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交手 5 決死一線
他實在不知這一下能否網得住白衣刺客的攻勢,自己呼喝聲中,見那人在
劍光下似乎微微怔了一怔。那人隨即不避不讓,左肩一動,木尺的眾多影子凝
聚一起,不理康浩陵的長劍隨時要劈到頭頂,更向劍網中竄入,木尺朝康浩陵
喉頭點至。
那人拚命一至於斯,康浩陵再也料想不到。自己無法收勢,而「捕星式」
的要點還不在劍光,而是勁力一長,隨便一劍都能殺敵,敵人像是網中獵物,
從哪個方向出刀都可輕鬆殺死。他火候雖然未到,也已略具聲勢,劍刃疾落,
劍身墮下,要比敵人手中木尺刺喉的速度更快,好劈開敵人的頂心。
這一墮倘若慢得分毫,自己便是破喉之禍。而縱使能搶在木尺來到之前劈
中對方,自己咽喉、前胸,亦絕然難免被木尺剩餘的攻勢所傷,傷勢輕重,全
看命運賞不賞臉!
頃刻之間,白衣刺客木尺即將觸到他頸中肌膚,兩人目光彼此正對。
生死交關,康浩陵眼神已不復平時出手的冷靜,而是非得置對方於死地的
橫蠻。白衣刺客原本眼光灼亮,到此突然瞬了一瞬,木尺微滯,分不清他是否
要借這停頓,瞬間發勁。
康浩陵已鬥得野性盡顯,連自己也未覺殺性大動,只知對方忽現遲疑之意
,本能便是大喜,劍身更猛地朝對方頭頂斫落!
白衣刺客忽然撇開目光,倏地收回木尺,矮身向旁翻出,這一下拿捏不準
,木尺已在康浩陵頸中輕點一下。
刺客這一翻身,是靠了絕頂輕功,在千鈞一髮之際免了兩人的同歸於盡,
畢竟不能完美,康浩陵那落向頭頂的一劍斬入了他右小腿肚。
康浩陵這一斬原是要將對方頭顱劈開,再加上劍身下落之勢,沉猛已極,
若非刺客翻出前揮尺在康浩陵肘上托了一下,右腿早已當場斬斷。雖然未斷,
劍傷亦甚深刻。康浩陵喉頭被木尺點得疼痛,下手自然有報復之意,劍刃往後
一拖,白衣刺客腿上鮮血迸散,一小蓬血雨灑落布莊的地面!
這道傷原本不算輕,但那人絲毫不見瘸拐之象。康浩陵料不到事情如此收
場,對方居然有相讓之意,而讓得又巧妙到了極處。猛然之間,他從方才野獸
對決一般的幻境回過神來,長劍甫收,正要再去斬刺客的腳筋,那刺客竟已帶
傷撲出,直竄入街道之中——
噗的一聲,刺客的木尺戳入了宋惠尊咽喉!
宋惠尊還來不及呼叫,便已血液狂湧,胖胖的身軀直挺挺後倒,砰的一聲
著地,手中兀自抓著那條燒豬肉。燒肉濺滿了鮮血,隨著他逐漸虛弱的手一顫
一顫。途人驚叫迴避,那年老的布莊明老闆駭得當場暈了過去。
敵人畢竟在康浩陵眼皮底下取了宋惠尊性命,康浩陵說不出的憤怒和挫折
,身子與喝聲同起,又是招「捕星式」的「河漢東傾」,劍尚未到,一腳已將
那正彎身查看宋惠尊屍身的白衣人重重踢翻在地,劍招阻住了對方跳起的方位
,又在他喉中踩了一腳,這幾下已近似蠻打洩恨。
他灌滿了殺意的雙眼發紅,耳中模糊聽到兵刃撞擊與人群吆喝,漸次接近
。他卻渾未去想那是甚麼聲音,一心只想在宋師傅未寒的屍身之旁,將凶手就
地格殺,以告慰宋師傅……
那白衣刺客喉頭中腳,跳起時一聲咳嗽,動作略略一頓,康浩陵又是一腳
踹在他臉。那刺客的蒙面布條登時渲染鮮血。康浩陵要留著他多一瞬息的性命
,以劍來結果他,這一腳留了情,否則早就踹爛了他鼻唇眼睛,甚至將他震暈
,亦不無可能。
那刺客被踹得攤倒,康浩陵踏住他前額,長劍一舉,眼角餘光掃過宋惠尊
的屍身,胸中酸苦,怒發難遏,一劍便往那刺客心口刺下。那刺客揮動木尺來
格,康浩陵順手將木尺斬成兩半,一劍又再刺落!
眼看劍尖已及刺客胸前衣襟,刺客再不抵擋,仰面瞪視著他,竟沒恐懼之
色。
康浩陵哪裡管這許多,正要一劍將這人釘在地下,身旁忽有寒氣來襲。這
寒氣自己領教過,可沒法回憶是甚麼來頭。但瞥見青芒閃動,有極為出色的利
器來削他的劍!
他一驚縮手,反手掠出,身軀趁隙跳開,先避開了那把利器,隨即遠遠指
住身旁之人的小腹。他凝立不動,長劍完好無損,那人亦不再動,他這才抬眼
去看那人臉面。
那人並不出手,也不在意康浩陵的蓄勢待發,退開一步,冷冷地問:「你
二人為何私鬥?這名宮人與你二人有何相干?」說著對身穿內侍服色的宋惠尊
屍身一指。語調雖沉,嗓音卻細,這是個女子。
——是個面容婉秀的中年女子,卻是北霆門第二高手,僅次於宗師冷雲痴
,便是青派領袖、蜀宮暗衛頭子風渺月!
二人第一次交手,康浩陵在蜀宮中被風渺月寶刀砍斷佩劍;第二次交手,
他在北霆門後山讓風渺月斬了一刀,妨礙功力長達一個月;第三次交手,又是
在成都府,風渺月與官兵前來喝阻坊中當街私鬥,風渺月一刀揮出,這一次,
她那口西域寶刀,已未能傷及康浩陵的劍,更遑論他的肢體。
南霄門訓徒,並不似北霆門那般,鼓勵弟子時常出外立威。「馳星劍」的
厲害之處,亦不如「列霧刀」那般早早鋒芒外露。然而一旦過了「流星式」這
一層,能夠窺見「捕星式」門徑者,便已過了一道極難的坎。
赤派頭目王渡委託康浩陵保護宋惠尊,事前能獲得妘渟門主首肯,乃因妘
渟知道康浩陵有此能耐。一年之前,康浩陵的武功只能替赤派傳遞信物,若王
渡在那時請示妘渟,便絕不會得到允准。
只是王渡和妘渟再怎麼算,究竟不曾與詭秘絕倫的天留門交過手,萬萬無
法預知,天留門派出來的刺客是如此之難纏可畏。假以時日,別說蜀宮的一個
內侍了,連蜀國皇帝甚至各藩國的皇帝,乃至他們擁戴的岐王李茂貞,那名刺
客要取這些人物的性命,只恐皆不在意下。
這刻蜀兵環伺,康浩陵劇鬥之餘,又兼為了宋惠尊之死而情緒激動,雙手
微顫,情勢明明甚為緊急,心下卻陡然一片清明:「一年之前,我便不可能避
開她這一刀。如今看來,本門劍術練至『捕星式』以後的進展,極為迅速,遠
在我想像之上。縱然北霆門以寶刀使『列霧刀法』,我南霄門也未必不能勝!
」
念頭自管打轉,身子已如箭離弦,竄進明氏布莊,伸劍一挑,抄過自己的
竹籮行李,再不理會牙軍如何處置那白衣刺客,閃入了街旁窄巷。
一入窄巷,聽得身後人馬騷動。他略略回頭,正看見一道白影朝對面房頂
閃去,那刺客有傷在身,仍能在風渺月與眾官兵監視下遁走。
這次只是私鬥,不如上次殺兵事大。康浩陵知道外邊大街人證眾多,自己
理應沒有太大麻煩,一名內侍既然不是自己所殺,眾官兵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寧願放過他這個與刺客鬥毆之人,不會再來追尋自己。
唯一可憂的是,風渺月並非顢頇混日子的官兵,青派又日漸受到蜀國中樞
重用,她若起了疑心,授意官署追查,那便是天羅地網了。只盼青派對宋惠尊
的臥底身份一無所知,只當死了一個不相干的內侍,就此按下這刑案。
他盯著白影的去向,轉身也攀上這邊房頂。他攀牆的身手遠不如那刺客敏
捷,上得房頂,縱目望去,九月秋陽下再無刺客蹤跡,心下不忿之極:「他腿
上讓我割了老大一個口子,又沒空裹傷,若還能脫逃,算是我無能。」
低眼望去,下方街道之上,眾官兵正在搬抬宋惠尊屍身,向途人查問事發
經過。一名官兵叫道:「看,死者的鼻子讓凶手割去了!」
另一官兵奇道:「咦,地下一把牛骨刀,這凶手是西——」卻沒說出是「
西」甚麼。
康浩陵嘆了一聲,知道刺客定是為了向天留門覆命,才去殘傷宋師傅的遺
容。而自己憤激時踹倒了他,卻也沒看見他如何下手割鼻,那刺客手法,簡直
便是幻戲。
瞧那橫街也不甚寬,提一口氣向對面縱去。將落下時在樹枝一蹬,借力滾
翻,上了對面屋頂。抱膝躍起,低頭正瞧見瓦面幾滴鮮血:「不錯,這是刺客
方才落腳之處。」循著斷斷續續的血跡追了下去。
趕路之中,他勉力鎮定心神,總是不能真正平靜:「宋師傅死了!刺客就
在我眼前,與我交了那麼多招,我卻勝不了。宋師傅遠遠站在街心,我離刺客
較近,竟保護不了他!」
他與宋惠尊並無甚麼交情,說最多話的一次,是在蜀宮樓閣之中,宋惠尊
對自己頗有慰勉之意,又有些下人的恭謹。此人一死,手中大批有關西蜀及川
北的信息勢必湮沒,這是公事。而在私,任何曾待他好的人,他都不願見到對
方受苦,況且對方是幫他解過圍的赤派前輩,更況且自己是奉命保護對方?
那夜救不了衛尚仁等三人,是因有傷在身、寡不敵眾,衛尚仁等人並搶先
服毒,那也罷了,護衛宋惠尊卻是上面交代下來的大任。自己枉為劍術名門的
子弟,對付不了刺客兔起鵠沒的劍術,這場挫敗當真難忍。
回思那刺客殺宋惠尊的手法,雖變幻奇速,卻看得清楚:當時刺客木尺抵
在宋惠尊咽喉,微微一頓,驟然穿送入喉,一來免於將宋惠尊的身軀推後,二
來可令木尺鈍頭仿若劍尖一般。這不是內力有多深厚,而是仗著極為突然的發
勁猛勢,突破肌膚。那刺客所練的,顯是一門快極且猛烈的劍術。
馳星劍的第二層「流星式」不可能比他更快,只有第三層才有可能將之包
覆困住。自己的「捕星式」功夫未到,終究遜了一籌。為甚麼功夫未到?人命
關天的事,怎容得下一次失敗?
康浩陵生性如此,即令在旁人眼中,他已比師兄們更刻苦修練,然而遇到
不順心之事,又會將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刺客既膽敢當街行凶,必是厲害
腳色,我何苦跟他決鬥?我就應該撒潑亂打,不擇手段攔阻他!」
他自責太過,不承認自己實是使盡全力也奈何不了敵人。若真撒潑亂打,
只怕幾個起落便死在木尺之下。就是脫出戰局、帶著宋惠尊逃逸,在那把木尺
之前,亦絕非易事。
見血跡一會兒下地,一會兒上房,也不禁佩服那刺客腿傷之餘還這般悍勇
。看血跡是往西北方向出城,於是負著竹籮,一路搜查。
轉念思索:「這刺客所使,才真正是天留門的武學麼?天留門不會就此罷
休,憑我眼下的劍技,哪裡鬥得過?」憶起兩番酒棚打鬥:「那些人武功很雜
,並非師出一系,看來不是天留門正宗弟子。只一個文玄緒,出劍才有點兒樣
子…文玄緒除了開頭幾下刀法,後來的劍招,便是刺客這樣了…」
腳步突然在房頂微一停頓,「文玄緒、那刺客,以及殷遲,三個人出劍都
是一樣的路子。那刺客和殷遲…甚至連個子都有些相似。」他與殷遲是一見如
故、傾蓋相交,畢竟不曾長年相處,殷遲的神情與劍招他深深記得,但殷遲的
身材細節,他卻不曾留意。
——殷遲究竟師承何人?他的劍術……
不知怎地,白衣刺客劍下的恨意,與種種奮不顧身之舉,在他心中,總隱
約與殷遲動武時的神態連在一起。
「不可能!即便他就是天留門派來的刺客,即便他鬼迷心竅、刺殺赤派之
人,即便他一年之前的武功已很可觀,一年之內,也練不到這地步。再說,若
他是天留門的人,又為甚麼殺文玄緒、殺姓文的那幫手下?為甚麼要割首級為
證?他那麼做,顯然是站在天留門的對立一方。」
「天下之大,左手使短劍的人何其眾多,我到底是怎麼了,老把兩個不可
能有相干的人想到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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