跑,定不是好道。當時心一犯疑,聽見馬蹄
鈴聲便避開一旁。雪太大,也沒見他過去,待會一聽就沒聲響了。只顧一躲他不要緊,
竟把路走岔了些。約算走到適才起身的地方,還不見車的影子,我一著急,索性給它一
個橫找,好歹也能辨出一點車印。左找十幾丈又往右找,輪上有雪排,車一過便被雪蓋
上,哪找得出車印?多謝適才沒敲去騾子蹄上的冰塊,所留窟窿又深又大,雪不易填沒,
居然一下被我找著,有一邊還遇見兩三點血跡,被浮雪蓋住。我還怕騾子受傷,出了事
呢,剛看二騾的蹄腿,都是好好的,才放了心。我現在由後往前趕,恰巧又聽見騾叫,
估計離那小村集至多不過半里路吧。小爺的病好了些麼?」
老者聞得雪中血跡,心中一動,便答道:「小爺如今燒得更厲害,不到地頭簡直無
法。這村集不當官道,現在人心難測,我們到了那裡,諸事放謙和些,不可任性飲酒,
話尤其要少說。你我常時看到點我們的拐、劍、暗器,雖不便常拿在手裡,也要放在稱
手的地方,以備萬一有事時立刻可以取用。」劉莽子道:「金老大哥,小爺病這般沉重,
事情有個好歹,怎好去見死了的頭子和主母?這個我自曉得,不過雪天心煩,不說話可
以,難道埋頭吃兩杯悶酒也不許麼?先是我說世上沒有好人,你說我言之大過,不見得
個個如此,這時我看人家不錯,人你還未見便這般起疑,真糊塗煞人呢!」
老者揪然道:「話不是這等說,事要見機。你沒見適才那兩次在大雪中來去的馬上
人麼?我算計他的途程,只在我們車前車後數十里地面。第一次來路難說,他那去路,
任他馬快,這般天氣也決到不了哈密。一路上前不把村後不靠店,往返百餘里大雪地裡
奔馳,所為何來?往好的說,三道嶺那裡未必料到小爺還在人間,如若料到,他為人何
等精明仔細,如是收留,定派他少君帶人前站來接,不收留呢,至少也要派人帶了盤川
前站攔阻,以免投到他家,一個不留,萬一走漏風聲弄出事來。我們到哈密,因為天色
不好,人地又生,買雇牲口都沒辦到,還耽延了兩天,竟沒見他人來,可見還不知道。
馬上人的貌相沒看清,可是他那穿著打扮,連我隨頭子由當官到走闖江湖,這多年見過
多少已未成名的英雄,竟看不透他的來路。再說我們從中還轉甘、涼等地間關到此,甘、
新的地面何等窮苦,我們走過的也有好幾千里了,這裡去迪化是有名的窮八站,草貴如
金的地方,連在前幾站所見的芨芨草都難見得一根,怎會你去問路投宿,四五家人搶著
待承,立刻給你燒水煮飯,還由你挑選住處?縱然這裡民風尚義,也未必能如此吧?你
只拿這些情理並著想一想,就知道可疑之處頗多了。」
劉莽聞言,不再爭論,兩眼望著前面,一任二騾在漫天飛雪中奮力前進。又走出沒
有半里,、騾鳴聲正急,忽見眼前黑影一閃,從前面雪浪中冒出一個頭戴寬邊斗笠、身
著青布棉襖褲、足登雪滑子的壯漢來,一見面便對劉莽說道:「這位大哥適才借宿,也
沒說你貴姓。我們見你去了好多時沒來,恐雪深騾子難走,翻了車,派我來接,剛出門
不遠,聽見騾子叫才尋來的。這樣雪天,也真難為這兩匹牲口呢!」劉莽和老者一見人
來,早按江湖上規矩跳下車來。老者拱手車前,連說「勞駕」,劉莽攏住騾頭答道:
「我姓張,這位老朋友姓李,叔侄二人前往迪化經商。適才恐他們等急,忘了通名,真
是失禮!你大哥貴姓?」壯漢通沒做理會,笑答道:「我姓田。還有二位東家都姓周,
便是約你到家那人。你自請上車,這就到了,我頭裡領路先去吧。」說罷,將手一拱,
朝車前走去。
老者見他身子往下一蹲,雙足一踹,便飛也似的穿入雪浪之中,雖說滑雪是天山附
近一帶人的慣技,這等身手卻也罕見,看他說話神氣,對江湖上的慣行規矩又似不曾理
會得,心中好生納悶。二人上車,前進沒有多遠,便聽前面有人叫道:「到了!到了!」
車又過去兩丈遠近,才看出密雪飛灑中,道旁隱現著四五所人家,屋頂雪蓋得老厚,看
不出來,那牆都一律用大小山石嵌縫緊砌而成,看去甚是整潔堅厚。這一路上除了王侯
宮毆外,大都是土牆茅舍,似這樣的房子還是頭一次見到。中間一所,門外居然還有幾
株古樹,也是沙漠中稀見之物。樹下站著那姓田的漢子正在出聲招呼,二人連忙跳下車
來。姓田的接上來道:「周家弟兄因雪具被人借去,沒有來迎接佳客,現在屋裡相候。
把車拉到門裡去吧。」
老者見那門甚是寬大,足可容四套大車同時並進,裡面是一所三合大院,頗像個大
客店神氣,地勢卻又偏僻,不在官道之上,再一想起這幾所房子的款式,不禁心中又是
一動。事已至此,吉凶難定,一邊遜謝,假作撣雪、整理衣帶,偷偷把懷中獨門暗器、
新近亡命出走才餵上毒藥的飛血無聲毒藥歸元弩問了一問,才隨著劉莽拉著騾車而入。
到了正屋前停車,見門中站著一個中年、一個少年,俱是先明文人打扮,朝著老者和劉
莽把手一拱,說道:「這般大雪,行路不易,快請進屋暖和暖和,將騾車交給我們田老
兄弟去料理吧。」說時,姓田的壯漢正走向車前,往車中一看,說道:「車裡面還有一
位小朋友呢。」老者一面舉手道謝,口中說道:「那是舍侄,雪中受了點寒。今日如非
主人情重,前路茫茫,真不知如何是好呢!」隨說隨扒上車沿,將車中病少年連被抱了
出來,走人室內。
劉莽剛將隨身的四件行李搬下,與老者互相抖了抖身上的雪,姓田的壯漢已將騾車
往東面車柵內拉去。劉莽還要跟去相助料理,中年的一個忙攔道:「適才張兄前來問路,
愚兄只說是個尋常的車把式,也沒請問過姓名,後來日老兄弟歸報,才知張兄和李兄是
一路朋友,好叫人過意不去。四海一家,分什彼此?張兄已辛苦跋涉了這一天,正該歇
息歇息,坐定以後愚兄弟相陪飲幾杯悶酒,以消客中岑寂才是。車中行囊既已取出,想
沒什備用之物,就由田老兄弟去料理吧。」二人見主人情意誠懇,言談動作俱似斯文一
派,又是先朝打扮,心中略放,只得道了擾。
中年的一個見那病少年被老者半扶半抱坐在堂屋木椅之上,兀自昏迷不醒,近前摸
了摸頭上,失驚道:「這位小朋友燒得火熱,看去病還不輕。外屋太冷,快請進屋放他
睡在床上,少時進點飲食,再由愚兄弟設法延醫調治。我們進屋再說吧。」老者忙又稱
謝,隨了兩個主人入內。掀起暖簾,見室中燒著暖炕,炕頭還放著一個沙泥砌成的方火
爐,爐台上燉著兩個白沙壺,壺中水已大開,壺蓋被熱氣沖得「叭叭」直響。桌椅用具
一切齊全,爐火熊熊,滿室生春,紙窗如雪,纖塵不到,便連那具火爐也是用沙泥砌成
之後用米湯澆上去,再經樹脂打磨,平勻光滑,真個潔淨已極。休說三人雪中得此無異
登仙,就是這數月來奔走逃亡投宿時,在甘、涼道上,也曾遇見過兒處大家豪富、貴族
王公與那江湖上朋友的家宅,似這等雅潔舒適之所,還是頭一次涉足呢。
老者見室中並無江湖氣,又寬心了許多,先扶了少年上炕去臥倒,問他想吃喝什麼。
少年口裡只含糊應了兩聲,又自沉沉睡去。老者愁思無計,只得回身先請教主人姓名。
中年人道:「愚兄弟姓周,二位尊兄想已知道。愚下周敏,此是舍弟周謙,俱是單名無
字。那姓田的老兄弟名叫田振漢,自幼相隨愚兄弟一處長大,人極忠誠,只人性直,比
愚兄弟魯莽些。還沒請教二兄大名?」老者原不姓李,因劉莽先前對人既說了假姓,自
己本也不願說出真姓名,以防露了行藏,便答道:「在下李懷石,病人是舍侄小石,這
是義弟張思魯,因赴迪化投親經商過此,不想遇到大雪,幸而錯走了路,得蒙三位賢主
人留住,如此盛意慇勤,真叫人感激不盡呢!」說時,周謙忽然含笑起立道:「大哥,
二位客人跋涉勞苦,又有病人,我們讓他們自在歇息,有什話等少時酒飯後再談吧。」
周敏起立,指著爐上水壺道:「這兩壺雪水已是沸開,那旁已備好盥具茶碗腳盆等類,
二位可隨便在一炕上歇歇,喝一碗熱茶,等身上稍微溫和些,再與病人燙一燙腳。舍下
尚有兩個長工,俱在鄰家有事,適才已命他們回來料理酒飯。你我天涯一家,勿須客氣,
用什麼只管說,愚兄弟暫且告退,等酒飯後再設法延醫如何?」老者和劉莽忙起身稱謝,
二周兄弟告辭出去。
老者正想用水給病人洗洗手腳,便命劉莽把屋角茶具腳盆取過,先倒了些熱水在盆
裡涼著,然後揭開茶壺一看,上好茶葉已然下在裡面。剛把水沖下去,便聽周謙在後屋
哈哈大笑。過去一摸少年,週身發燒,手足冰涼,試好了水,忙和劉莽將他喚醒,扶起
坐在炕沿,身上圍了被子,代他脫去鞋襪,把雙足放在盆裡泡著。劉莽又倒了一杯熱茶
遞向少年口邊,強勸著喝了兩口。少年迷迷沉沉地喊道:「金三叔!我們到了三道嶺麼?
怎不見我舅舅?」
老者正俯身替他洗腳,聞言吃了一驚,也不顧手濕,忙一抬身用手們著少年的嘴,
輕輕向耳邊道:「我的小爺,我們此刻還未到三道嶺哩。路上遇見大雪,好容易才尋到
一個生人家中投宿。我同劉莽俱改了假姓,他姓張,我姓李,假稱是你叔叔。如今雪還
未住,等明早天一放晴,當日便可趕到地頭。仇人耳目甚多,這兩個主人看去豪爽有俠
氣,畢竟初會,也不知他們用心來歷,我們千萬不可露出本來姓名面目,以免不測。你
病好些想用什東西,你只管叫我叔叔,不要提姓才好。」少年似醒不醒地點了點頭,眼
中含淚,歎了口氣道:「適才我夢見爹爹被一夥狗黨捉去,我還殺了好些人,醒來渾身
發冷,到處酸痛。多會下的雪呢?」
劉莽道:「你在車上睡了一路,雪也下了一路,如今怕有三尺厚了。要沒這家好心
主人,我們三個不困死在雪地裡才怪呢!」說時,老者早輕腳輕手走向門前,微掀門簾
一望,見外面無什人走過,只聞二周兄弟在後面屋內笑語之聲隱隱傳來。且喜少年言語
沒被外人聽去,才放了心,回來攔道:「你這病都是長途悲苦勞頓加上風寒所致,說話
勞神,最好不要開口,凡事由我二人料理,洗完腳仍自上床睡著靜養去,就著這個爐火,
把我備的發汗藥先吃一副,出點汗,索性餓它一餓,睡到夜裡再起來吃點稀粥,明早自
會好的。」言還未了,少年已神倦身軟得支持不住,臥倒在劉莽的懷裡昏沉睡去,臉上
氣色比先還要難看,牙齒捉對兒廝戰,身上也不住發抖。老者忙將他腳擦乾,扶上炕心
臥倒,將被蓋好。二人雖是滿腹愁腸,為了少年,還不得不愛惜自己。如若再病倒一個,
更不好辦。互相低聲勸勉著,用水洗了洗臉燙了燙腳,喝了兩大碗熱茶。
一切停當,二人身上都有暖意,正覺腹中飢餓,忽聽窗外腳步響動,門簾起處,田
振漢已邁步而入,手裡提著二人的行囊兵刃。二人口中道謝,剛伸手去接,田振漢將右
手行囊遞過,一轉身,便把二人兵刃各是各分別放在炕沿上面,說道:「我們東家好友,
地當沖路,一月之中短不了有惡客來此借宿。這些防身東西放在近手處得用,出門人總
是小心防備點的好。我去給你們端吃的來。」二人剛覺語有機鋒,田振漢已然回身往屋
外而去。老者怔怔地望著劉莽,適才入店匆忙,只顧招呼病人,竟忘了將兵刃隨手帶下,
讓外人代取了來,好生不妥,正自估掇,田振漢二次走進,手裡托著一大盤熱騰騰的蒸
饃、一大碗紅燉羊肉、一盤鹵雞、一大瓶酒、一罐奶茶,還有兩碟辣子拌的醃菜、一桶
麥粥,窮荒之中得此美餐,真是做夢也想不到,劉莽早笑得合不攏口,老者稱謝不已。
田振漢道:「這裡常時來客,分等待承,這算什麼,也值得客套!周家兄弟本想陪
你們喝幾杯,又恐你們拘束,吃不舒服。天光快黑,少時西邊屋內許還有客來,已命長
工去請,也許是夜間才到。這雪恐明天還住不了,即便是住了,沒有十天八天,你們車
子也未必起得了身。是住西屋的客,都不是外人,你們如嫌悶時,也可和他們談談。周
家弟兄明早便有事出門呢。」說到這裡,便聽後屋喊「田老弟」。田振漢道聲「趁熱請
用」,逕自走去。
老者細想這一番話,竟有許多矛盾之處:大雪封地原在意中,既說自己不能起身,
周氏弟兄明日怎樣出門,那醫生就算是住在鄰近,怎夜晚來客呢?周氏弟兄舉止溫文,
看不出真相,姓田的手腳卻甚矯健,頗像武功很有根底,他那詞色動作,在在顯出前恭
後倨,尤其是初進房時所說之言,更好似暗含奚落之意,周氏弟兄明說少時陪客共飲,
倏又中變;酒菜飯食以及房炕牆壁俱是好好的,說他存心不善,又覺不像。再三想了又
想,想不出個理路,見劉莽一面催著飲用,只管大碗酒大塊肉、饃往口裡送,知他心粗
性直,與他商量,走了嘴被人聽去更是不美,只得將那一小鍋粥移向爐邊烤著,撥了一
碟鹹菜,以備病人不時之需,自己也跟著進些飲食。
吃到半飽,猛想起二周兄弟明早出門是個疑點,說不定看出自己久在江湖,不易做
倒,前去與敵黨通風送信,約人下手,也未可知,但又明說出來則甚?想到這裡,不禁
焦急如焚,再也吞吃不下。放了杯箸想主意,決計半夜前往後屋一探。明知主人未必好
惹,自己逾禮犯規,為了主母托孤之重,拼著觀察不到再與人負荊賠罪也顧不得了。主
意打定,天已昏黑,便將熬好的藥斟出,扶起少年灌了,蓋上被與他發汗。二周弟兄一
直也未出來,只田振漢進房收去殘餚,點了一盞油燈,並未多說,便道了安置。老者囑
咐劉莽早睡,以便少時好替自己照料。劉莽疲乏了一天,酒足飯飽,納頭便自睡著。
老者獨對孤燈,不時伸手摸摸少年額際,仍是火一般熱,好生愁煩,待了一會,大
門未開,忽聽院中雪地裡微微「沙」的響了一下,心中一動,剛要出房去看,忽又聽周
謙在堂屋門口笑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大哥見今晚的雪大大,以為你又和九哥在煮
酒敲棋,未必能來,都要睡了。外面的雪怕已過了三尺吧?你來得也妙。日裡備來待客
的酒菜還大半沒動,大哥明日又要到裡邊去,我們三人正好作一個長夜之飲呢。」接著
便聽一個啞聲啞氣的男子低聲答道:「你們想得清閒!你知道那邊的人也跟下來了麼?
老爺子為此事很著急,把少的和大伙教訓了一頓,說事一得信便當早辦,既打算誠心待
人,不應這般疏忽,事先為何不通盤籌算一下?老爺子本來多喝了幾杯,越說越急,竟
把那一位也招生了氣,站起身來朝老爺子說,這事少的原是一時義氣,人家不知好歹,
也有難怪的地方。老爺子無須著急生氣,他情願代少的把事情獨擔起來,無論那邊是多
少人,好說便罷,不好說,都把他們打發回去。老爺子平時對他本來極好,從未說過重
話,這次不知怎的竟說他看事大易,搶白了幾句拂袖進屋。那一位氣得臉都變了色,一
會便從後面騎馬出門,不久下雪,至今沒有回轉。少的見雪勢大大著了急,命我和老六、
老九與淳於兄,連他本人,各踏雪龍,順大路滿雪地裡尋找,約在你弟兄家裡會齊。適
才在路上碰見振漢,才知那位和他四人已無心巧遇,那位說起日裡還做了點事。少的恐
被外人看出,又約了那位一同前去料理乾淨,一會便要來到,這還不說。淳於兄未遇他
們以前,曾趕往黑山嘴白樣子店中,詢問那位可曾去過。誰知白樣子的女人說,前些時
去了四個打尖的,腳下俱踏著雪裡快,白樣子午前見雪天沒事,酒喝得多了些,人來時
醉迷忽忽,因來人問前進可有投宿之所,無心中竟將這裡地名路徑說出。他女人在內屋
偷看來人,都是外路口音,各背短行包裹,裝扮已非正經商客。最令人生疑的是,這般
連天廣漠,遇見大雪,好容易才尋到一個安身地方,哪有打尖就去的道理!而且問路也
問得奇怪,不問大路官驛,盡問四外歧路,有無村集人家?雖說有急事趕路,怕萬一雪
中迷路,有個準備。可是有幾個出門人事前不把道路問明,直到路上,預先就知道要把
路走迷,再去四面八方都打聽一過的麼?幸而白樣子進屋添酒,他女人再三叮囑,還算
好,沒有說出別的。正商量間,雪住一些,恰巧淳於兄到,便對他說了。我們料定是那
一夥人,決還不止這四個,早晚間少不得要來此騷擾,叫我先來囑咐一聲。大家鬧了一
整天,都未進飲食。請你喚起人來,多備一點酒食。」說到這裡,聲音便低了下去,漸
漸周謙和來人似往後走,更聽不出。
老者聽二人之言雖然詭秘,頗似綠林中人,詳釋語意,好似同另一派在那裡火並,
內中還有人在日裡去做翻了一個,事後想起,前去滅跡,少時便都到來,對頭方面也有
數人要來尋釁,算計今晚周家必有事故發生。周謙和來人既在門外堂屋中說話,當然不
避忌自己,只不知對方是何等人物,看情勢,周家弟兄等勝了還好,萬一敗在來人手中,
他這裡不是店房,弄巧還許牽涉,被來人誤認與周家一黨,豈不難免干戈?如在平日,
窮途投止,承主人這等厚待,原該銳身急難才是,偏生小爺又生著病,身背千斤重擔,
錯一錯也走不得。想了想,無計可施,不禁又憂急起來,見劉莽在炕上鼾聲如牛,睡得
正香,便將劉莽搖醒。
劉莽揉了揉眼睛道:「小爺吃東西沒有?該我換班守夜了吧?」老者悄聲道:「小
爺我已看過幾遍,身上汗洳洳的,口中譫語不似先前多了,說不定我那藥有些效驗。他
既不肯醒,索性讓他睡去,反正吃的現成,這且不說。你只顧睡得死,可知這家快出事
了麼?」劉莽聞言失驚道:「莫非這家真個不是好人,要害我們麼?我定和他們拼了!」
老者忙囑噤聲,悄悄把前事說了一遍。劉莽聽完答道:「照此說來,周家弟兄定是我們
一流人物了,那來的必非好人。我們總算同在一條船上,難道置身事外麼?」
老者往炕上一指道:「話雖如此,事有輕重。如換平時,還用你說!現在我們處的
是什境地,怎能輕易隨人動手?依我看來,日裡所見馬上朋友和雪中血跡,於此都有關
聯。馬上人如是這裡同道,看他本領不在我們主母以下,如有事變,也用不著我們動手,
否則便難說了。田朋友看去雖是個會家,還不見得有什驚人本領,新來那人定非弱者。
至於周氏弟兄,因為匆匆一見沒有看透,不知是否內家中的能手。我想了幾次,萍水相
逢。受人禮待,一旦有事,不能把江湖上義氣失掉,一面還為照護小爺,所以將你喚起。
你看住小爺,少時我到後面探一探去,拼著丟點過節失些體面,如看出周氏弟兄真是個
好樣兒的朋友,索性將行藏明說,托他先安頓好了小爺,我二人合力與他同仇敵愾。稍
拿不穩,或是他們能手甚多,本領比我們高強,那也就無所用其相助,再看事行事,只
略有交代便罷。你看如何?」
劉莽道:「我是粗人,沒你想得周到。你看事對,便自做去。周家弟兄不是還說代
我們去延醫嗎?我睡後來問過沒有?」老者道:「這只是主人一番好意。漫說雪大大路
不好走,就是醫生住在緊鄰,這荒漠孤村,知他醫道如何?再說也沒地方找齊全藥去,
至多不過醫生自備的幾副湯劑罷了,來了也叫人不放心。莫如還是用我多年經驗配製成
的丹丸藥散,還比較靠得住些呢。」二人說話聲音本低,說到這裡,彷彿聽見院中有人
微微「噗哧」笑了一笑。劉莽剛一怔神,老者連忙搖手示意,雙足一提勁,蜻蜓點水般
輕輕縱向窗前,就紙窗小孔往外一看,院中積雪已逾三尺,滿院生明,雪勢已住,暗雲
低壓,迷茫中昏沉沉的,還現出半輪殘月影子,照在雪上卻不見光,哪有一個人影?正
在驚疑。又聽「哧哧」兩聲就在近處,定睛尋視,原來上面屋簷往下傾斜,簷口凍雪積
得太多了,吃不住勁,風一吹整塊的掉了下來,墜入雪中,「哧」的響了一下,夜深人
靜,聽去頗與笑聲相似,並非有人立雪窺伺,暗中竊笑。
劉莽也趕向窗前,悄問:「什麼?」老者剛說得一句:「沒人,是聽錯了。」猛覺
前面天色迷漾中似有一點寒星流動,說時遲,來時快!一道青光竟從大門頂上直往外面
堂屋中射入,真個比電還疾,晃眼消逝,連忙回顧,見門簾忽似有人剛剛掀起放落,揭
開了一下,炕桌上寒燈搖晃,照得壁間光影憧憧,大有驚風初過神氣。輕啟門簾,探頭
往外一看,堂屋中和通道上都點著燈,靜悄悄的不見一點痕跡,寒風陣陣,吹得那幾盞
氣死風燈煙穗搖搖,似明似滅,遙聞後屋周氏弟兄與那啞嗓子的來客笑語從容,正說得
起勁,絕不似有什麼變故發生和不速之客到來的樣兒,再問劉莽,同樣也扒著窗隙往外
觀望,卻沒見青光影子,暗忖門簾起動,還說是風,明明看見眼前青光一閃,難道也是
眼花不成?估輟了一陣,決計犯險先往後屋一探,再作道理。主意打定,還未招呼劉莽,
便聽遠遠鑾鈴之聲由遠而近,與日裡所聞一般無二,只蹄聲「蒲發蒲發」的,像是馬腳
上綁有踏雪的東西。側耳靜心一聽,頃刻間鈴聲響到門前,並未款關入內,只略頓一頓,
再一聽,已到了房後,漸漸不聞聲息,後面周氏兄弟屋內仍和先前一樣說笑不休,好似
全未在意神氣。
老者心中奇怪,剛想掀簾走出,往後屋窗前一觀動靜,忽聽院外拍門之聲。猛的門
簾起處飛進一條黑影。劉莽疑是有變,首先搶向炕前去取兵刃。老者也見來勢突兀,腳
點處身子縱退了數步,剛一摸懷中暗器,便聽來人悄喝:「噤聲!諸事有我,二位不可
亂動!」一言甫畢,只覺一扇冷風拂面而過,炕桌上寒燈便自熄滅,黑影不見,微聞屋
門關閉聲中「丁」的一聲輕響,彷彿下了鎖一般。
老者看出來人頗似周氏兄弟,只是換了衣服,情知有變,主人善意告警,忙過去悄
囑劉莽;又要言動時,便聽周謙穿著一雙老毛窩,「撲他撲他」的走向院中,口裡嘟囔
著道:「這般深夜,又是這麼大雪,除非是鬼打門,便是小偷毛賊也不敢出來。我不信
還會有投宿的客人,真是想買賣想瘋了在做夢吧?這天有多冷,好容易才暖和些,硬把
人從熱炕上喊起,明天不傷風打擺子才怪呢!」老者蜇向窗前,就窗隙中往外一看,雪
光映裡,周謙身上披著一件反老羊皮的襖子,下頭穿著皮套褲,足登大毛窩,手提一盞
風燈,燭光搖搖,正埋怨著往大門走去,一邊走口中還打著哈欠,神態甚是臃腫粗濁,
活似一個旅店中的長年夥計,不特不似適才告警時那般機警輕靈,連日裡所見那樣溫文
雅秀的神氣都收拾了個乾淨,如非適才燈光下看清面貌和聽得出他那川湘問的口音,簡
直不信是他,心想這人真個裝龍像龍,裝虎像虎,他既如此做作,來人必定也非弱者。
那院子本來長大,中間走道積雪,經過打掃還厚有尺許,周謙裝腔作勢走得甚慢。
來人先聽有人出應,本住了手,後來想是等得不甚耐煩,又拍起門來。周謙故作吃驚,
咳了一聲喝道:「深更半夜,是誰這樣打門!」來人答道:「我們是往迪化去的,雪太
大了,日裡走迷了路,在大雪中拚命竄了好半夜,好容易才看見人家,飢寒交迫。貴處
如是客店,但求安臥,明日從豐付店錢;如是住家,也望行個方便,定當重報。」周謙
道:「店倒是店,只是小些,你們人多了可睡不下。問明了再說,這是我們東家說的。」
來人道:「我們只四五個人,有一間小房安身弄些湯水吃就行了。外面冷得很,請快開
吧。」說時,忽聽外面響了一下,好似有一大團冰雪從牆頭上落下。周謙便問:「外面
什麼響?你說人只四五個,到底是四個是五個?還是本來四個又添一個?」先答語那人
還未答言,又聽內中一人微怒答道:「我們共是五人,難道你們開店還怕人多麼?只顧
嚕嚕嗦嗦,再不開時,惹得老爺火起,我把你們拆了!」
周謙道:「你這位客人怎麼這般性子急!夜深大雪天裡,我們不該問問麼?這裡院
子大,雪又厚,不好走,昨天才托人從鎮上買的一雙新毛窩都踹濕了,還怪人!我也得
一步一步走哇。前些日一碗泉那裡才出了鬼打門,上月黑狗峪驛店中也有被賊崽子搶了
的事。我知你們是好客人,財神菩薩,可是不問清白,知道嗎?你們在雪地裡來回跑了
一天半夜,要急也不急在這一時呀。」說時,微聞外面二人低語之聲,先答話那人接口
道:「我這位夥伴委實是又凍又餓,巴不得早有一個安身之處,一時情急說錯了話。掌
櫃的莫要見怪,快開吧。」
老者目力本好,明見短牆上有半截黑影一閃,帶落下一團冰雪,才發出來的響聲。
周謙既然有了準備,為人又那等機靈,豈有看不出之理?只不明白他已然存心引賊入甕,
做作原可,何以又這樣慢騰騰地挨時候?方自沉思,周謙已走到門前,把燈放在雪地上,
口中仍是絮絮叨叨,埋怨客人不該不體諒人,手把門槓端起,做出吃力神氣,才晃了兩
晃,來人已就勢衝門而入,共是五個,俱只隨身一件包裹,並未帶著行李。周謙急道:
「客人快幫我將這牢門關好,風大路滑,槓子沉呢!」來人代他將門上好以後,便問:
「可有上房?」周謙道「有兩問,在後面。一間已住了客人,也是白天在雪中迷路的,
睡著了。請諸位進去時腳步放輕一些,內中有一個大漢子脾氣不好,動不動就講動武
呢。」另一人忙問:「現在哪裡?」周謙看了他一眼道,「現在後面。我引路吧。」說
罷,領了來人走進堂屋,指著三人住屋說道:「諸位住這一間吧,日裡雪方下時客人才
走,還籠著現成的火,管保還沒有滅呢。」隨說隨往懷中去掏鑰匙。來人忙攔道:「我
們要清靜睡上些時。這裡過路口,早晨大亂,還是住後屋空的一間上房吧。」周謙故作
不耐煩道:「你們這兩起客人真怪,倒都不愛享現成,到後面去還得現升火燒炕。」說
著便引來人往後面走去。
老者先只以為來人是周家的對頭,及至聽周謙將人引到門首,以實為虛詐向後屋,
來人對先來的客又是那等注意,再把到了以後許多所聞所見連在一處細細一想,分明周
氏兄弟早知行藏,所說相救之人,也頗似說的是臥病的小主人。再想起大雪中派姓田的
遠出接引,到後周氏弟兄又是那等盛情款待,還說少時具酒法寒,席間再行暢談,直到
自己說了假姓才設辭進去,必是見怪不該見了真人還隱起行藏不說實話,所以進內不久
只命田振漢送出酒飯,不再出來陪宴。越想情理越對,不過老主人就義時年已六旬,雖
說先朝遺臣朋舊甚多,入山以後更是廣交天下英雄,多所延攬,但是周氏弟兄年紀甚輕,
不特主人賓從當中,少年有本領的沒有這麼兩個人,便是江湖上常通聲氣以及彼此聞名
未見的,也沒聽說起過天山南北兩路上還有這樣俠肝義膽、本領高強的好朋友,形蹤偏
又那等像法,好生叫人不解。
想到這裡,覺著來的五個對頭雖然能在大雪中日夜奔馳,頗像能手,如照他叩門和
攀牆落雪時情形,並非絕頂高明之士。當下改了適才窺探主人心意,決計施展平生藝業
去探那五人的動靜,看究竟是否京中派出來的對頭,以便與周氏弟兄同仇敵愾,即或不
是,被主人看破,也有個說詞。主意打好,重又潛囑劉莽諸事小心,謹守病人,不可出
聲,自己後面去去就來。隨著拿了兵刃暗器便走,因屋門已被周謙上鎖,輕輕推開窗戶
探頭一聽,靜靜的,連後屋周氏弟兄笑語之聲都已停歇,忙提著一口真氣飄身而出,施
展輕身功夫,順堂屋甬路直奔後院而去。到了一看,裡面院落竟比外院還大,上面是一
排七開間的房子,東西房俱是一連九間,東房近甬道處像是二周住室,西房第四五兩間
像是那五個來客所居,除這三間房子點著燈外,余房都是暗的。
老者恐人看見,忙一縱身飛上西邊屋頂,不意上面積雪太厚,不能再用雙足鉤住房
沿垂身窺探,打算臥身雪上,靜聽屋中人的言語,等到腳落下去,覺出左腳往下一虛,
踏入雪裡約有二尺來深,立時「沙」的一聲,心剛一驚,便聽室中柴和煤「花」的灑了
一地,周謙大聲和來人說道:「諸位客人幫幫忙,我給你們到廚房看看有什吃的沒有?
賬房還存著一點酒呢。」老者就勢一穩身形,右腳浮擱,身子往雪上一坐,踏雪之聲幸
而被這些聲音掩住,未被室中的人覺察。接著便見周謙出來,放出沉重的步履,一步一
步踏著雪往東屋走去,口中仍是咕嚕著道:「出來也不算一算天時,這般大雪,就是一
只老鷂鷹落在上面,也要留個爪印,何況是個人呢!」
老者聞言心中一動,低頭看那落腳地方,雪光映處,明現出兩個腳印,一個已被自
己左腳踏了進去,知道適才定有人來過。暗忖:這雪業已凍結,上層浮脆下面堅凝,人
立上去,除非輕身功夫已臻絕頂,有「踏雪無痕」的本領,能夠悄沒聲息,否則人的身
子少說也有八九十斤,怎穩得住?這人把雪踏陷了二尺,屋中五人並未覺察,而且腳外
的雪齊如刀削,要不是內外功到了出神入化地步,怎能到此?如說先就有的,一則這雪
才住不久,二則五人未來以前屋是空的,來此何事?再一揣量周謙所說的話,暗中點出
自己當年的外號,分明又是在警告自己,丟放煤柴的聲音也必是他先聽出房頂有了聲息,
恐被來人覺察,故意做出來的了。正自沉思,忽聽室中有人低語,聽不甚清,心想主人
已似無用避忌,一看那兩個腳印正當沿口,如把雙足都站進去,恰好藉著冰雪的陷窩鉤
住身子,將身倒懸下去觀察,忙穩著勢子提著氣,立起身子,把右腳也輕輕踏在另一腳
印裡面,緩緩倒身懸下,側耳一聽。
內中一人說道:「我說老鬼聲氣到不了這邊,他那親戚早就和他反目。他前日還派
人與將軍送信:小孽種不來便罷,一來便即擒了獻上,以贖他兒子的罪名。老總爺偏不
肯信,硬派我們追將下來吃苦,今晚差一點葬身雪裡,這是怎麼說的?」另一人道:
「我原說金雷老鬼,當年有名的玉面神鷹,何等詭計多端?事敗之後,誰都沒這大膽子,
獨他一人保了小孽種,擔著這大血海干係,幾千里路往甘肅、新疆逃來,還是明著雇了
騾車走,哪有這樣情理!不來吧,我們前頭一走,後面就有人跟。我們稍一疏忽,無緣
無故人就冤冤枉在沒了影子,敢大意嗎?我只不懂,上頭既要斬草除根,只用一紙公文
通行各省,自然小孽種便存不了身,何況到處都有我們的能人相助,還怕捉他不到?偏
要用這等暗殺方法。」
先一人插口道:「你哪裡曉得?上頭有上頭的道理。就是這次剿山,不也是暗做的
麼?官府還說我們也是強盜,和他們火並的啦。差事苦時自然是苦,可是沒事時,隨便
吃喝玩樂不說,每月單俸銀就是五百兩,生殺任性痛快,建一次功有一次賞,辦差還有
豐厚的川資,只要對上頭恭敬當心,平時一點風險不擔,退一步想,比起當初身在綠林,
可就強得多了。」另一人答道:「這些話雖然沒有犯什規矩,還是少說的好。我們知道
後面跟來的是誰?本領如何?平日有照應沒有?一個不小心又惹出禍事,和高老五一樣,
至今還不知道他有沒有屍首,那才冤呢!你準知道大雪中他們不會跟來麼?還是趁無人
時談點正經的吧。」又一人道,「如今火剛升起,肚子還未有食呢,忙什麼?」
先一人道:「我看這座店大得古怪。自從京裡出來,轉了好些村鎮,甘、新道上還
沒有這般款式乾淨的店呢。日裡那女店主雖說這裡雖非官道驛路,卻是通各大縣的捷徑,
又有天山采荒金、皮貨的客人與外國鬼子來往,店主甚是富足等話。我總覺她出來代那
男的醉鬼答話,到底有些可疑,那夥計也有些像假老實,否則眉眼沒有那樣清秀,手也
不會那等白細。現又剛到,且莫使他看出,裝作糊塗,等用完了酒飯,稍歇一歇乏,東
伙入睡後,好歹也要探出一個究竟。」
先說話那人接口道:「其實連這樣急都無須。剛進門時,明明後院有空屋,夥計卻
要我們住前院,彷彿有些使人起疑的神氣。後來到了此地,才知他是怕寒偷懶,不願再
升一次火。我們已來了這一會,如果老鬼和小孽種藏在這裡,他們何等機警,決不會沒
有一點動作。就算因路上勞乏過甚,以為深夜大雪不會有人跟蹤,安心睡去,店家也不
致不做理會。依我想,店家定非他的同黨。你說那夥計不像老實粗人,也甚有理。我們
既然下網,不管有魚沒魚,總得仔細看看。不過人都熄燈熟睡,也窺探不出所以然來。
雪勢這厚,房上房下都不易立足,腳步稍重,反倒打草驚蛇,好在大雪深夜,決無人敢
冒險上路,莫如大家舒舒服服睡個好的,明日一早起身,自然查出真假虛實。只請蔡二
哥和胡三弟輪流值班,門前守望,有了動靜再行下手不遲。飯後我再前往他東伙住房窗
下窺探一下,如真是本分客店,沒有可疑之處,只要他不和老鬼同黨,今晚別的屋便無
庸再去窺探了。」
餘人還在爭論,周謙已從對面廂房端了食物,在雪上踏著沉重的步履走了過來,室
中請人便改了語氣。老者聽見開門之聲,因和主人沒有說明,終覺不便,剛把身翻向屋
頂朝雪上一伏,便聽周謙嘟囔著走來,自言自語道:「好容易有了人來,他又逗耗子去
了。一個弄不好,今晚誰也不用打算睡好覺。天又冷,雪又大,放著熱被窩不睡,何苦
呢?告訴你事情有我做就夠了,偏不信!」
老者聞言,暗忖聽他說話,必然早有安排。既已聽出這五人是京中仇敵派下來的爪
牙,還不急速回房準備,等待何時?仇敵已被周謙瞞過,不知自己是否落在這裡。院中
積雪初住,上層松浮,如從上面縱落,比由下而上還易聽出聲息。站在屋上一望形勢,
恰好牆外面便是雪地,因屋基甚高,地比中院裡深得多,如往外縱去,繞牆走向前門,
再縮進前院回房,一則比較少些聲息,二則借此一觀屋外形勢,以備萬一不濟時或可多
條退路。主意想好,等周謙一進屋,便運用全身之力往上一拔,「黃鴿衝霄」,直朝牆
外縱去,快要及地,再把氣一提,兩臂一分,「蜻蜓點水」的式子落在雪上,四顧無人,
然後施展「踏雪無痕」的本領繞向前門。
到了一看,那五個仇敵的腳印乃是從偏向官驛土道那一面而來,想是先順驛路追趕,
途中耽延了些時候,所以未在途中相遇。暗忖這些惡賊真個厲害,自從離山逃走,早防
他們要跟蹤搜索,饒是沿途故佈疑陣,誘他們窮追空跑,仍是不免被他們追上。最傷心
是三道嶺那邊,與主人早年患難之交,又結成骨肉至親,當時情義何等深厚,不料一朝
變節,屈膝事仇。只說他是因親老族眾恐遭殺戮,所以沒有幾年就告了終養,便連主母
那樣賢明的人都深信不疑,臨危授命,想付以托孤之重。日裡劉莽說他可疑,自己還以
為不致如此涼薄,誰知他竟圖了兒子的富貴功名,不特認賊作父,而且忘恩反噬,打算
把至戚至交的遺孤綁獻仇敵,真是天良喪盡,豬狗不如!若非天降大雪,誤行到此聽出
好謀,今天趕到三道嶺,豈非自投羅網?隨想隨往院中縱去,落地一看,自己室中燈光
搖搖,微聞病人呻吟之聲,心中一驚,暗罵:「劉莽蠢才!真不曉事,這是什麼時候什
麼境地!小主人就是醒轉索要飲食,也應低聲囑咐暗中取用,怎便點起燈來?」探頭一
看,堂屋通甬道的那扇小門業已關閉,正待回身仍從窗戶縱進,猛覺腦後一陣冷風吹來,
又勁又急。
老者久經大敵,知道有人暗算,喊聲「不好」,不敢回身,忙向右側一縱避開來勢,
剛剛一手去摸懷中暗器,按劍準備敵時,忽又聽牆頭上有一人低聲說道:「不是外人,
快隨我走!」接著眼前一晃,聲隨人逝,一條黑影如飛鳥鑽空越牆而去,再看牆上低聲
說話那人已無蹤跡。心中懸念著室內病人,也無暇揣測來人是何路數,輕輕縱到窗下,
用手一推隔扇,聽見裡面有人用手輕輕彈了兩下,知道劉莽尚在室內,料定來人是友非
敵,心下略安,連忙縱身而入。正待數說劉莽,忽見燈頭上燈光側面坐定一個連鬢鬍子,
正與少年按脈,旁邊站著劉莽和田振漢,料是請來的醫生,當時未便上前請教,只得站
在一旁相陪。暗中留神看那醫生,身材不高,卻生得豐頤廣額,朱顏大耳,二目神光炯
炯,只可惜鼻珠上有手指大小一個殘缺,美中不足。正讚他儀表不俗,既是二周兄弟邀
來,雪夜到此,心非無名之輩,猛一眼看見那鬍子中指上套著三個金環,好似聽人講起
過。
靜心一想,忽然省悟,不禁吃了一驚,暗忖:看這人面貌打扮與手上金環,不就是
當年江湖上傳說、名震天山南北的老少年、鐵煞手、三環套月,又簡稱三暗號神醫馬玄
子麼?老主人在時,曾借求醫為名,三次派人專程聘請他入山相會,俱未尋著。最後聽
人說起,他因在天山白聖峰下遇見禿賊啞僧林空了,狹路逢仇,動起手來,正在不分勝
負,不料林空了預先練就一隻惡猿,埋伏在雪壁旁邊;出其不意縱將出來,打算挖瞎他
雙目,幸而他眼明手快,一掌雖將惡猿劈死,身上卻中了林空了乘隙打來的飛蝗蒺藜,
鼻子還被惡猿抓破了一個洞,多虧他來了兩個有力的援手,才將禿賊逐走。他和禿賊原
是不世之仇,以前已然見過幾次勝負,自這次負傷,自覺本領還是不濟,立志就在白聖
峰危崖絕頂冰山雪窖中苦練內功,如不練到一舉手便將仇敵殺死,決不下山。那峰離地
千百丈,終年冰雪堆積,上豐下銳,就是有本領的人也上不去。他上到峰腰不能再進,
費盡辛勞想了許多方法,幾經接厲才懸了上去。另由他的好友萬里孤行冉飛在峰下將食
糧用具用長繩與他繫上,每隔半年前去接濟看望,一上一下遙遙手語。他上峰苦練不久,
便降伏了峰頂盤踞的一隻雪虎,乃是天山路上數一數二的人物,業已六七年不聽人說起,
不想今在此相遇。如若是他,周氏兄弟能得此人為友,後面五人怎堪一擊?難怪他們不
放在心上呢。
正在沉吟,忽聽那鬍子對病少年說道:「老賢侄一路勞頓,多受風霜,加上驟遭大
故,冤憤填胸,悲苦過甚,再加了幾層寒熱煎逼,看似感冒,病根已深,幸而遇見了我,
雖可包愈,還得養息三五日始能復原呢。」說罷,回頭向著田振漢道:「雪中死屍已被
敵人發現,後院五個鼠輩雖不足慮,後來諸人卻有兩個能手在內。我們縱然不懼,到底
時機未至,終以隱秘為是,但能敷衍過去不和他們破臉,使其自退,方為上策,否則敵
人源源而來,從此多事了。如不打算動手,病人在此,至遲天明,不被後院鼠輩發現,
也必為老賊看破。少時我走後,可告知周氏弟兄,說我將他三人連同行李一齊帶走。車
騾有鏢行烙印,只說暫存此處,看見無妨,叫他和那兩位不可妄動。來人後援太多,有
官府相助,事情不鬧則已,越鬧越大,以免惹出亂子,老頭子又生氣。那房上下和院牆
外的雪中腳印,可請那兩位寶貝或是填平或是想法掩飾,小周不要再裝腔捉弄人家,便
可無事了。我估量大雪雖止,有五個鼠輩在此,老賊當派能手在四外撒網,必不在未明
以前投店,驚人耳目。你快去將他們車上看看,除空車外不要有一件東西遺留在此,車
輪上綁的木塊草索也要急速去掉。快去快來,我們好早些走。」田振漢聞言,應了一聲,
穿窗而去。
老者聞言,更料是馬玄子無疑,知道行藏人已早知,忙向那鬍子致謝道:「久仰馬
老英雄的大名,不想今日窮途幸會,又蒙拯救我等危難,真是感恩不盡。」那鬍子掀髯
笑道:「小弟雖知道二位用的俱是假姓,可是真姓名也是得之傳聞,素昧平生,怎得相
識?再者,小弟今年不過三十二歲,只賤須生得長些,也未便受老兄如此稱謂,叫我玄
子如何?」老者因前聽人傳說,三暗號神醫馬玄子生平有一怪脾氣,年紀不大,卻最喜
人稱他老,故此冒叫一聲,不想正合了他的胃口,便也湊趣道:「小弟金雷,草字春霆。
這是我兄弟劉莽,這是我老主人的三少公子成基,字繼武。小弟等三人來歷,想已難逃
諸位高明洞鑒了?馬兄雖在英年,早已威震天山,名重江湖,又加生著這一部美髯,風
儀出眾,老英雄三字當之無愧,何必如此太謙呢?」
馬玄子喜道:「原來你老哥便是當年鏢打四凶、獨劈八怪,人稱玉面神鷹的金老英
雄麼?日前聽小周山主說,據他涼州手下達官歸報,只說有一姓陳的老者同了一位姓李
的朋友保住一位少年公子,時而裝作騾夫行商,時而改扮運樞回籍的外省客人,由河南、
山東一帶起身,經由陝、甘、涼、肅一帶,對早時晚,繞行大道小路,似往新疆而來,
不時有各地方隱姓埋名、以前曾與嵩山老寨主通聲氣的人們前去迎候,行路虛虛實實,
到處布有疑陣,明明見他車馬往東走了下去,不久又有人在西路發現,有時更特地往回
繞走。每次起身不幾天,必有京中趕下來的爪牙跟蹤覓跡,偏巧都落在三人後面。來人
在自搜尋了兩天,等到發覺撲了個空,再往下追,仍然神龍見首,鴻飛冥冥,鬧得京中
左一撥右一撥派了不少的人,仍是無用,只管跟在這三人後面,沙漠戈壁裡東跑西馳,
疲於奔命。那三人卻和沒事人一般,每日聲東赴西、說南往北的按站前進,連鎮邊鏢局
那般聲氣靈通到處有人,都幾乎被他們瞞過,前日竟公然到哈密城內投宿。到了夜裡,
想是看出風聲越緊,情勢危急,偏巧那時駕車良馬突然倒斃。鏢局中人早就奉了小周山
主之命,斷定那三人定是從嵩山被難時逃出來的朋友,弄巧還許是投奔自己而來,吩咐
隨時留意照料保護,便借贈了兩匹健騾與他們,並勸他們去拜山投止。老者受了二騾,
卻說另有投奔,再三遜謝。鏢局中人連忙連夜飛馬往山中送信,說三人並非前來投奔,
看神氣是往三道嶺去。
「這事不料被老山主知道,將小山主喊去大罵一頓,說他為德不卒,不管來人是否
投奔自己,如真是嵩山來的,要在這裡死於仇敵之手,傳到江湖上去,必說自己在以光
復先朝為名,此事卻袖手不管。休說無顏見人,也問心不安。如今天降大雪,適才得報,
京中爪牙業已派出三四起,路上固是危機四伏,如到了三道嶺老賊家中,更是羊入虎口,
休想活命,必被獻與仇敵無疑。即便事後殺了老賊全家,也幹事無補。你們怎這般糊塗!
越罵越急,不知怎的一句話說過火,將座中一位淳於姑娘說生了氣,一會
作者: ghed (ghed)   0000-00-00 00:00:00
序文看完推
作者: larva ( pluralist still )   0000-00-00 00:00:00
老前輩的著作轉錄出現啦 ps. 淳于的于字 繁簡轉換有誤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