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返鄉 5 亦悲且樂
練武場中寸草不生,是含鹽量極高的白鹼地,亦無沙石;場邊環立著五株
巨大扭曲的枯胡楊,終年片葉不生,卻屹立不倒。這塊地就這樣天然形成了一
個露天練功的極佳所在。
場中一人孤身隻影,伶仃而立。殷遲叫道:「阿娘,妳——」
那人聞言,側過身來,是個清麗無儔的婦人。一襲月白衣裙,黑髮如雲,
並不挽髻,只在鬢邊插了一枝珊瑚髮釵。她一身素淡,更無半分脂粉,那支珊
瑚髮釵便顯得特別地亮眼,襯在那張楚楚素顏之旁,才令蒼白的面頰宛然多了
幾分血色。
那麗人眉間深鎖重憂,長睫起伏,眼波流轉,似深藏無窮的執念。縱有絕
好姿容,卻教人懷疑,她的心便如場邊的胡楊死木,永遠再不生長,可還有極
烈極怒的某種念頭,支持著她決不倒下。
也就是說,一朝那念頭滅了,她宛若幽靈般的形體亦將消散!
殷遲又叫了一聲。那麗人手一揚,一件細小之物向殷遲身旁枯木射至,來
勢不急。殷遲接住了,微微一呆,那細物入手的觸感萬分熟悉,乃是一件暗器
,打開手掌一看,果然是自己暗器囊中時刻攜帶的彎月鋼鏢,也即是父親當年
外出行刺的武器。他從錢六臂處學得幻戲暗器與飛刀功夫,但那一批鋼鏢從不
出手,阿爹遺物不作防身之用,而是他孺慕哀思的依託。
那麗人點點頭,道:「阿遲,你回家了。」聲調與衣著面貌同樣清冷,與
身段同樣纖細。
這樣的冰冷神態,殷遲瞧了十多年了,全不以為異。他快步向前,道:「
累得娘掛心了。怎麼妳帶著彎月鏢到這裡來呢?」
那麗人道:「你不在家的這段日子裡,我長日無聊,請阿六教了我一些擲
飛刀與擲鏢的手法。」
殷遲問:「卻是為何?」將手中的彎月鏢遞還母親。
那麗人接過,望著場邊枯木,淡然道:「想起了,便練了。日子一天一天
過去,我怕我終有一日,會將你阿爹的手法給遺忘了。相聚的時光短,他又不
許我涉足西旌的危險之事,我瞧清楚他出手的機會,實也不多。」言下之意,
當是能留存一分回憶,便一分也是好。
她頓了一頓,凝視高了自己一個頭的兒子,目光終於流露愛憐:「你去了
哪裡?」
如此簡單的一句問話,殷遲雖已料到,又在路上盤算多日,一時仍答不上
來。隔了片刻,見母親總不移開目光,心頭微慌,答非所問:「娘,向晚風大
,回屋去罷。」
那麗人搖了搖頭,露出一絲笑容:「我還想耽一會兒。你去院子裡向眾位
伯伯請安罷。」
殷遲正色道:「有件事需得先向娘稟報:我已殺了文玄緒。他死得並不痛
快,還受了我好些折磨。」
那麗人自是應雙緹,她一聽此訊,眼瞳登時放出異樣的神采,「啊」的一
聲,驚詫而呼,隨即道:「這樣很好。此人之罪惡,僅次於咱們的大仇人。你
首回出手,便殺卻這刀客,是好兆頭。」她不問殷遲是以何法殺他,卻道:
「將此人名字剔去罷。」
殷遲道:「是,已從仇人譜中一筆銷去。」雖見四下無人,仍壓低了聲音
,道:「阿娘,我有黑杉令的事要問,外邊…要對令牌下手的壞人很多。」
「黑杉令」三字傳進耳裡,應雙緹彷彿被擊中似地震顫一下,心道:「這
一天畢竟到了?」微微點頭,囑咐兒子:「初更時分,你到墳地裡等我。」
她說的是無寧門人集葬的白楊林。殷遲也不問為甚麼是墳地,娘兒倆十多
年來,已在那裡度過太多寂然相伴的時辰,在那裡經受過太多的草原野風。他
只應道:「是。」應雙緹轉過半身,低眉沉思,再不說話。
晚風吹起她的髮梢,將側臉遮去了。她轉身之時,殷遲瞥見母親珊瑚髮釵
旁的鬢邊,似有一根銀絲,正想看得真些,髮絲已被風吹亂。
不知如何,殷遲眼前突然浮現母親手繪的一幅畫卷。離家遠遊之前,一日
他走進屋裡,阿娘不在,他無意中見到這幅攤開了的畫卷。他看熟了娘親所繪
的仇人形相,卻沒有看過她別的手稿。畫卷裡兩個水墨人物相互凝睇微笑,一
男一女,俱只十幾二十歲年紀。那少女正是娘的面相,那少年與自己頗有肖似
之處,但眉目儀態之中,英氣勃發,勇悍之氣較自己更甚。
他怔怔凝望畫卷,只覺娘如今的相貌,與入畫之時實在相去不遠。她的年
華彷彿被哀傷所凍結,竟未曾蒼老。可是畫中姑娘舒眉嬌笑,似正想向那少年
說些甚麼,一派天真的臉上,全不見半絲陰霾。而他從未見過那麼歡欣的母親
。
——或許是阿爹太捨不得阿娘,走的時候,將阿娘的笑容也帶去了黃泉。
這時他想偏頭去找那白髮,又怕著了痕跡,「我沒見過她有半點皺紋,更
未見過她的白頭髮…阿娘真的沒有白髮麼?是我這不孝子不曾留心罷。唉,我
大驚小怪甚麼?我慢慢大了,娘自然就老了。」
卻聽身後眾人歡聲交談,朝這裡走來,錢九命的話聲是當中最響:「阿遲
,你霍伯伯今天又宰了兩口羊,咱們有烤全羊吃了。」
霍齡年紀老得多,略帶沙啞的嗓音隨即接口:「開甚麼玩笑?那是染了瘋
病的羊!我剖開了羊腦袋,只見到糊爛一片,腦漿也不成腦漿了。你錢阿九敢
吃便吃罷,吃了最多不過同那羊一樣,瘋病大發、猛兜圈子!」
殷遲知道所謂「宰了口羊」云云,定是霍齡又在解剖羊隻、研究牲口的奇
特病症了,只不知兜圈子的羊病,卻是怎麼回事?他笑著回頭,只見錢六臂和
幾位長輩快步過來。錢九命辯道:「誰不知道你一出刀定要宰兩頭,一頭病的
,一頭健壯的——」
霍齡年老頭禿,戴了一頂吐蕃人的氈帽,搖頭晃腦地說:「兩下對照,才
好知道病灶何處啊。」
錢九命跟著也搖頭:「你刀下宰過的牛羊馬匹,沒有五百頭,也有兩百頭
,豈能不知道健康牲口內臟的模樣?還用得著宰多麼?我媳婦有次偷偷向我說
,她村裡對你的說法信以為真,每次總額外奉送一匹健康的牲口,讓你剖驗,
卻不知全進了你肚子。她嫁給我以後,哼哼,這才明白你的居心。」
霍齡哈哈大笑:「老霍一個人能吃一頭羊?你可別賴我。」
錢六臂素日寡言之極,這時也幫著兄弟說話,講出口來卻十分簡略:「吃
是大夥兒吃,宰是你宰。」意思是你若沒有出主意宰羊,咱們能吃掉人家的財
產麼?
霍齡笑道:「兄弟同心,都來欺負我?成,阿九,你來我剖驗房裡,兩口
死羊隨你挑,挑中哪頭吃哪頭。若是挑到了那口瘋羊,別怪我沒提醒你。嗯,
阿遲,一會兒記著別吃羊。」
殷遲微笑望著長輩們鬥口,待眾人說笑暫告段落,才向他們一一拜見。然
後轉身扶著神色淡淡的母親,便要送她回屋。他知道母親不喜熱鬧,今夜無寧
門少不得一頓洗塵酒宴,縱飲到三更,母親定要留在屋裡避靜的。眾位長輩笑
鬧時,她纖細的身子站在這一團喧嘩之外,兀自出神,全不縈懷。
霍齡勸道:「門主,孩子回家了,妳便不跟我們喝酒,也該用點飯才好。
」他較應雙緹整整高了一輩,只因應雙緹是處份莊務的當家,他極遵本份,仍
敬稱她為門主。他是大夫,原本便讀得書多些,格外有一門書生性情。
應雙緹道:「是了,我稍後便去。」眾人這才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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