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迫約 11 殺陣問罪
到達冷雲痴所居的「奧衍堂」之前,江璟絕料不到此際眼前的景況。
「奧衍堂」乃是歷代門主修練靜功與讀書的所在,這時大門緊閉。江璟從
北霆總莊的「彌確巷」潛行過來時,已預期會見到燈火通明、人頭攢動,已料
到會有大批舉著燈燭火把的門人聚在奧衍堂前守護,他亦心知,會見到司遠曦
、韋岱兒,或也會見到呂長樓、文玄緒等青派要人;料到了會有人低聲議論、
有人高聲喝叱,還料到年紀較小的低班「衍支」弟子惶然叫喊,盼師父快從堂
內現身立威。
但他沒有料到,或者說他事先不願去揣想,僅僅是攀上了奧衍堂的屋角,
便見齊了那三十一個青派故人!
五十人行列嚴整,兩個五五方陣相距二劍之遙,肅靜立於堂前空地;不發
一言,不露一刃,傲目冷對北霆門人的喧囂。當中一十九人是北霆門弟子,一
般的站立隊伍中,靜默不語。未入青派的韋岱兒柳眉深鎖,櫻唇微撇,站立隊
伍之側。
一個面目英俊的玄衣青年懷抱著不出鞘的彎刀,站在第一列中,睥睨奧衍
堂前的同門,正是司遠曦。
他身旁一個中年漢子,長刀負在背上,眼光亮得出奇,那是暗夜攀登險山
所需的眼光,此人的嗜好與刀法一致,喜愛登崖,便是「登危崖刀」呂長樓,
今日青派領袖!
去歲的「西旌」勢力崩裂,赤派留於岐王麾下,青派方面卻複雜得多。隨
殷衡出走在無寧門隱居者有十來人,三十八人為蜀王王建收買,背叛李繼徽前
來歸附,其中七人尚未離開岐國轄境,便遭李繼徽的追兵格殺。來到此處的三
十一人,武功精絕,不問可知。
但是青派最可畏者,並非武功,而是殺意。
司遠曦雖未拔刀,亦需將刀鞘展現胸前,以助威勢。他的列霧刀法自是很
高的,若世間真有公平的一對一比試,或可以勝過身後一些青派的舊人。他年
歲極輕,又師承名門,倘若單論刀法,甚至有望勝過歲數五十開外的呂長樓、
文玄緒。
然而,世上永無真正公平的「武功比試」,只因勝負之決,還要視乎「勝
意」與「殺意」,而曾在西旌的青派舊人,身、心、魂、魄,無不浸滿了取勝
和殺戮的意志!
呂長樓、文玄緒等青派舊人的兵器,從正面幾乎瞧不見;他們的氣勢,卻
遠較司遠曦、韋岱兒,以及其他新入青派的北霆門人更令人恐怖。
江璟伏在奧衍堂的屋角,這位置險到了極處,卻是絕好的竊聽之所。一來
因眾人喧嘈,易於隱藏呼吸之聲,二來他自問迴空訣內功深厚,一呼一吸之間
斷續自如,雖呼吸極深,聲息卻儘似秋夜清風般細微。
他瞧著這三十一人,曾經他厭倦了西旌的殺伐,才要出走,卻不知為何,
重見這陣列,心頭湧起念舊的溫情。
他一瞬眼,便把那溫情拋出了心外。除非他不要性命,不要「翻疑莊」以
及依附他產業尋生計的地方百姓,否則,與西旌赤青二派再有任何牽連,都是
極大危險。待他尋回黑杉令,交還李繼徽,僅可秘密行事,也是決計不可現身
顯名的。
北霆門人只知今晚康靚風突然現身求見門主,一路追殺司遠曦與韋岱兒二
人。青派別院一度深閉院門,門再開時,便是陣列齊出,由頭目呂長樓護著司
遠曦前來奧衍堂了!
南霄門、北霆門上代火併十分慘烈,兩派均凋謝不少人才。北霆門在冷雲
痴這一代雖倖存較多,但最精銳者唯存兩人。冷雲痴的師妹風渺月離了中原、
外遊西域,眾多二代弟子無法請風師姑出面主持,門主又似是在「奧衍堂」中
坐關不出。康靚風揮刀直撲奧衍堂來時,大師兄劉岡攔他不住,黎紹之自然不
想攔阻。情勢大亂,奧衍堂依舊靜寂深鎖。
投入青派的北霆門人,這一年間在別院中如何生活,無人得知。平日同門
相處、用膳、幹活、習練刀法,均一如往昔,毫無特異,便像是有一批門人只
是投效官軍、閒時回家種田一樣。直至青派此刻集結,北霆門人才驚覺,十九
個師兄弟已顯出令他們陌生的殺氣。
江璟逐個端詳陣列中的故人,見到一名頦下留鬚的中年人,正是滾扇刀文
玄緒。才隔一年,文玄緒雙頰變得浮腫,下巴頸際也發粗,像是突然中年發胖
,身子倒沒有肥。
江璟微微起疑:「文師傅的神情哪裡不對?是了,餘人目光寧定,他何以
眼神閃爍?他又不是青派領袖,也不像司遠曦背叛恩師。他前來問罪,要冷雲
痴保證令牌不失,正應理直氣壯。怎麼他看上去心事重重……」
便在此時,康靚風甩下沿途追攔的同門,揮刀護身,翻撲進入奧衍堂前空
地,竄到青派兩個方陣之間,對兩側的肅殺毫不畏懼,逕自穿出,越過呂長樓
、司遠曦二人所站的第一列,直來到奧衍堂的黑木大門之前。
司遠曦由他斜左方身後側頭而視,韋岱兒更是沉不住氣,她不屬青派隊伍
,忍不住上前兩步。司遠曦向她搖了搖頭。
奧衍堂前的劉岡職責在身,雖不願與康靚風為敵,仍喝道:「你做甚麼?
退下!」
黎紹之道:「小康,門中有變,你別攪渾水,先退開了罷。」康靚風感激
黎紹之的相護之忱,向他微微一笑。
黎紹之對此夜變故全然不明所以,他僅知道黑杉令失落、冷雲痴因此追捕
康靚風,曾對司遠曦言明自己決不信小康盜令,萬萬想不到司遠曦才是陰謀反
逆之人。他在莊外勸說康靚風面見門主求情,此時又恨不得師弟快快避嫌,急
道:「你傻小子笑個屁,快去我屋裡裹傷!」
康靚風與妘苓私奔後,原有的房間已作別用,黎紹之要他到自己屋中避風
頭,意思便是一力迴護,若有任何同門要和師弟為難,得先問過他這個奧支第
二。
堂前正亂作一團,奧衍堂的兩扇黑木高門陡然開了。
江璟藏身屋上,一時瞧不見冷雲痴,只聽得堂前的喧嘩頓止,看見康靚風
身子一震,朝門口重重跪了下去,一手按刀在地,狠狠實實地磕了三個頭。
冷雲痴站在簷下,看著這個曾經的愛徒,青春年紀卻是風霜憔悴,右胸一
灘血漬,面色灰白。派出門中好手不曾抓得他回來,他卻自己歸來了。在奧衍
堂中,冷雲痴早聽得外頭接連兩道急報:第一,康靚風突然回歸,門人意圖將
他制住卻未果;第二,青派列陣闖入奧衍堂前院落,似圖不軌!
冷雲痴不動聲色,問:「你何事回來師門?」這話是向著康靚風所說,竟
未向青派看上一眼。
康靚風見到青派列陣,知道終究遲了一步。他跪著仰望恩師之面,道:「
師父…師父請容弟子以戴罪之身,私下向師父說幾句話。」
冷雲痴卻問:「你可記得今夜是甚麼日子?」
康靚風大是驚疑,不知師父是何用意,只有答道:「弟子記得,是『火塚
』行刑之期。」
這番師徒對答便在江璟藏身之所下方,他曾見過冷雲痴,記得這位北霆門
門主身材矮小,容顏冷峻,像是一座並不高大的山峰,山崖卻極為險怪。聽得
冷雲痴又問:「火塚之刑是何事?」
康靚風又磕一個頭,答道:「清理門戶之事!」
冷雲痴道:「清理門戶,嗯,清理門戶。」望向西旌青派諸人,緩緩地道
:「冷某想向各位單獨說一會子話,事關你們今夜來此的目的,極是機密。」
司遠曦與韋岱兒聞言一起微驚,他們尚未發難,門主已先揭開了令牌之事
。見呂長樓未作聲,便也不妄動。冷雲痴下令:「靚風留下,餘人即刻離去,
火塚行刑仍在三更,該辦的事不要耽擱了。」
北霆門人見青派來者不善,司遠曦、韋岱兒更大有叛變之態,豈願就此離
去、留門主孤身一人?盡皆猶豫不動。冷雲痴喝道:「都退下!」劉岡這才率
領眾位同門退去。
不多時,院中只剩了青派方陣、在旁全神戒備的韋岱兒,以及挺身跪在師
父身前的康靚風。冷雲痴向康靚風道:「你站起來聽著。」
康靚風不知師父要如何處置自己,應了一聲,先將佩刀歸鞘,才恭敬站起
。
冷雲痴道:「我說一個故事,請各位聽一聽。遠曦,你素來滿腹智謀,更
要助為師的參詳參詳。」
司遠曦早已豁了出去,冷雲痴早一步識破他的逆謀又何妨?黑杉令總之是
失落了,縱使冷雲痴收拾得了那十九名投入青派的同門,也收服不了呂長樓、
文玄緒等棘手的青派舊人。他神情倨傲地瞧著門主,竟不作答。
冷雲痴毫無不悅之色,開始說他的故事:「一個月之前,有一個人忽然在
四更時分,來到我奧衍堂中。那時,收藏極密的黑杉令為人所盜去,此物從前
是西旌的至高之令,現今是蜀王交託我照料青派的信物,可失落不得啊。於是
我那晚又在推想,這是哪名內賊所為,我十分苦惱,過了子夜仍不想就寢。」
屋角上的江璟、院落中的青派舊人,一齊吃驚:「他自己將黑杉令失落之
事抖露出來,還說是內賊所為。」
江璟更心想:「他必有善策應付今夜之變,司遠曦轉眼要陷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