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迫約 1 廚經樂道
成都城內有家「老金茶點居」,顧名思義是姓金的掌櫃所開,位在離東門
不遠的錦祥里之中。
本朝於百年前原有嚴密法令,食肆商舖不得越出市集,違令者可處以杖責
。然而民間商業的盛勢難以阻擋,時至如今,天下城市的飲食雜貨店肆,已不
知有多少開設到里坊街道之上,混雜於百姓家宅之間。官府無力,早就形同放
任。
這「老金茶點居」地段甚佳,吸引不少從東門出入的途人;這天早上,坊
門與城門剛開,吃早茶的客人已填滿大半數座頭。
成都非僅是西川節度府、蜀王王建的轄境,更是蜀王的根本立足重地,又
因蜀境甚是富有,城中的街衢、水流、屋宇、橋樑等物,便無不畢現繁榮氣象
。這裡又是花中之都,和暖天候催開各色名花,本朝歷來多有文人稱頌,反倒
不必多提。總之,進得城來,眼內盡都是安逸美景。
王建近年勢力已然頗成氣候,就連關中霸主岐王李茂貞,亦被他奪去不少
城寨。蜀境又仰賴山嶺與江峽之屏障,洛陽的朱溫、河北的晉王等強藩均無法
繞境侵略。成都城裡庶民的日子,較之北地各處,自然過得更悠遊些。北方各
城,便不見這般吃早茶的閒樂氣氛。
此時「老金茶點居」的大堂上,伙記右手托著一籠餃子,左手提著茶注子
,正趕著往窗邊一席走。經過門邊,門外剛好踏入一個新客,熱氣騰騰的竹蒸
籠險些撞上那客人前胸。
那伙記「唉啊」一聲叫,退了一步,陪笑哈腰,連聲說:「對不住,對不
住,客倌貴人勿怪,請入席!」當時食肆之業的伙記如同賣身奴僕,地位卑下
,最怕客人向店掌櫃投訴,那可就斷了生計。
那客人三十六七歲,身穿米色棉衣,乃是普遍之極的良民服飾,衣上略有
灰塵,棉袍內凸出個大肚皮,唇上厚厚一排亂鬚,幾乎蓋到嘴上。他脖子連著
圓圓的下巴動了動,鼻頭微抽,盯著蒸籠問:「這棉布底下是餃子?你們這兒
餃子的做法,是隔水蒸麼?」
伙記是成都城郊農村人,聽這客人說話也是巴蜀口音,近似雒縣一帶,堆
笑臉說:「正是。客倌第一次光顧罷?」
那客人擺手道:「你先給別的客人上菜。」自去找了個偏席坐下。待伙記
從窗邊回來,笑道:「我且猜猜貴寶號的餃子餡。」
伙記一愣,道:「客倌請說。」心道:「瞧這客的身材,必是老饕。」
那客人道:「葷素混合餡,三分葷,七分素;葷的是豬肉,不太肥,素的
是薺菜;作料有油有醬有醋,油是胡麻所榨,醋是大米所釀。對不對?」
伙記道:「客倌說得再對也沒有了,這是薺菜豬肉餃子。」心中又想:「
你挨著蒸籠嗅了兩下,這便嗅出來這麼多?作勢唬人罷!也說不定你早吃過了
,故意扮成生客。」
卻見那客人搖頭道:「薺菜豬肉,誰也嗅得出,我問的是肉和菜的成數,
以及調味用料。你說我答對了麼?」
伙記搔頭道:「這…小人只負責上菜,不是廚子,廚房師傅怎生配料,小
人真的不知。我想…客倌高見多半是沒錯的。」
那客人一笑,道:「罷了,我自己貪玩。你這兒有甚麼不錯的早茶點心?
」
伙記答:「餃子、煎餅、鮮肉湯粥糜,都是小店熟客最愛點的。」
那客人道:「那麼請給我上兩個煎餅,一碗鮮肉湯粥糜。」
伙記應了便去。不一會兒,肉湯粥和一碟煎餅上桌,那客人油光臉皮上的
兩隻小眼睛,一見吃食便發直,當真饞得難耐,伙記才擺好匙羹,那客人立即
端起碗,一隻肥手好似全不怕湯碗滾燙,另一手舀起一匙粥,急匆匆往嘴裡送
,米粒不免沾上了毛茸茸的鬍鬚。
伙記轉身要走,那客人忽道:「等等。」伙記轉過頭來,那客人放下碗,
神色嚴肅,說道:「這肉湯不對。」
伙記怔道:「如何不對?」
那客人皺眉道:「起初殺得就不對,餘血滯留肉中,這口豬是今晨剛剛開
市之時所殺,肉倒很新鮮,但血味太濃,我想是屠戶一時失手,這也怪不得你
們。然而買到廚中,未曾好好地去羶,你瞧這湯色灰濁,乃是肉中餘血的污穢
顏色,這便是你們的不是了。」
伙記苦臉道:「小人…實在不知道這些。」
那客人道:「別怕,我沒要為難你。請你們當家的過來。」
伙記如釋重負,趕忙去喊掌櫃老金到來。茶點居生意繁忙,老金應付生客
也有一套,便道:「今早品嚐這鮮肉湯粥糜的,客倌你是第五位了,前四位客
倌都說滋味好呢。」言下之意,是你找茬。
那客人耐著性子,解說道:「不對。前四位客倌吃到的肉湯,與我這碗必
非出同一鍋。我這一鍋混雜了新入鍋的豬肉,這些豬肉,便不曾好好去除羶味
。」
老金道:「咦,這不對呀。小店廚房有三位師傅,一次開五口鍋來煮肉,
最後一口鍋的乾淨肉湯,那是又美又醇,才是拿來供奉客倌們的,怎麼還能有
羶味哩?」
那客人道:「回頭你去問問三位師傅,必有一碗豬肉太遲下鍋,在沸水裡
燙兩燙,就用以煮我這碗肉湯,只不過強以生薑桂皮等物壓過,為求速成,藥
物用量過多,鬧得這肉粥一碗都是藥味兒。若是老老實實從冷水煮起,味道決
不至於這樣羶,湯色也不會留有污血。師傅今晨買肉,必然知道屠戶殺豬失手
,肉味較差,更該好好料理才是,居然…唉!」肥腦袋重重搖了兩搖。
老金不敢說話了,原來這不是廚子出錯,是他巡視廚房時見三個廚子忙不
過來,正巧伙記傳話道有個生客要點肉粥,他想這生客多半不懂,正可欺他,
便叫廚子偷工,臨時用一碗生肉隨便汆水對付過去。怎又料到這位客人不僅熟
悉廚道,更固執難纏?
又想起伙記方才說,餃子蒸籠在客人衣上輕輕一擦,客人便把餃子餡配方
嗅了個十成準,開業以來,還未聽過如此神乎其技的辨味之術。難道這客人是
城裡哪個大酒樓的廚子,嫉妒自己飯店生意好,特意上門挑戰?
他心中忐忑,那客人當即瞧出,咬了一小口煎餅,垂眼咀嚼,嚥下後點點
頭,接著道:「還有這煎餅。餅皮的麵團在窖裡擱得不夠長,又或者根本不曾
存入地窖,而放在廚中。總之,這麵未曾『養』好。下回做麵,可千萬請擱入
陰涼地窖。肉餡倒調製得不錯,若是多一分肥、少一分瘦,蔥白多兩分而蔥青
減兩分,那便更香了,可惜,就差在這一二分的增減上。」
老金臉上一陣陣發紅,原來麵團與餅餡偷工減料,又是他的主意,廚子們
不敢不遵。尷尬地道:「是,客倌說得甚好。老金這就去廚房對他們說。」把
事情推到廚子身上,見那客人低頭喝粥吃餅,悄聲嘀咕:「說得這般好聽,不
如你自己來做?」
他瞅著那客人正在喝粥,聽不見自己怨言,不料那客人馬上抬起頭,嘆道
:「可惜我並非專職庖人,不敢動手。」
老金道:「庖…甚麼人?」
客人道:「我說我不是廚子,雖然頗有這份心,卻還在習練,可不敢獻醜
,唉!」
老金大是不滿,這不是耍人麼?說道:「客倌原來不是同行,卻不知是本
城哪幾家大酒樓的常客?」
那客人微微一怔,道:「也不曾上過幾家。但我遠遊在外多年,兩京的飯
店是去過一些的。」
老金聽他口音,既似本地人氏,又果然有些關洛口音的混雜,輕哼了聲,
道:「客倌慣用的,竟是長安、洛陽酒樓的好菜麼?」
那客人笑道:「是呀,不但如此,而且天子尚未遷都之前,長安城裡數一
數二的頂尖廚子,便住在我家裡。」
那客人露了這一「嘴」品評之技,不由得老金不信,登時肅然起敬:這人
莫不是兩京的達官貴人?轉念一想,本地飲食之美,可未必遜於兩京,前朝僖
宗皇帝時京師動亂,皇帝就曾經避難到此,蜀中美饌可是孝敬過天子的。恨只
恨自己授意廚子偷工,竟偏偏教這嘴刁之人撞上。「原來客倌是大貴人,府上
聘用京師的頂尖廚子,老金有眼不識呀。」
那客人搖頭道:「不是這樣的。」
老金訝道:「這…這…莫非,莫非客倌到底是飯店同行?」
那客人笑說:「都說我尚在習練了,只懂得說、不懂得煮,你別纏夾。總
之,我家裡住過一位名廚,虧得有他,我的品鑑之技才能日進千里,我可沒跟
你打誑語。好啦——」他抱怨菜餚已畢,說得掌櫃面紅耳赤,方才吃到劣質之
食的氣惱便消除了,正要說句「不阻你發財了」之類場面話,把掌櫃打發走,
西首一席座位上,突然同時站起一群人。
茶點居內人潮湧動,不知有多少客人坐下又站起,但這群漢子吃飽喝足後
這麼一站,別有一陣威武氣息,旁席之人眼角覺得有異,不由得一起回望。有
些靠得近的客人耳朵尖,聽見這群人身子跳起之時,衣袍與包裹內微微響起金
屬擦動之聲,顯然內藏兵器。
老金見那客人面色迷惘,低聲道:「雙流『天魁派』的人,聽說午間在城
南柏樹林有熱鬧看,一早趕進城來吃早茶等看戲呢。」
天魁派諸人留下茶點錢便走。店內生意興隆,過道也放著些坐客的矮凳,
那群漢子便一個接一個側身從過道走出,倒不推擠旁人。他們魚貫路過這偏桌
時,那客人剛巧問:「城南柏林有甚麼熱鬧瞧?」
此言問得甚響,正擠在桌旁的幾個天魁派弟子都聽見了,眼光都投過來。
那客人又問:「是練家子擺擂臺鬥藝麼?我也想瞧。」
天魁派眾人見他絲毫不似武人,卻也不覺奇怪。本朝自開國以來風氣尚武
,少年子弟即令不學兵器、拳掌、角觝的,練就一二門騎射之術也是常事;不
會武功的老百姓亦多愛看擂臺武打,這是稀鬆平常的喜好。雖則朝廷衰微已達
百年,這偏安西南的民間,反而保存了好武的習性。蜀王崛起、北霆門與西旌
青派結盟等事,更助長蜀中人民的習武觀武之風。
一個年輕弟子便說:「不是擂臺。是大門派出了叛徒,內鬥呢!可有點危
險,大哥也想來瞧麼?」
那客人好奇地問:「是哪個門派內鬥呀?左近的大門派,可不就是那——
」說著總算有些顧忌,自己打住了,厚重眼皮下一對小眼轉了轉,似怕旁席就
有那「大門派」的人。
那年輕弟子道:「不錯,是北霆門!大哥並非武林中人,用不著怕成這樣
,他們如今是自顧不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