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迫約 2 名門醜聞
前面的人回頭催道：「快，要去快去！錯過這次風聲，便見不到『奧支』
高手拚命的場面，快！」
那客人又問：「甚麼是『奧支』高手？有好多個麼？」
那年輕弟子道：「你跟咱們上路，路上說！」
那客人興致甚高，忙站起道：「去去，大夥兒一起去。」見當先的天魁派
幾個人穿出茶點居，往東街出錦祥坊的方向奔下去了，急忙在衣袋中摸呀摸。
老金一直在旁，湊過來道：「是一百二十二文。」
那客人掏出一串沉甸甸的制錢，隨手放在桌上，總有半緡之多，超出的零
頭至少能買六個煎餅、三碗肉湯粥糜。老金眼睛大亮，就盼那客人急著看打架
，不來跟他細找零頭，正要上前混水摸魚地捧錢，那客人兩隻圓滾滾的手指已
點在串錢上，將之分作大小兩半，把大的那一半揣回衣袋。大肚子一晃，鑽入
過道，往店門擠。此人挺出肚皮擠迫旁人，比之會武的天魁派漢子還更粗魯得
多。
老金忙叫：「客倌，客倌，錢還沒有當面點清哪……」
那客人搖手：「錯不了的！」跟上最尾一個天魁派弟子，跑出了店門。
老金在桌面一點，正正是一百二十二文，一個子兒不多不少，既沒欺詐，
也沒多給跑堂費，連衣服上的灰塵也沒多落下一點。那客人舉動倉促，根本沒
見他仔細點算，留下的飯錢竟爾正確無誤。
老金一想，是了，此人粥餅吃得不合心意，非要出言申訴，必是精打細算
之輩，雖說急著看戲去，付錢時又哪有願意加一加二、讓他老金佔便宜之理？
不倒過來對飯店還價，已經是客氣啦！
就在那客人跟出店門的一刻，北邊一席又有人站了起來。那一席坐了兩個
行商模樣之人，坐著的一個招呼伙記付茶錢。站起來的那一個快步出店，瞇眼
迎向東街陽光。
蜀中各城的街道向來自成一格，並不遵循正東、正北等方向，當時的成都
亦是如此。所謂東街，比之其他城市的東街略為斜向。這行商瞧著那客人屁顛
屁顛跟著天魁派眾人出坊門。他站在一株路樹之下，覷著四下途人並未留心這
裡，忽地伸手，在槐樹幹面觸碰一下，隨即邁起悠閒步伐，也從東街離開。
※
天魁派弟子連同那肥饕客接近城南柏樹林之時，才發現林中四處已散著不
少江湖人士，當中有些是天魁派的朋友，有些結過樑子。是朋友的便暗暗打手
勢招呼，是怨家的，亦與天魁派心思一致：此時不忙追究，觀看北霆門內訌才
是正經！
這些江湖人並非全部臣服北霆門，然而，縱有一兩股小小勢力不服北霆門
在蜀中的霸王地位，不多時亦被壓制。那些頑抗的早已當真死絕了，此刻散在
柏林中看好戲的，絕大多數是如天魁派這般，關起門來不免對北霆門的氣焰犯
嘀咕，但出外遇到北霆門人，哪怕對方落單而自己人多勢眾，仍是畢恭畢敬。
要知北霆門厲害之處非僅「列霧刀法」難有剋星，同時，自門主冷雲痴以
下，無論男女，個個是肅殺之意極強的難纏對手，森嚴門規教這批勇決的弟子
極其團結，而冷雲痴的作風向來偏袒護徒，甚而達至蠻不講理的地步，此事更
是傳遍武林。外人若得罪了任一個弟子，即是惹著整個門派——能得到蜀王垂
青、供養青派殺手的門派，上下一心為同門報仇，他派人士單是想想，已覺得
比死還可怕。
唯有遠在關中的南霄門對抗得起北霆門。可是，這一回不是南霄門啟釁，
而是以團結著稱的北霆門自己人鬥了起來！
天魁派諸人料那饕客也弄不清這麼多武林掌故，見他氣喘吁吁追著來了，
也懶得多理。一個弟子良心特別好，叮嚀他道：「一會兒打起來你別近前，北
霆門的『列霧刀』威力極強，站在邊上被刀鋒帶到，可不好玩。」
那饕客擠在天魁派之中，一邊揩著面上油光，一邊問：「方才各位小哥說
甚麼『奧支』弟子，那是甚麼名堂？」
那弟子道：「北霆門訓練門徒，歷代有『奧支』和『衍支』兩級別，升遷
不問德行、不問年資，只看刀法造詣，幸好這一輩入門最早的幾個都很成器，
全升上了高班的『奧支』，那『衍支』便是低班弟子了。近年來，北霆門當前
的二代弟子裡頭出了幾個成名的少年豪俠，這次咱們看的便是其中幾位名頭最
響的打大架，明白了麼？」
那饕客唯唯點著頭，也不知是否真明白，又問：「哪幾個呀？名兒說給我
聽成不成？」
那弟子失笑道：「我便跟你說了，你又聽過人家大名麼？……好罷，好罷
，是這樣的，數年之前，北霆門舉辦二代弟子中奧支高手的考較，當時技壓同
門兄弟姊妹的名叫康靚風，年歲很輕，排在他之下的有兩位並列，一個是他師
哥叫黎紹之，一個是他師弟叫司遠曦。結果評出高手門徒後不久，那康靚風卻
…卻去……」
旁邊一個弟子忽然伸肘一撞，低喝：「說話小心些！」
那弟子聳肩道：「此事鬧得這麼大，林子裡這許多閒雜人等誰不知情？這
位大哥不是武人，我不過跟他解說一下罷了。」轉向那饕客道：「那姓康的第
一高手，卻去…去和南霄門的女弟子…私奔了。聽說那女子不是旁人，還是南
霄門主的親妹。南霄門你知道罷？」
那饕客軒起眉毛：「嘿，我雖不習武，南霄、北霆這一對世仇門派，也是
清楚得很。南霄門在關中罷？那姓康的也忒觸犯禁忌了。」
那弟子道：「可不是麼？」
那饕客問：「冷門主聽說年紀有些了，南霄門主難道不是老頭兒麼？他親
妹子豈不也是——」
那弟子搖手道：「南霄門主哪裡是老頭兒！南霄門前代人才凋零，到這一
位姓妘的門主手中才振興，這門主年紀不大，大哥不知武林中事，妘渟門主青
年才俊，北地誰不知聞？那妹子和他歲數相差也多，妘娘子到今年總不外二十
許人罷。」放低聲音道：「與康靚風在年紀上倒是正好相稱，武藝上也般配哩
。」
他說起康靚風私逃時並無顧忌，但公然稱讚北霆門與南霄門的少年少女般
配，若教北霆門聽見，可就是場不大不小的麻煩。續道：「康靚風和那姓妘的
姑娘犯了絕大的門戶禁忌，南霄門如何處置我不知道，咱們天魁派因地緣關係
，只知道北霆門有一項殘忍無比的『火塚』極刑。康靚風為了逃避這極刑，和
那妘姑娘隱姓埋名，藏得很好。直到最近，不知怎麼一回事情，突然在蜀中又
露出蹤跡，於是冷門主便派出司遠曦和黎紹之二人，追到來這裡了！」
那饕客點頭道：「嗯，冷門主派出考較排名第二的兩大弟子，來追捕第一
高手。」
那弟子興奮地說：「是啊，你說這場戲還不熱鬧麼？這是『列霧刀』使得
最好的那幾位出全力拚搏哪。」
那饕客道：「原來不是師兄弟約比武。」
那弟子嗤地一笑：「內鬥又不是光彩事，北霆門規矩多麼嚴，師門名譽多
麼要緊，難道還效那不成材的賣藝武師，互撒戰帖，叫閒人來看麼？」
驀地裡林子深處傳來一聲暴喝：「那爾等閒人又來此地看你娘的甚麼屁？
」
斯言一出，柏樹林中各門各派說長道短之人，陡然靜寂，不約而同各自往
藏身之處更縮了一縮。便有少數不服者，也被師兄們按捺了下去。那怒喝之人
卻尚未現身。
說來奇特，蓋凡江湖上這般嗓大聲粗的人物，十有八個是徒有其表的莽夫
，絲毫不足為懼。這類人物大多有一把蠻力，亦稱不上奸惡，或透著戇直，武
技卻高不到哪兒去。那饕客既然愛看比武，自也熟知這門「咬人的狗不叫」的
定例，眼前天魁派這許多人，斷沒有懼怕那莽夫的道理。
可是，不僅天魁派安靜了，他們的朋友與敵人也全閉了口。
那饕客愣愣地張著，不多時，林子深處一陣齊整的腳步聲響，一行七人走
進了諸人的視野。一色的玄色衣袍，腰間均繫黃帶，絲腰帶黃中帶金，色料極
好，頗有真金之貴氣；七人均為男子，腦後髮髻繫玄色飄帶，腰背另紮有佩刀
皮帶。劃一定制的七把獨門彎刀，就連掛在左後腰的位置高低，以及行路之間
的輕輕晃動，亦整齊如同一人。
那饕客喃喃：「好傢伙，聽這聲，都穿著硬挺的好鞋呢。」
那弟子悄聲道：「你瞧他們七人就如一人，豈不跟兵似的？北霆門原就管
得嚴，替蜀王供養『青派』以來，更操練得有如軍營哩。」
走在最前之人，不必天魁派弟子介紹，也看得出便是方才口出粗言之人。
倒非因那人生得似個莽夫，實在他身形面容皆威猛到了十分，與尋常練短兵之
人並不相類，而似是練雙斧、大戟一類沉重兵器的行家，尤其引人注目的是，
此人根本甚是年輕，看來二十五六也不到！
行在那青年右後方之人，年紀更少，又或者二人年紀相當，是先一人頗帶
老成之感。後一人身材普通，如尋常刀手，但相貌比之那威壯青年卻不知俊俏
了多少。那威壯青年下巴生著濃黑鬍子，這二十出頭之人則是上唇微鬚，大有
前朝盛時的美男子風範。只不知為何，顧盼間總有狠心險薄之態。
一行人停了腳步，威壯青年向這人望去，這人冷然道：「黎師兄出言失當
，得罪蜀中武林這許多好朋友，我原無權干預。」
那威壯青年怒道：「你不必拿話來擠我，這次出來，師父和劉師兄授你權
管事，我嫌疑之身，當然要聽你的。」俊俏青年微微轉頭，示意不便再說。
威壯青年不服氣地低哼一聲，搶前幾步，團團拱手，對著林子裡藏得甚好
的諸多看戲閒人，高聲道：「北霆門黎紹之，出言失當，得罪蜀中武林這許多
好朋友，在此…賠…賠罪。」
林間不少人均忍住了笑，知道黎紹之不服，想不出話來說，便照搬他師弟
的言語。
更有些人偷笑的是：黎紹之、司遠曦，近年在隴蜀江湖好大的名頭，蜀道
那頭的鳳翔「南霄門」，亦對敵門這兩位新銳不敢大意。今日一見，原來也像
其他門派不懂事的兒郎，在這兒鬥氣呀。這些門派武力和威望及不上北霆門，
偶然能見北霆門人出個醜，不禁別有快感。天魁派一干人等，便存著這不好說
出口的心思。
——不錯，那俊俏青年，除了那饕客外，誰也不用旁人引介，即知是北霆
門「奧支」的另一位第二高手司遠曦，是威壯青年黎紹之的師弟。這七人腰纏
金帶，那便是高班奧支弟子的服飾表徵。
黎紹之致歉畢，司遠曦便再不提起「蜀中武林」甚麼，彷彿林中這許多看
熱鬧的人全不存在，七人身在北霆總莊一般，話頭自顧轉向門戶之事：「黎師
兄昨日指示我六人道，康靚風與那南霄門的女子，曾在成都城裡出現。又推估
道，他們今午定會經過此林。是罷？」
他雖稱一聲「師兄」，但咄咄逼人，全無敬長之態。單單聽了這幾句說話
，已知他此番主持追捕康姓叛徒之事，暗裡握有甚大權柄；而平日這兩位「奧
支第二高手」之間，亦有著不小心結。
黎紹之道：「不錯。」
司遠曦道：「然則咱們在林中忙碌了一個上午，連走獸也沒有見著一隻，
黎師兄怎麼看？」
黎紹之怒道：「甚麼怎麼看？我知道你話中帶刺，意指我私縱小康…康師
弟，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