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交手 6 快哉此戰
那白衣刺客,除了殷遲,豈有他人?康浩陵那一劍斬在他腿肚肌肉,他一
路逃走,每下動作也疼得他扭眉咬牙,右腿使力艱難。至於被康浩陵一腳踢得
鼻血淋漓,嘴唇也咬破,倒沒有甚麼要緊了。
他竄上房頂時,使出渾身解數,因而迅捷如常,但此時在城中高處縱來躍
去,時刻一久,腳步總是不免遲滯。心知康浩陵定是緊跟在後、嚴密搜索,二
人輕功原本相差甚多,但康浩陵毫髮無傷,加之悲憤心情激動了軀體,輕功超
常發揮,而自己小腿淌血,卻越逃越弱,遲早被康浩陵追上。
裹傷卻更不必提,他一緩下來裹傷,康浩陵立時會追到。而從康浩陵在街
上的舉動看來,他對自己殺死宋惠尊是痛恨至極,一旦追上自己,只怕連盤問
也免了,便揮劍斬下自己人頭。唯有撐持著漸變無力的腳步,曲曲折折地竄躍
。
二人交手初時,他甫從布堆中疾竄而出,眼內只見宋惠尊各處要害,任何
前來阻攔之人,在他只當是必須隨手擊開的障礙物,渾不去辨認人臉,並未認
出簡易改裝了的康浩陵。劇鬥之中,更不會去細看對手是經過改裝或原本面目
。但「馳星劍」他卻是認得的,康浩陵一年之前的劍術造詣,他也是記得的。
於是終於認出,這個橫裡殺出、阻他行刺的對手,竟是自己仰慕的唯一大
哥。
馳星劍是逐層進展,一年之前與此時的造詣,大可對照與銜接,要認出來
毫不為難。康浩陵卻不能肯定殷遲的畫水劍是同一人的進境,那是因為殷遲在
天留門得有奇遇,補足了姨婆與母親傳劍的缺失,等如是在原有根柢之上,從
頭學一套完整而神妙的劍術輕功。
當時殷遲越鬥越驚,知道康浩陵在這一年內也大有進步,而既是康浩陵出
手,那一定不會是碰巧路過、見義勇為,而是奉赤派頭目之命保護宋惠尊。自
己最好的辦法,是將康宋二人一併殺了。
可是,一來自己決計不願殺他,二來根本也勝他不了!
殷遲向西北一路逃亡,要去城外取回自己埋下的行李和短劍,早拋去了斷
尺,掌中只握著一個布包,裹著一隻血淋淋鼻子。當時康浩陵一招「河漢東傾
」籠罩他身後,「捕星式」劍網逼來,在勢絕無法好整以暇地割下頭顱,他靴
中一把羌人小刀疾出,將宋惠尊鼻子割下,已被康浩陵打倒,牛骨柄的小刀跌
落在地。
小刀在眾官兵搬屍體時被發現,那是西域部族才擅長打造的,官兵憑此隱
約猜出了刺客的籍貫,康浩陵卻並未聽清。
他在明氏布莊內,一套將成未成的畫水劍與康浩陵的馳星劍第二層鬥了個
旗鼓相當,已明白今日若要殺宋惠尊,自己非受重傷不可。他行事原不似康浩
陵那樣,有著名門正派的大度,他的武功啟蒙,是無寧門所調教,無寧門是甚
麼?乃是一幫為取人命不擇手段的殺手。他的早年武功,是在仇恨中積累起來
,已慣了一打起來便沒命價狠撲。如今,出道以來第一次遇上平等對手,三兩
下打得性發,見了「流星式」練全的面貌,驚駭之餘,突然有些興奮:
「我若在康大哥跟前回復本來面目,多半不可能這般狠打。就算能這樣打
,我也下不了手。也只有這時,才能將對方當成死敵來打,才能見得這一年中
誰長進些,看是他馳星劍了得,還是我的畫水劍難擋。」
他自小未曾試過與同伴競爭的滋味,不懂得好朋友之間能一面較勁、一面
傾力相撐,所以他不明白,何以自己崇拜著康大哥,卻想在武技上壓過他,他
只知道,這場架是生平未有的痛快。
康浩陵在畫水劍之前險些手忙腳亂,雖已激發了蠻性,卻仍記著自己是南
霄門下、李節帥的義子,是有為之身,殺刺客管殺刺客,哪裡會像殷遲這般不
要性命?康浩陵的蠻性,是李繼徽教他的,對付野獸要懂得殘忍,是以,遇上
了殷遲不惜同死的自盡式打法,竟就是無法取勝。
直至殷遲穿入康浩陵的劍光包圍,木尺將要點上對手咽喉,驀地心中暢快
無比:「原來咱們不相上下。我能殺他,他亦能在同時殺我。」他自然不是真
的想在這刻與對手同歸於盡,便拚著腿上被斬一劍,解開了二人的驚險困局,
反身去撲殺宋惠尊。
其後康浩陵在狂怒之下亂打,一劍刺落,他眼見無倖,心想:「原來康大
哥心懷憤恨時,他的馳星劍我便擋不了。他毫髮無傷,我卻狼狽不堪,終究是
有個高下。」分了高下,便是比拚有了結果,即便自己是輸,依舊值得開心!
然而他沒能去細想,康浩陵那一劍將要刺到時,怎麼自己居然有些期待與
釋懷:彷彿自知前途多艱,這一生除了報仇害人,還真不知有何追求?自己反
正不是好人,往後也不會做甚麼好事,康浩陵身無隱秘、心性單純,才是他心
中俠士的典型,自己做不到那樣,不如早點死在大哥手下乾淨。
這一劍終於為風渺月從旁襲擊打斷。性命既保住了,他此時當然不會再想
死。然而當他躺在街心的狼狽一刻,是真心實意地希望,那一劍能為他了結一
切的恨仇,一切的幽暗煎熬!
不多時來到西北城郊的繫馬埋劍之地,附近有些疏疏落落的人家。他尋到
一口枯井,躍了下去,敷藥裹傷,擦去鼻血,換上自己原本衣衫。又在井底污
泥中埋好行刺時的衣裝,靠著井壁喘了好一陣,這喘卻不是因為氣息不調,而
是莫名激動。
——青春年華便感到生無可戀的自棄之人,從鬼門關前走過一遭回來,也
需要喘息片刻,才能再去迎向頭頂的陽光。
突然外頭自己那匹天留門的座騎噴了幾下鼻息,發出咕嚕咕嚕幾聲,似乎
被人驚擾了。又聽見一人朗聲向鄉人詢問:「請問大姑,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
、腿上有大條刀傷之人路過麼?」
聲音正是康浩陵,他果然循著血跡追至!
殷遲一驚非小,他絕不想被康浩陵揭穿。那中年村姑聲音很細,不知她怎
樣回答,但無論如何,康浩陵下一步便會來搜這枯井。事已至此,只有自己出
去見他。遍身檢查了一遍,確認再無可疑的痕跡,忽想起自己臉上或有瘀腫,
別要露了馬腳,於是拔出短劍,以劍身權充鏡子,去整理自己臉上傷口。
天空豔陽正明晃晃照下來,殷遲這一拔劍,劍刃在井底反映日光,井欄上
閃過幾點光斑,轉映到了井旁的樹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