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觀塚 2 苦甜舊憶
自從離開「翻疑莊」踏上尋令的征途,途上心頭,飄來盪去,盡是西旌故
人舊事。記得自己初入西旌,一面屢建奇功,一面總是矛盾難已。他以為自己
是一個最平庸不過的鄉下小子,除了靈敏的鼻子舌頭外無甚長才,懷著做廚子
、烹美饌的夢,並刻苦練棍,未來要挑起發揚岳陽門的大任,人生不外如此度
過。
孰料一朝風雲驟變,自己成了梟雄手下最信任的機密死士之一,更習得「
迴空訣」秘功!
十來歲的少年夾在兩般生涯之間,心境極是混亂,不免頂撞大頭目麥苓洲
。殷衡是麥苓洲座下唯一愛徒,在師父這位眉橫心冷的女首領面前,多方迴護
江璟。江璟的岳陽門恩師紀師傅是位有功名的儒生,教導江璟溫潤處世,為人
留下餘地;可西旌裡那些漢子,無不跋扈果決,對江璟這酸書生的印象自然好
不了。
那會兒,同樣也是殷衡,處處居中拉攏。殷衡重義氣、人緣好,兄弟們看
在他面上,逐漸對江璟也另眼相看了。爾後江璟籌畫有方,偕西旌群豪立下幾
場功勳,情份終也漸漸深厚。
江璟深知,如非殷衡從來一力相撐,他剛入西旌,懵懵懂懂,怕是早就讓
一群剽悍豪俠給整死。
其實兩人性情頗有扞格之處,只是誰也沒認真過。那日黃昏郊野,殺人之
後爭辯埋屍與否,豈不正是他們作風相違的一例?殷衡就地便躺,既不嫌屍首
穢臭,亦不懼因果報應;當時江璟的溫吞書生性子仍在,更未深入插手李繼徽
與各路藩鎮的戰事,只覺躺在「自己親手所殺之人」身畔,簡直荒謬之極。
然而爭執即管爭執,打從殷衡潛入岳陽門誘騙江璟北往以來,江璟起初一
陣子嘴頭不認,心底明白,從那時起他就不曾真正把殷衡當過壞人;這兄弟邪
面辣手之下隱藏的心腸,只怕比自己更熱。
終於江璟在西旌扶搖直上,殺伐之際再無多餘的遲疑。血路之上,從此飄
送二人高歌。
這一年裡,他時時想起分手那日,雙緹妹子聽殷衡教他回南方做生意,湊
趣問道:「大狗哥哥,你要是當真發達,讓我倆上門去打打秋風,成不成?」
江璟實無半分把握,卻只在她額前輕輕一揉,如同過往少年時候,溫容說
道:「倘使真做得成,就算養一批孤魂野鬼,又有何難!」轉向殷衡,苦笑道
:「可是我連本錢也沒有。發達之前,老霍、阿六、阿九一干人吃飯的勾當,
只有累你倆口子照顧。」
雙緹柔軟的細髮被他揉亂,皺皺鼻子,聽大哥說「你倆口子」,又是害羞
、又是甜蜜,嘆了口氣:「咱…咱二人不也沒有本錢呀,再說,我…我也做不
了甚麼飯。」她在一起長大的鄰家大哥跟前,從來有話直說,渾忘記自己此去
已是人婦,再不該是那個大大咧咧的嬌憨少女。
江璟望殷衡一眼,果然殷衡不出所料,接口道:「阿六阿九那批臭傢伙,
從來是吃了我煮的菜才去辦差事的,他們的飯當然是我來做。至於妳這不辨菽
麥、只知彈琴唱詩的大姑娘麼……」
雙緹睨眼問他:「你待怎地?」
殷衡得意地說:「人家是新嫁娘子洗手下廚,妳嫁過來,我偏反其道而行
,夫郎天天把妳餵得白白胖胖的。」
衡緹二人一早已認定對方為愛侶,可是雙緹聽殷衡自稱「夫郎」,依然羞
得手足無措,本來站在他身側,一摔手一跺腳,竟揪住「大狗哥哥」衣袖,躲
到江璟背後去了。
真是好福氣。江璟貪饞成性,自幼志在學廚,偏偏學不到殷衡一成手藝。
殷衡的廚藝是自小在西旌主持伙食磨鍊而來,無論灶頭備的是富貴珍味或是山
野粗食,無不可用以烹出佳餚——成都「老金茶點居」座頭上,江璟假扮的饕
客向掌櫃老金說道,曾與一位長安頂尖廚子同住,那廚師豈有他人?歷來西旌
的謀略,不知有多少是大頭目江璟吃了殷廚子的好菜,頭腦靈活,籌畫而來!
對江璟而言,想起二寶兄弟來,只知是頂尖廚子,很少記得他是青派最令
人畏怖的殺手。
從前這份口福是江璟的,現今是雙緹的了……江璟想,這兩人都有好福氣
,一個是他的異姓妹子,一個是他無須結拜已親密逾常的兄弟,能在一起照料
彼此,真是太好了。江璟自己,縱然因為遂寧公主之死而形單影隻,但有幸見
到衡緹二人結褵,上天待他江大狗已經很好很好了……
可以說,江璟廿四歲的生涯到此,世間令他在意的人僅剩了這兩個。跟隨
殷衡遠走西域的老兄弟與留在李繼徽手下的部屬,當然他也掛慮,可唯有這二
人,才是他眼中的親人。此時情勢,卻不由得他不盤算,是否終於要與殷衡當
面談判?為甚麼遇上這等忠義的大節,殷衡竟會如此糊塗,如此是非不明,盜
去理應屬於李繼徽大哥的黑杉令!
「以殷二寶的氣派,不會覬覦甚麼強兵之秘和致富之方。他若起了貪念,
當年早已光明磊落反叛,不用落魄遠走,到頭更不用被李大哥的兵砍得重傷。
然則,他為了甚麼?」
一年前,難道黑杉令不是遺落在鳳翔戰場,竟是殷衡暗中竊去?他是出走
之人,一旦現身,便會被青派之人擊殺,卻不知他如何將令牌送到了文玄緒手
中,讓令牌就此來到北霆門。司遠曦陰謀盜令,為康靚風夫婦破獲,不料殷衡
窺伺在後,出手再將令牌取去!
他又來託付冷雲痴這樣一件大事:「青派眾人的身家性命便是你的事了!
…我想來想去,也只能來拜託你。」
——那麼,江璟推想,殷衡重入江湖的目的,與他不但有異,甚至互有衝
突:殷衡顯然毫不在乎舊主李繼徽相待之義,全無「報恩」之一念,背離李繼
徽亦毫無愧疚,難道只掛念老部屬的身家性命?
江璟言念及此,不由暗嘆:「如此事情便合上榫頭了。他自己逍遙出走,
帶走了願意歸隱的一批老哥們,帶不走歸附新主的其他人。那些人眼下都變了
蜀王手中棋子,可是他們跟過二寶數年之久。從前二寶總為同僚屬下而拚命,
現下他有了雙緹,多半不再會輕易涉險。但只要有機會扶助老屬下一把,他卻
也捨不下舊情。不錯,這正是他。」
可是,剛剛列陣在奧衍堂前的老部屬們,也背叛了李大哥和西旌。他們仍
打著青派的旗號,接受的卻是蜀王和北霆門的供養,再者,他們見了殷衡這個
舊頭目,決計格殺毋論,殷衡的掛念既無用亦無謂,又是何必!
沉緬往事之際,眼底樹下,北霆門人已聚集火塚場中,投入青派的十來個
弟子亦已集結肅立,依照的乃是門中班序,而非青派位份。從鳳翔青派入蜀的
故人們卻不見蹤影,想是北霆門清理門戶,不便讓師門以外之人參與。「青派
別院」之人,若非原為北霆弟子者,並不獲准觀看火塚之刑。
江璟認不得那投入青派的十九個北霆弟子,因此不知,這時排班站立的只
剩了十個。另外九人受了司韋二人唆使,一心反逆冷門主、顛覆北霆門,隨司
韋二人事敗而遭逮,現已身列死囚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