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迫約 4 鬩牆疑秘
忽然間,司遠曦微微頷首,放下搭著刀柄的手,虛步點地的右足收回,轉
身便行。其餘五名門人跟隨前去。
樹叢裡的眾武人正錯愕間,天魁派身前的枝葉之頂簌地一聲響,一股橫向
勁氣,由左而右襲身而來!
這勁氣來得奇怪之至,兼且迅猛之至,蹲身矮樹中的一批天魁派門人,一
個緊接一個感到一股沉力壓迫頭頂。伸手抽兵刃之時,不由一個接一個閉上了
雙目。這是人身最天然的應變,待他們將裹在袋內的兵刃舉起格擋,那股沉力
早已遠去。睜開眼來,眼前掛著條條黑影,眾人先是大吃一驚,以為眼目或頭
部要穴受了傷,很快發覺那是自己的頭髮披散了下來,才略感鎮定。
天魁派前來的弟子之中,蹲得最前的六人受到了襲擊。整群天魁派弟子全
跳起身來,那六人驚愕互望,但見樹叢之前的泥地上,突兀地落著好幾綹人髮
。
這六人身量長短不同,原本高高低低地蹲在樹叢,現下,盤在頭頂的六個
髮髻被人一刀劈斷,卻無一個的頭面受到半點損傷!
林中的其他武人紛紛也站起,眾人心下有數:那並不是一刀,而是六刀,
快極準極,而刃鋒又無比銳利。那把北霆門制刀的刀頭甚弧,原就有些鐮刀的
模樣,加之十分鋒利,無須另力輔助,即可劈髮髻如理雜草。而那個如此羞辱
天魁派之人,刀早已回鞘,步伐早已去遠了。那人來時滿口粗言,等到真正出
手,卻不囉唆一字。而林子裡的人,偏又領會得他的意思。
——「列霧刀」的傳人打架,是你們看得的麼?你們這般想看北霆門刀法
,便給你們一刀瞧瞧。
如讓那人親自來說這番話,少不得要嵌入許多「娘老子屎屁」的骯髒話,
但大抵也就是這意思。眾武人倒慶幸那人沒有邊出手邊罵,否則眾人罵人的氣
勢不如他,武功也輸得徹底,可真難以做人了。
兩位「奧支第二」再怎麼不和睦,總是同門,劍拔弩張之際,忽爾心照:
司遠曦雖在外人面前受辱,亦甘心忍下一口氣,先行離開。而黎紹之刀已出鞘
,便由他來警告身後這些看戲的閒人。
眾人耗了一上午等待,沒看成「列霧刀」高手的比拚,反給那一刀警惕了
一頓,無趣已極,很快便散得清光。天魁派之人更羞愧得一言不發,六個斷了
髮髻的弟子低頭疾趨,餘人也不好意思望向他們。頃刻間,正午太陽光燦燦的
林子裡,只剩了那饕客一人。
那饕客慢慢從樹叢間鑽了出來。方才黎紹之出手如電,眾武人驚跳而起時
,他一直縮在樹叢裡,貌似懼怕。後來天魁派人出了大醜,總算看在他不是武
林中人,沒有打他一頓要他封口,卻也走得唯恐不及。此刻人群散個乾淨,他
才晃著大肚皮,笨拙地跨進了林中的空地,伸了個懶腰。
伸腰之間掃視四周,不見再有人蹤,一手在油膩的臉皮上搓呀搓,連搓了
十來下,把一邊臉皮、半副嘴唇、唇上一蓬亂鬚通統搓了下來。
同時,兩邊眼皮上也有絲絲白屑落下,卻是黏著眼皮的膠液。饕客將搓下
來的臉皮、假唇、假鬚和膠屑仔細揣在手裡,不令落下一點碎末,撩起袍子和
裡衣,塞入了肚皮中。原來在茶點居中擠人的那個大肚腩不是肚腩,而是裝得
巧妙的行囊。
他兩眼上的膠一旦除去,眼睛終能睜大了,猥瑣偏斜的小眼驟變俊朗有神
。除去假臉皮的一邊臉龐,年輕剛硬,更不見有一絲肥膩油光。
接著,肥短的雙手互相摩娑,從手掌上卸下了幾片皮革,十指與手腕形狀
登變正常,指節突出,腕筋強韌,這對手顯是練過多種兵器的。他又去搓另一
邊臉皮。林子裡沒有水源,只得對付著硬搓。
這並不是最高明的易容之法,他昔日並不以喬裝術見長,只靠著老方法用
慣了,也毫無破綻。然而追蹤他之人,正是他舊時的同僚,於此道十分厲害,
於是除相貌體格外,他又在老金茶點居裡大呼小叫、推擠撞人,只因同僚們熟
知他素日最遵守份際,決不會舉止如此失禮。他學的是雒縣一帶口音,成都人
老金卻聽出裡頭雜有關洛之音。他順水推舟,說自己在兩京住過,加上那一口
「廚經」,一聽可知是見過繁華世面的,倒也沒令老金起疑。
正搓著另一邊臉皮,陡然察覺身後有異,手上登時停了。他身子並不轉過
,假作閒步之狀,慢悠悠向前走去。
他嗅到了身後有人。
方才一批武人離去,「人味兒」本已飄散,可是這時又有人接近了。正是
八月天時,蜀中氣候特別溫暖,在日頭下活動一會兒便免不得有些汗氣,而方
才那些武人都是臭漢子,氣味尤重,尤其瞞不過他的鼻子。他無須回頭,已知
來者剛才必曾藏身眾武人之中。
——茶點居座頭上的一本老饕經,不是偽裝,此人貪食珍味、口鼻極靈,
世間怕沒有多少人能有這份天賦。
美饌的氣味能辨別,敵人的氣味自亦能辨別。是以,他的小名才會叫做「
大狗」,這肥頭肥腦的饕客正是江大狗所喬裝,日前才在途中擊殺虹槍門與虎
跳幫的八名江湖豪客,他便是西旌的原任大頭目江璟!
他在飯店裡數算飯錢,手指三撥兩弄,一清二楚,一枚銅錢也不讓老金佔
便宜,亦不短少一文。一來是他天生的計數之能甚高;二來,他本性和中帶剛
:自認身正影直,決不負人一分,人卻也別想負我一毫。喬裝之時,他通常不
懼招惹風頭,處處反而留下喬裝印象,令追蹤之人絕想不到,這高調惹厭的本
地食客,竟是那個書生出身、號令西旌群豪的風雲之子。
——我卻是甚麼地方露了破綻?何解有人追蹤得上?
身後潛伏之人既然假扮了看熱鬧的武人,即是從城裡便一路躡著他。江璟
知道西旌耳目追至,自信仍有法子擺脫,並不慌張,只思索著:自己在城裡出
了甚麼差錯?莫不是老毛病發作,碰上差勁廚藝忍不住要教訓一二,竟在這滑
稽之事上漏了餡?
「如果是別的仇家,回頭殺卻便是,」無論來者何人,「迴空訣」無不能
破,「可是他們是我從前的部下……現今,他們仍是李大哥的人。就算我狠得
起這心,最重兄弟的阿衡知道了,必與我絕交,永世痛恨於我。」
「黑杉令在北霆門總莊的青派別院,黎紹之和司遠曦這兩個成名的好手,
不知投入了青派沒有?我要的只是黑杉令,不必跟蹤他們,逕往北霆門去亦自
無妨。無論方才那七人是不是青派,他們這番乃以北霆門人身份,追尋那姓康
的門人,與黑杉令並無干係……」
「可為甚麼……看來總不太對路?」
世上難題經常如此:有時幾件事由貌似無關,只透著難以言喻的不對勁,
其實正有著秘密聯繫,可惜人的心智有限,線索不全便一時推想不到而已。江
璟統籌刺探事務經年,深知此一道理,他挺著喬裝的肚腩閒步,一面已有了計
較。
※
當前北霆門二代的奧支傑出弟子略分二路,劉岡、黎紹之,以及早夭的大
弟子魏占明,屬於資輩居長、常奉命出外走動辦事的,原不一定以武功見長,
唯有黎紹之特別出眾;康靚風、司遠曦、韋岱兒一路則專研武學,少在外間露
面。江璟少年未發跡時,曾在江湖道上因緣際會見過南霄、北霆二派火併,當
時他武功仍低,長他一些的黎紹之已是新銳了。
那回他並沒見著康靚風,這時本來也不知該如何追蹤。可是,方才聽聞北
霆門的門戶醜事,康靚風與南霄門主的親妹私奔,那個南霄門姑娘,他卻是見
過的。
也即是在那次目睹的二派火併中,他見過當時仍是少女的妘苓,還曾託她
帶口信給西旌之人。南霄門長久以來,與同在鳳翔的李茂貞父子勢力結交,妘
苓雖見不到西旌中人,她兄長妘渟門主可是西旌的頭號貴客。那場火併裡,南
霄門有人戰死,妘苓以一個妙齡少女,從南霄門的隊伍中衝出,仗劍怒罵,挑
戰黎紹之等好手。這位妘小娘子的相貌只算中等,「馳星劍術」卻練得很俊,
言行乾脆,有諾必達。江璟對這氣概不讓鬚眉的姑娘記憶很深。
現今她不但有了夫郎,也有了孩子。當然,少年少女本來就會成人,不足
感嘆,可是江璟萬料不到,那年與北霆門勢不兩立的妘姑娘,如今跟了個北霆
門的男子,還是北霆門男子之中的表表者!
北霆門既能追蹤得到康妘二人,表示二人並未喬裝,據說又帶了個稚齡孩
童,江璟單憑妘苓的外貌舉止及一家三口的線索,在城內外各處打聽,極之順
利,半日之內便理出一條路線來,似乎康妘二人攜著孩子,由東南方入川,在
城外小鎮的客店盤桓過一些時候,不時入城採買物資,此時已向著西南而去。
但是,這條路線卻有兩個甚大的疑處。
其一,依此路線推測時日,康妘二人在北霆門人追尋的那日,本來的確會
路過成都城南的柏樹林,何以突然改道?其二,他一家三人離了小鎮,轉向西
南,豈不是回去北霆門的方向?
妘苓倒也罷了,二派雖是宿敵,然正因是宿敵之故,北霆門不敢輕易囚禁
或殺傷南霄門主的親妹,以免引起對方豁出全門身家的空前大火併。但康靚風
回去師門,前途唯死而已。他私奔數年,師門一直追他不到,如今有妻有子,
忽然返回師門領死,那是怎麼也說不通的。
江璟思索難解,心想總須親眼見到了康妘二人再說,於是向那路線追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