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畫水 1 破湖怪客
殷衡一串罵人兼招呼的怪話才喝出了口,湖面忽喇一聲大響,剛才被水漂
激起的漣漪本在悠盪,瞬時被甚麼怪異物事衝散,圓形水花如噴泉般高濺!
密林裡縱出一人,與殷衡同時注目湖面,但見湖水之中,一批灰衣灰褲、
長劍出鞘之人飛身而出,姿態飄逸,雖及不上殷衡的「靈蛾翻飛式」,魅影飄
忽之態卻猶有過之。只一事怪異:這批灰衣客空中飛縱之跡並不似真人發力,
而像是木偶被拋起,可二人看得真切,那的然且確是活人、手中持的是利劍!
——如此詭怪的飛躍之道,倒似是湖底設有彈動機關,便如軍隊攻城時所
用的投石拋車,將一批劍客拋擲而出。但那又如何可能?假使灰衣劍客埋伏之
時,有能耐在湖底裝設器械,又怎樣克服湖水阻物之力而將人拋出?
六人落在草地之上,其中一人搶前抱起倒在地上的文玄緒,其餘五人各挺
劍刃,站定了結成陣式,往這邊二人凝視。那灰衣人抱著文玄緒搶入陣式之中
,瞧也不瞧,順手就點了文玄緒胸、腹、小腹幾處大穴,止住創口流血,認穴
奇準。這人未必是大夫,卻顯然受過極其高明的醫術薰陶。
韋岱兒仍昏睡不醒,她躺臥之處距六名湖中怪客甚近,不知怪客將如何對
付她。殷衡忙指著她,向那從密林縱出之人叫道:「那是救給你的,快搶啊!
」
遇到應變急事之時,殷衡對那人說話往往天外飛來。那人習以為常,世上
也唯有他肯定解得意思,當即大步前躍,背後一陣風聲前捲,一片棍影潑出,
卻是同一根棍前揮十分勁急所致。
棍梢一觸到韋岱兒身子,瞬即迴力,改為巧勁。韋岱兒傷弱昏迷,這樣的
人身本來最難抬起,五尺棍卻將她軟綿綿的身體一舉挑起,那人急步上前接住
,將她安穩地放在身後長草之上,而韋岱兒兀自未醒。那人接著棍身下掠,靠
向殷衡身側,彷彿二人已如此併肩應戰了無數回合。
那人既是「饞死狗」,又是「缺嘴狗」,乃是貪食又訥言的大狗子一條,
正是穿著農人衣服的江璟。過往的西旌年月裡,他二人文武齊用,果真併肩戰
過無數勁敵。
原來那一刻江璟將至,殷衡扯著閒話以分文玄緒之心,突以絕頂輕功倏然
欺近,兩枚彎月鋼鏢近距射入了文玄緒身子,這一下絕無半分容情。文玄緒一
直瞧見他打水漂,不知他手中除了石子之外還暗藏鋼鏢,更不信他當真要親手
殺自己。文玄緒替韋岱兒接骨敷藥,單刀遠遠放在一邊,手中全無兵刃,因而
猝不及防。否則以滾扇刀傳人的武功,即使死穴被點、足踝中器、心憂面頰與
頸上的怪傷,對敵當依舊敏銳。
殷衡為甚麼非殺文玄緒不可?或者是恨其對青派不利,或者另有他因,江
璟並未多問,待二人退到了安全境地,不愁殷衡不說。那六名濕漉漉的灰衣劍
客,看來身法絲毫不受濕衣所礙,更不知懷有何種神奇器械,才是眼前棘手之
事。
江璟問:「你怎知我一定會追來?」
殷衡道:「倘若你看不出火塚場上的機關是阿六所布置,你這條大狗就算
是痴呆了。我既在奧衍堂前現了身,你又知阿六在附近,加上救韋岱兒的是老
文,諸事怪異已極,你還不會來一探究竟麼?」
江璟又問:「那你又怎知我找得到這兒?」
殷衡將頭往一旁的韋岱兒稍稍一撇,笑道:「那娘們在火塚邊上被燻得夠
了,你對氣息辨認如此之精,那『石脂水』臭氣沖天,你豈會追蹤不到?」
江璟「嘿」的一聲,道:「你又在翻舊帳,怪我那日從糖倉中揪了你出來
,是不是?」
此言同樣天外飛來,亦是當世唯有殷衡一人解得。殷衡縱聲大笑。神秘強
敵當前,兩人說話並沒有回頭,儘望著那六人。
那批劍客是三男三女,面目全然不識。而其持劍的姿式各有不同,劍身有
高有低,瞧來是一同進退攻拒,習練有素,是個極為講究群體行動的派別。那
身服飾十分陌生,江湖之上從不曾見聞,卻不知如何,那姿式對江殷二人而言
,透著奇異的熟悉之感。
江殷二人不約而同,微微側頭,目光均有意斜向對方,只是情勢緊張,不
容對望。江璟心中大是起疑:「這持劍的樣式,怎地這般神似楊杞蓉姨母的『
畫水劍』!」
至於他們口中說笑的「糖倉」云云,卻是在憶記當年兩人相遇之始。其時
兩人並不相識,殷衡奉麥苓洲之命潛入岳陽派,查察身為西旌探子後人的江璟
下落,結果誤闖岳陽門儲存糖霜的庫房,打翻了糖罐兒。他行動本極隱密,卻
被江璟靠狗鼻子循著甜香找到,暴露了行蹤。兩人自此命運相繫。
愣頭愣腦的岳陽門書生江璟,彼時年方十五;殷衡十四,卻已是出道一年
的幽靈殺手,於隆冬雪地之中,代李繼徽懲戒背叛的盟友,割下了節度使王行
瑜的頭。其後,江璟在西旌連連立功時,殷衡曾說:「若非你將我拖出糖倉,
西旌便少了一個人才。」江璟回嘴:「我後悔得很,若非那樣,我便不會被你
拖入江湖。」殷衡笑答:「是了,江湖道一個人走,原是太寂寞了,多一個人
熱鬧些。」
此際在灰衣劍客的敵意瞪視之前,江璟忽地低聲道:「適才密林之中,我
身後還有一批人正在上山。」
居中一名灰衣女子喝道:「殺這人做甚麼?我們要帶他走!」「這人」自
是指躺在草地上奄奄一息的文玄緒了。
殷衡目光在六人面上來回,並不回答,把聲音壓得更低,反問江璟:「從
鳳翔來的?」
江璟也不問他怎能料中,只答:「我一路設計擺脫,本來西川人口甚雜,
逃脫的時機不少。奈何王渡師傅似乎遣出了知遙兄來主持左三下四、下五這兩
路的『蛛網』……單是知遙兄也罷,他智謀雖好,武功不足為慮。可慮的是,
不知出手襲擊的會是哪一位?」
殷衡一凜,隨即微微冷笑,輕聲道:「憑我們兩人,未必便攪不破這層蛛
網。若終於…終於走不成……」
江璟自是知道,今番遣出來的西旌赤派無論有何高手,總是小批死士,絕
非軍隊;上一年在鳳翔城郊那場血戰,逾百名兵士以圍殲之勢攻擊,二人尚且
能夠重出生天,何懼這一批赤派之人?但他們卻當真應該畏懼,畏懼某個正面
對決的時刻,殷衡所謂的「走不成」,是指下不了手殺舊部屬、而終於遭誅。
只聽殷衡接著道:「…便只是應得之報罷啦。」語調頗為輕鬆。
江璟奇道:「你殷二寶可不信報應哪?」
殷衡一揚眉:「我信的是人生活得夠不夠本!」
江璟一怔,隨即會意:殷衡是說,二人在西旌之中害了多少敵人性命與前
途,如今反過來被西旌老兄弟所捕殺,這不是報應,而是混世一場已經夠了本
。便又敘道:「我一路拐彎抹角順帶破壞報信線索,但赤派傳訊之法又換了一
套,實是防不勝防。我試圖尋出這趟追捕是否有武功菁英,最怕是宋…宋晏思
,但對方掩護得太嚴密,我無甚把握。」
「冰瀑二相劍」宋晏思是西旌頂尖劍士,目前仍在不惑壯年,是個自創劍
術的武癡。江璟年少時第一次見他,聽了他一番武學論道,敬佩得稱他「宋壯
士」,忘卻他是殘忍殺手。後來江璟武功造境已然超越宋晏思,對這位武癡的
稱呼依然不變,剛剛險些又脫口喚他宋壯士。知道宋晏思已成死敵,江璟改了
口,心中的欽敬之意卻並未淡去——
只是再不能宣之於口了,對西旌的任何依戀,徒惹命運冷笑罷了!
殷衡道:「一旦收網,便需撤換報訊的法門,這亦是你當年的主意,我師
父也讚好。你當日種種措施,我到今日,還是好生佩服。」
江璟觸動心事,斜視了殷衡一眼,說道:「你心裡定在說我這叫作法自斃
。」
殷衡笑道:「拿你與商君相比,你也不冤。我若死於你所創的蛛網之中,
更是與有榮焉。動手罷!」身形疾起,瞬息間空手竄到了最右邊一位灰衣劍客
的身側,雙手同出,一手拿向對方持劍的手腕,一掌斬往對方頸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