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九闕探囚（1）
是日黃昏，終南山北面下山的一處野林坡，有兩個人微微彎腰，並肩疾行
。一匹馬在前領路，不須主人牽繮引導，靈性甚高。這二人走的根本不是人車
道，多虧馬兒開路，才能在越來越低的暮色中避開山溝，踏著被馬踩低了的亂
草，摸索前行，行進間並未發出太大的騷動。
此間連道路也無，更無炊煙與行人，野獸倒可能潛伏不少。然而這二人趕
路時神色戒慎，一直在防備著有人追蹤。
二人都是灰頭土臉，其中一個個頭較高的中年人更是滿面炭灰；他身旁的
少年臉面較為乾淨，可是短衣襤褸，也裹滿了炭灰。兩個人彷彿剛剛從炭窯裡
鑽出來似的。
那中年人一邊快走、一邊傾聽，但聞四山皆靜，這才笑嘆一聲，道：「這
一次若非你妙計救我，蒲某只怕裝瘋裝出報應，要活活做一塊人炭了。」
那少年一聽中年人意指自己是救命恩人，他是謙退書生，這麼重的美名豈
可當得？忙說：「不，蒲前輩，你原本便有意裝瘋避禍，我只不過相助一把，
不算甚麼。」
不料那中年人一聽此言，登時有氣：「裝瘋是真，甚麼避禍？那介莽撞的
嗜血之徒能給我甚麼『禍』受？」
那少年臉色尷尬，心道：「我又說錯話了。明明我懂得他的用意，怎地心
意一到了嘴裡就變了樣？」趕緊應道：「是，前輩是想讓兩個奸人在廢墟中尋
覓那…那件功訣。」
那中年人道：「行啦，蒲某知道你心計，也知道你的稟賦。」
這話說得十分含糊，那少年卻登時面紅耳赤，前輩的意思自然是說：「我
知道你聰明有智計，才能適時出手、助我脫險。可我也知道你天生笨口，說不
出好聽話。」
那中年人又嘆一聲，在少年肩上拍了拍：「是我心緒起伏不定，不該對你
妄發脾氣，你驅趕我座騎衝進草廬的時機，當真巧妙到了極處，我在草廬裝瘋
欺敵，渾不知你在外邊布置，飛快前往水源，細心張羅了一塊濕布，使我不至
於假昏頭變了真暈死；接著擾敵救我，更助我大大地作弄了對頭。一石二鳥之
計，你使得輕巧之極。我真不知如何謝你才是！」
這二人，自是蒲寄淵與江璟。甘自凡與鄔傑此時已撲熄了蒲寄淵家的火勢
，但那草廬內外不是草編便是木造，沖天大火一焚，哪裡還有剩下？蒲寄淵算
計得不錯，兩個對頭此時，兀自在漸漸昏昧的天色中，忍著衝鼻的焦臭，鑽在
草廬廢墟裡，尋找蒲寄淵所得的那份「迴空訣」！
蒲寄淵又道：「瞧你乘馬的身手，不太嫻熟罷？居然冒險攀著馬肚子衝進
草廬接我，萬一失手墮下，不是燒死，便是讓馬踏死，你竟不懼麼？唉，蒲某
今次欠你欠得可多了。」
江璟微笑道：「前輩無須介懷。我是江南人，騎馬當然不行，究竟也是練
武的，豈能那麼容易失手？」
蒲寄淵道：「你膽量確實與你的智計相符。你又如何確定我一定是裝瘋？
萬一我在草廬中果真哭鬧尋死呢？」
江璟一愣，心想：「你要謀全本的『迴空訣』，豈能就此投火自盡？就算
你真為了劉師妹而喪志，以你為人，也必不甘心默默自苦，一定會想法子去見
她的，說不定還要憑至高武功去跟李茂貞為難。」
但他越學越精，當然不會傻呼呼地再吐實，「哼，這說出來，你又要生氣
，你我眼下共患難，何必得罪你？」便答道：「晚輩不知如何確定，但想以前
輩的文才武功，決不能甘為情戀失意而自暴自棄。」
蒲寄淵哈哈苦笑：「誰說的？我向你傾吐了那麼多情戀失意的方寸恨事，
你還不知道我最歡喜的，便是為了阿凝而自暴自棄麼？」轉過頭來，掃了他一
眼：「你不必掩飾。你知道我圖的是甚麼，我也知道你心中瞭然！」
江璟立時張口結舌。蒲寄淵道：「在那草廬之畔，以及與甘自凡對峙之時
，你我已互相說得很清楚，你誠心助我，我自不會虧待你。而今你又用妙計幫
了我，我這便問你：我運使『凌雲木指』的訣竅，你想不想學？」
江璟萬料不到蒲寄淵竟會自願傳功，嚇了老大一跳：「甚…甚麼？」念頭
立轉：「他要傳我的是杜荀鶴的凌雲木指，或是那份迴空訣？我已明言不貪圖
迴空訣，他為甚麼如此好心？」
只聽蒲寄淵語氣果決：「不是凌雲木指，那是我師門的功夫，你已有師尊
，而且對師門極為忠愛，我也不能輕易收徒。我是問你：甘自凡想得而找不到
的那份迴空訣，你想不想學？」
江璟如何能答？「啊」、「呃」了幾聲，眼睛直望前方，更不敢向蒲寄淵
瞟一眼，暗忖：「難道他功訣不是收藏在草廬，而是另有根據地，這便是在帶
我前去了麼？」
蒲寄淵自顧自地道：「好，請你腳步快一點。今晚是行不了事的了，但我
們盡早抵達灞橋歇息，明晚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你將見到一個人，請你好好地
跟他說說話。」
江璟問：「請前輩說得更明白些，好麼？」
蒲寄淵道：「你見到了他，前因後果自會全盤知曉。到那時蒲某再不能瞞
你甚麼了。只要你陪那人談得盡興，我便能獲得我想獲得的，而你也將獲得應
得的報酬。」
江璟聽了，知道蒲寄淵在抵達那神秘之地前是不會露更多口風的了，心下
又疑惑、又好笑：「要我『好好地跟一個人說話』，還要『談得盡興』，除非
你給我吃『舌粲蓮花』靈丹。我生平與甚麼人最能談得盡興呢？雙緹妹妹是一
個，紹興師弟是一個…唉，算了，殷二寶也算他半個。可是我與這些人交談，
十句裡有七八句是他們說……」
「聽蒲前輩的語氣，那人位望不低，竟能決定絕世功訣是予是奪，在武林
中的權力相當大啊。蒲前輩為人閒雲野鶴，並也不是心慈手軟之輩，怎會讓那
人壟斷功訣，凌駕於他之上？」
※
接下來的一日一夜之間，江璟對第二晚的會晤作了無數的設想，可無論他
如何聰明，如何天馬行空地猜測，亦是絕難料到，暮鼓落下、長安全城閉坊的
時刻，自己會被領到宮城南牆之外！
他隨蒲寄淵到了灞橋，一直寄身於平民步客的簡陋客棧。終於重回長安，
即使還未入城，已不禁感慨：上一次他南方小子初到京師，是被殷衡帶著來
的，短短時日之間，所歷事物之奇，還超過以往在洞庭湖畔十年的累計。
但他再也無法預料，接下來等著自己探訪的是皇宮。
這是個明月夜，蒲寄淵帶著他潛行接近宮城南牆，沿途避過了許多班巡夜
的金吾衛，似乎蒲寄淵對巡城官兵的班次十分熟悉。從翊善坊至宮城南牆，還
要奔行經過直而寬的一條丹鳳門街。在丹鳳城門與城牆的對映下，兩個人的身
影十分渺小，然而大街空曠、一地月光，身影仍是顯眼之極，只有卯足了勁奔
入城牆西南角的陰影中。
二人蹲在陰影裡，背後抵著城牆，城牆厚實已極，襯著幾座巍然矗立的城
樓。那冰涼滑硬的夯土壁觸感透過衣物傳到脊背，江璟忽然打了一個哆嗦。
蒲寄淵聲音壓得極低：「怎麼？害怕了？」
江璟道：「不。」
蒲寄淵看了他一眼，見他面上表情複雜多端，唯獨沒有害怕，便不再問，
吩咐道：「一會兒你見我有所動作，立即跟上，照我樣子做，我們要從此處翻
進去。」
江璟點點頭。他無法說出心意，因為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向來奉公守法的
自己一絲恐懼也無，甚至不擔心被衛兵發現處死，而是遏抑不住的興奮。這座
彷若天庭的宮城，自己即將偷潛入內——不是榮取功名、曲江賜宴，而是深宵
犯禁，翻過這堵尋常百姓不敢多瞧的牆。能有這萬般刺激的一刻，人生已是不
枉。
陡然間，城牆上方「窣窣」兩聲，江璟吃了一驚。卻見蒲寄淵伸手揪住了
空中的甚麼物事，一聳身，已沿著牆如壁虎般攀了上去。
江璟定睛看出那是一條繩索，忙即跟在蒲寄淵腳下攀上。繩索似乎穿過了
一道滑車，二人無須費力攀援，已被悄悄地向上拉升。不多時，蒲寄淵翻過牆
，落在宮城內面，江璟已到了牆頭，遍身一凜，呆在當場。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