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令 7 黑杉奇鋼
青年蹲下身來,將長槍塞回虹槍門屍首的手裡,又尋來大樹枝葉充當笤帚
,把滿地碎陶掃得更凌亂,再在茶棚內外稍微快手布置,拖移屍身,做成兩幫
人鬥毆同歸於盡的場面。暗道:
「幸好我殺二批人是差不多時候,等他們同夥尋到這裡,又或是衙門來驗
屍,該看不出真相。嗯,總是我沉不住氣,非要對虎跳幫說明原委才滅口,拖
了一點時候,其實他們將死之人,何必知曉實情?」
自責之間,布置也已就緒。一會兒茶掌櫃醒來發現,雖然難免嚇得魂不附
體,可決計瞧不出兩幫人的真正死因。
白袍青年自認沉不住氣,卻是太過自謙了——自從李繼徽失去了他,當今
世上所有藩鎮,難再得到如此冷面靜心、老謀深算的助手了。固然,他對這八
人的輕率之言極感憤怒,但他出言挑釁之前,早已算好:甚麼時候動手?對付
這路數陌生的八人,要花多長時間殺盡?他非把實情對八人說出,只因不想讓
他們到黃泉地府再嚼舌根!
——黃泉下,有「西旌」歷年犧牲過的兄弟,還有他再無法愛護的一個姑
娘。
這些人的名聲被這八人糟蹋,所以他要教訓他們一頓再殺。他幻想那所有
逝者能見到他的心意,卻也不外憑空想像、自我寬解而已。
忽想:「若是殷二寶在此,肯定罵我無聊,他從來不談這些生前死後、虛
無縹緲之事。」
從前在西旌,自己剛剛出道,曾有次天色近晚,二人殺敵後無處可宿,殷
衡就地躺倒便睡。他愕然道:「這些死屍是傷在自己手下,咱們豈能睡倒在死
屍之旁?你埋也不埋,就睡在他們身邊?」
殷衡笑道:「我一向如此。人都要死,過得幾年,你我又與他們有甚分別
?此刻天時尚冷,他們也不會便發臭了。快睡快睡!」
當時自己訝異問道:「人是你殺的,你就不怕睡得不安穩?」
殷衡「哈」的一聲,答道:「我便埋了他們,難道他們就忘記自己是死於
我手下?」
回憶至此,白袍青年忍不住好笑,猶記得那日黃昏,自己無可奈何,只得
走得遠遠地去睡,夜半再回過頭來,悄悄將死屍拖去埋了。若非殷衡睡得極沉
,這番「安葬」也辦不妥。
後來自己一顆心磨得糙了,這般天真之舉就再沒有幹過。但他仍相信幽冥
之事,對手死去他固不再感到心神激盪,然而當親愛之人死去,他卻希冀有個
冥府,讓他們有日可以再聚。哪像殷衡,對鬼神之說從來嗤之以鼻,常謂人死
魂滅,既不怕惡果,亦不信善報。
——「可是,我卻曾撞見他一個人跑去西旌兄弟犧牲的地方,揚幡招魂。
」以自己知殷衡之深,他不是不信鬼神,是不忍想像死去的兄弟冤孽太重,做
了孤魂野鬼。
白袍青年尋到偏僻水源,洗滌手腳,換上全無血跡的另一套白色棉袍,揹
起行李,離開了小茶店,繼續向西行進。
從前呼風喚雨的歷程,早應按下不提,偏生江湖上的嘴巴和耳朵,這一年
才傳言起以往秘而不宣的那些事蹟。去年他退隱之後孤身南下,尋到湘西一個
為當地土豪霸佔的銅礦。匿名出手,一柄長劍附上「迴空訣」,殺得一眾土豪
為之膽寒,逃走的逃走,甘心歸附的便成為他的手下。
當時割據湘楚一帶的是武安軍節度使馬霸圖,其轄地內頗重經商,令得境
內礦冶與境外貿易大盛。白袍青年得了銅礦,趁勢而起,迅速積聚財富,又秉
持師門教誨,並不苛待工人,並在澧州城置地築宅,收容當地無業百姓做工餬
口,儼然一座義莊。與西旌全無干係的一段新生涯,便由此基業開展。
湘西的地方武人和江湖大夫為數不少,但他們只知道這位礦山之主身負絕
藝,隻身逐走作惡的土豪,並為此送了個「劍膽陶朱」的外號給他。青年自小
被洞庭南湖邊的門派撫養長大,楚地口音純正之極,令人不起疑心。無人知曉
這位弱冠未久的本地商人,從前的手段,竟曾令朝廷與北方藩鎮為之驚心。如
斯重大的轉變,只為分手時殷衡幾句玩笑話。
「來日那住處麼,我打算叫它做『無寧門』,」殷衡想像著方向未定的新
家園,很開心地對他說,「住的是一群生平沒幾天安寧日子的野鬼。羌地高曠
苦寒,我且尋個能納陽氣的山谷,與兄弟們住下,便叫它『喊冤谷』好啦——
你卻不同,生來不是賤命,何必跟我在不毛之地吃苦?岳陽門的生意當年整治
得多麼出色,你何不回去故鄉,顯顯你師門做買賣的手段?」
白袍青年從西旌出走,不再回顧,殷衡卻回頭將青派中有心歸隱的老手下
也帶上了,與愛妻翻越松州的危巖棧道,遠走羌族地界,種地放牧,躲避追殺
。西行之際,便如此嘉勉於他。
那位妻子不是別人,乃是白袍青年自幼愛護有加的小妹應雙緹。二人明明
是青梅竹馬,雙緹活潑刁蠻,偏偏不愛他這個端凝持重的鄰家哥哥,喜歡了飛
揚放肆的殷衡,他江大狗平白做了便宜大舅子,倒也無怨:若非殷衡,旁人也
收服不了這個小妹。
「倘使別有選擇,我大狗寧可不做甚麼買賣,寧與二寶和雙緹妹子,夥同
一眾舊兄弟,去西域開荒,窮日子裡說說笑笑,勝過自己孤獨一人在湘西做財
主。」
可幸,「師門做買賣的手段」,他自信火侯還過得去,因為從前他是岳陽
門處份庶務的大弟子,岳陽門的煤石礦場是岳州城左近數一數二的大礦場。然
後,如同那群江湖豪客所說,曾在地方上行俠仗義的岳陽門,以及那座礦場,
在朝廷與藩鎮惡鬥之中,毀壞得沒有一點剩下,恍如世上從沒有過這門派。
唯有他,世間只剩了他,岳陽門開山大弟子江璟,小名大狗,表字進之,
僅有他深刻記認著恩師紀映瀾的俠名,記得怎樣使一套稱不上絕頂的「岳陽門
四十二路棍法」,亦決難忘記自己未投入藩鎮麾下時,那簡單而甘美的時光。
然而,無論江璟多麼戀棧昔日恬淡,無論他現時身份多麼隱秘,今次短暫
離湘,他已然料到,自己的作為將令江湖再起風浪。千里趕路,不為別事,就
為那一枚八名豪客所說,西旌「至高無上的統御令牌」!
方才殺虹槍門那個言語齷齪的于某之前,江璟強抑怒氣,先對他一陣盤問
,問那令牌是否果在北霆門之中,反來覆去地問,聽虹槍門人確然也只知道些
少傳言,這才下手殺死他們。若是于某沒有湊巧談及那令牌的傳聞,決計難多
活那一時半刻。但那令牌的下落仍無法確知。
更況且,正如江璟所追問,西旌青派中姓文的那個舊部背叛李繼徽,接受
蜀王王建的禮聘,把青派帶入蜀中,從此青派殺手成為蜀宮外一支新的部屬暗
衛,與往日的西旌無關,更與西旌下達號令的手法無關,那麼,姓文的要那令
牌幹甚麼?
他要那「黑杉令」,所為何事?
那一枚薄而沉的至高令牌名為「黑杉令」,色澤青黑,製材不明,只知兼
有堅與韌二種特性,竟似通身為鑌鐵所鑄,卻又難以究實。令身表面刻有流水
也似的明顯花紋,亦有較小而淺的緻密髮紋,髮紋組成一只一只小小的圓柔花
樣,又不像是文字,西旌裡的王知遙師傅見著,也從不以為那些花樣是哪一國
文字。王知遙即是那位精通海外各國語言的奇才,江璟在茶棚歇腳時,心中便
曾想起。
這些大小圖紋既有如高手匠人所雕,又似天然形成。令牌在各代掌令之人
手中摩挲,從未見鏽蝕,青藍的鐵色越來越暗,但光澤不但未曾減少,甚至更
為閃耀。以往赤青二派的信物,便以上佳木材仿製「黑杉令」而成。
退隱出走之夕,江璟、殷衡彼此心照,不約而同地分別留下赤青二令,放
置於辦公處所的顯眼之處,這是掛印退隱的意思,期盼主公李繼徽明白他倆謙
卑又堅決的去意。江璟記得,自己擱下赤派的木造赤杉令,黑杉令卻穩穩收在
衣袋;以他的絕佳記性,這般要緊之事決不會錯記。
孰料,次晨,鳳翔城外大戰,他帶傷退走,事後一檢查,黑杉令再不知去
向!
倘若黑杉令在搏鬥中落到地下,若非從此掩埋,便是被撿回去獻還李繼徽
,兵卒不知道那是甚麼,可是李繼徽若見到了,斷然會妥善收藏,豈有最終落
入姓文的叛徒手中之理?眼下豈能出現在北霆門的「青派別院」?
但虹槍門眾人又說得那般肯定,即令傳聞有誤,江璟也要查出傳聞的來源
。西旌既已分裂,黑杉令在世人眼中,當已無用。除了李茂貞、李繼徽父子或
會看在令牌的珍異材質而收藏,旁人要這枚鐵牌,又能做何用?
除非…除非要這鐵牌之人,覬覦內藏的機密。
江璟非得尋回黑杉令,實有重大隱情。按理說,令牌機密,如今世間僅有
兩人得知。西旌前任首領麥苓洲逝世之時,身邊唯有殷衡與江璟兩人,但麥苓
洲權衡兩人武功高下,竟不將黑杉令傳與愛徒殷衡,反把令牌塞到她素來不喜
的江璟手中。相傳黑杉令中藏著兩大秘密,一是大量鑄造利器之方,一是迅速
致富之道。這樣一方精鋼薄板,如何藏得文書,實讓人莫測其高深。此事李茂
貞、李繼徽父子全然不知,只有歷代西旌首領得聞,而江殷兩人甚至不清楚,
麥苓洲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如何破解此秘?
姓文的名叫文玄緒,如江璟與虹槍門人所說,乃是「滾扇刀法」傳人,年
紀較江殷二人大得多,西旌創始之時,此人是與李繼徽、麥苓洲一同喝結交酒
的老部下。黑杉令之秘保守得極是嚴實,文玄緒資歷雖深,卻也決計無法與聞
令牌的機密。然則黑杉令是如何從鳳翔去到蜀中的?
——取去令牌之人,如何可以對不起李繼徽?
一年之前,江璟把黑杉令攜帶在身,正是為了隱居之餘,尋暇破解令牌奧
秘。破解之後,他當盡力撰著解說文書,而後潛入鳳翔,留書歸令。依他想法
,這是把強兵與致富之道敬獻給舊主。李繼徽曾經是他的主公,曾經待他如弟
,最終又饒他不殺;無論李繼徽是為甚麼相饒、是否後悔,斯情斯義,江璟究
竟未能還清。
黑杉令不可以失,更加不可流落蜀王的封地,在江璟心中,唯有李繼徽可
以處置黑杉令中的重寶!
這一年中,「劍膽陶朱」在湘西做著銅山富豪,暗地裡著人打探。「翻疑
莊」的家丁,能耐遠超一般蒼頭奴僕,早已探到傳言,說道西旌的舊令牌確在
北霆門中。江璟就是難以置信,這才翻山而出,首先就要入川,親身潛往北霆
門附近打聽。不想還沒有進入三峽,先聽見眾豪客的議論。
江璟登上開往蜀中的船,逆江上行。他獨立船尾,縱目而望,江水從眼前
奔流出去,奔出崇山與深谷,屆時便是一片開闊氣象,那是此刻在峽谷中左衝
右突的江水無法預料的。如同九年之前,他從一個無邪少年,逐步變成藩鎮死
士中的表表者,從地方武徒變了當世高手,終於領袖群豪。
「晚下兮紫微,悵塵事兮多違。駐馬兮雙樹,望青山兮不歸!」
他唱起李繼徽大哥喜歡的詩。初與李大哥結交的少年江璟很是驚喜,威名
素著的靖難節度使,原來亦有詩情。
這是本朝文人王維的「望終南山歌」。終南山在北邊,三峽的山嶺隔住了
江璟的目光,教他望不見。山下那個長安城已毀,西旌宅院已傾壞,西旌已分
裂……
而一起出生入死的故舊部屬,以及那位畢生感佩的舊主,正在追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