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擊顱 3 毒誓守密
康浩陵沒料到草叢之中有人,暗罵自己粗心。其實殷遲出道不久,也未至
於能察覺埋伏,只是他秘事甚多,不免四下留意,而那少女又非道上老手,見
殷遲切割人頭,心中驚怖,動了幾動。殷遲那時正在店牆附近,那少女一片衣
角露出,便洩漏了自己行藏。
康浩陵一見那少女,吃了一驚,那正是今晨在城裡見到的小婢侍桐,叫了
出來:「是妳!」
侍桐一張小臉嚇得血色盡失,半月形的可愛眸子慌亂地閃動不已,只見驚
駭。也不管康浩陵說甚麼,只一逕兒結巴:「是是,是…是我,我…我不…不
做甚麼……」
康浩陵道:「妳別怕。」向殷遲道:「這人我見過,只是個大戶的使婢,
由她去罷。」
殷遲斜視那少女,劍尖絲毫沒有撤回之意,問:「甚麼人家?」
康浩陵不禁發窘,他連這使婢所服侍的小娘子是誰、家主是誰,亦一無所
知。回憶城中相遇,那白衣書生口風極緊,輕巧兩句便將話頭岔開,甚麼也不
曾透露。那小娘子更是從頭至尾易容,只怕白衣書生那張臉、那副高門大戶的
排場,也未必是真。只有答道:「我也不甚清楚,咱們是在城裡無意間見的面
。但他們…不像是旁門左道之士,我想…與敵人也沒甚麼干係。」
侍桐忙道:「沒…沒有,沒有干係。」牙關幾乎要「格格」地響起來。她
雖也練過粗淺武藝,卻全無她家小娘子臨事的鎮定。
殷遲挑眉道:「她方才在草叢中意圖避開我一劍,身有武功。」
康浩陵道:「是啊,那戶人家是會武的,會武的也不能就說是敵人。」
殷遲面上殺氣凝聚,道:「她甚麼都看見了,焉能留活口?」
康浩陵知道殷遲下手極快極狠,自己若不繼續解圍,侍桐隨時就要喪命,
搶著道:「別妄動!你我那日在…在大街之上的作為,不也有許多人見了?侍
桐,妳快發個誓,決不說適才所見之事。」大街云云,說的是那日殺兵救人之
事,為免橫生枝節,便不直言。
侍桐慌道:「我,我怎麼發誓?」
殷遲上下打量侍桐,道:「且慢。妳是成都府大戶人家的青衣,怎地口音
不對?」
康浩陵道:「這我倒知道。她家裡原是從江南來的,並非設籍在此,是來
這裡遊玩罷。侍桐,妳迷失了路麼?發過誓後,快去尋家主和小娘子罷。要不
要我陪妳走一程?」
侍桐道:「不敢…不敢勞煩公子。好,我發誓,我…我侍桐立誓,不對任
何人提起適才所見的事。」
殷遲冷冷地道:「發個毒誓!」
侍桐驚道:「卻要怎樣的毒誓?」
殷遲順口道:「妳這條命是有人求情,這才寄下了的。妳發誓:倘若洩漏
了今日之事,他日要死在我劍下!」
侍桐一聽,驚得臉兒煞白,哪裡敢照說?無助地望著康浩陵。
康浩陵勸道:「她誓也願意發了,何必逼人太甚?不過是個小婢女罷啦。
」
殷遲略一猶疑,問侍桐:「妳家裡是哪裡人、姓甚麼?妳叫侍桐,怎生寫
法?」
侍桐道:「服侍的侍,桐…桐是…是『溪山十里桐陰路』的桐。我家是…
是…在澧州——」
康浩陵心說:「連一個使婢,在這恐怖的當口都能隨口一句詩。怪了,到
底是我學問太差,還是她家裡、殷遲這些人,個個都曉得吟詩作文?」
殷遲聽了,卻也忍不住好笑,短劍慢慢撤回,說道:「既有我朋友求情,
便留下妳一命。」又嘲弄地問:「妳家主人是個書呆,是不是?」既然康浩陵
一再出言勸阻,又顯得與侍桐十分親近,為了不讓康浩陵對自己有所不滿,就
算知道侍桐定會洩漏秘密,他也要放人的了。
他卻不知,侍桐那句沒頭沒腦的詩,實在是驚慌之下、心中渾無主意,才
傻傻地衝口而出。一個使婢的小名,拆字說明便是,卻將自己與小娘子在車中
的閒談給搬了出來。她僅是個青衣,文墨甚是粗疏,這句前朝詩人的詩原是沒
聽見過的,卻記著不到一個時辰之前,在野外停下的車中,小娘子展紙於膝、
從容揮毫,見她好奇相望,便寫下了這句子給她:
「姐姐,妳看這句詩,有妳的『桐』字!」
侍桐瞧著那帶血的短劍劍尖慢慢收回,嬌臉稍稍恢復了紅潤,心中仍甚惶
懼,略低著頭,不住瞟向這個割下五顆頭顱的少年,頭頸半點不敢亂動,既怕
看到桌上那一堆人頭,更怕自己的人頭也要被切下來、壘在上面。
卻見短劍主人說完那句嘲弄之言,偷偷笑了笑,回望了康浩陵一眼,彷彿
為了饒她一命而在邀功,透著對康浩陵甚是信服。這一笑一顧之間,全不見方
才的殺氣,侍桐這才留意到,這凶手似乎比自己還小了點,而那一對眼睛燦然
動人,一點也不似個凶徒,可是,那堆人頭便在一旁,那少年窮凶極惡,不必
懷疑!
康浩陵向她招了招手:「侍桐,妳若不介意,過來我替妳裹傷。」
殷遲卻自轉身,提著短劍,到店外四處搜查去了。
侍桐道:「不,不,我要去啦。」
康浩陵低聲道:「妳的家主命妳跟著我,是不是?他沒料到我會受人襲擊
,沒料到我這位朋友會現身,更沒料到我朋友會殺人。妳家主只知我若發現妳
,也絕不會傷害妳。妳帶著傷回去,怎生交待?」
侍桐緊緊按住肩頭傷處,眼光在棚外的殷遲與眼前的康浩陵之間來回,殷
遲那句毒誓在心頭飄盪,終於點頭道:「嗯,是,謝謝楊公子。」
康浩陵一邊替她裹傷,一邊低聲問道:「妳如…嗯,妳如願意,便告訴我
,為何妳家主疑心於我?我哪裡做錯了?」他本要說「妳如感激我為妳裹傷,
便告訴我」,但一轉念又想:「我這樣大剌剌示惠於人,迫一個小婢吐露實情
,未免有點卑鄙。」便改了口。
侍桐咬唇忍痛,一聲不哼,驚魂未定的眼睛仍跟著棚外的殷遲轉圈。待裹
好了傷,才吐出一口氣,輕聲道:「我甚麼也不知道。楊公子,你相信我,我
家主人只說讓我過來,看看你獨自上道,有沒有遇到甚麼危險。我…我瞧主人
是感激你相助小娘子之德。」
康浩陵嗯了一聲,知她所知有限,他義父手下的西旌赤派,也便是這樣驅
用下屬。出行跟蹤之人,往往只知細節、不知大局。他心想:「若說妳家小娘
子擔心我,我還會信。妳家主人雖然不似奸邪,但一看便知是個深沉之人。」
又問:「妳家主人怎知道我會有危險?」
侍桐道:「家主只吩咐我,你既與小娘子在…在…那個場所之中相遇,必
然其志不小,易有危險,那是理所當然的了。」
康浩陵微微一笑:「那妳的小娘子更是其志不小。」對侍桐的疑慮盡去,
又柔聲道:「我雖不知妳家來歷,但對妳家小娘子的武功與人品,以及貴上的
風範,都是很佩服的。妳替我帶到了這幾句話,好麼?」
侍桐點了點頭。康浩陵道:「妳去罷,途上小心。」
侍桐半閉著眼睛,小心翼翼繞過堆了五顆人頭的酒桌,走出店前,猶自側
身回望。康浩陵見殷遲站在酒棚一角,眼光來回掃視著自己與侍桐,似是仍在
查找侍桐任一個可疑的地方,便笑著向侍桐揮手:「我朋友見我受人圍攻,情
急之下出手狠了些,莫怕!我讓妳去,便去罷!後會有期!」
殷遲左肩一動,欲上前攔截,卻長長吐了口氣,便再無動作,只盯著侍桐
繞過自己坐騎,漸漸去遠。心想:「我若再使一次那『茉莉醉』,以故技對付
這小婢,倒是乾手淨腳。唯可慮者,我手邊姨婆傳下的天留門毒書,書頁殘缺
不全……」裝作不經意地抬起手來,按了按懷中的殘破書頁,方才被敵人扯了
出來,可教他緊張萬分,「…還有許多方子是姨婆憑記憶默出,我照著做,只
恐調劑比例又會失當,令得毒效發作延遲。」
——「那個晚上,便是如此好險,我的底細險些便被那閒花館的阿七揭出
!」
內心深處,隱隱在說:「他日康大哥發覺我救了阿七,翻手又殺了她,可
不知要多生氣。罷了!我便行險饒了那婢女,讓康大哥少生我一點氣……」他
卻沒有想到,殺一個無辜之人也是殺,殺許多個也是殺,罪孽已造,已難有輕
重之別。
康浩陵見他發怔,神情幽深難辨,喚道:「發甚麼呆?雨停了,此處沒有
咱們甚麼事了,好走啦。」
殷遲回過了神,卻露出不懷好意的古怪表情,直勾勾地盯著他詭笑:「我
在想,那小婢屢屢回頭,總捨不得你似地。嗯,她見你對她諸多迴護,心裡偷
偷喜歡你呢!」
康浩陵一呆,叫道:「哪有此事!」
殊不知,方才他對侍桐道出「後會有期」四字,心底想的卻是:「若我能
再見到侍桐,多半能再見到那位姑娘。」
那少女的面具醜怪非凡,只怕真面目同樣乏善可陳,也是有的,其他少年
連看她一眼也不想看。但康浩陵光明磊落,正如他所言,那少女的武功人品令
他心儀,只盼結交為友,並無他念。然而殷遲這麼一說笑,他不知怎地心中便
虛了,否認之時,臉上突然發紅。
殷遲嘻笑道:「我們這就要分手啦,你有你的事幹,我有我的。咱們去個
沒血腥氣的地方喝酒作別,你說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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