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 魔途振劍錄 169

作者: 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16-06-05 10:24:22
第二十三章 治池 5 稚憶湮滅
  二人對飲已久,星移斗轉、烏雲飄過,康浩陵本來甚是健朗,全不覺山間
晚涼,殷遲這話卻問得他體軀之中莫名一陣發寒。
  他心頭慌張,暗暗自問:「我…我在怕甚麼?」
  殷遲聽他不答,也自尋思:「他若記得小時候在無寧門住過,我的身世不
多久便要揭穿了。但這話又不能不問,他娘親的骨灰,就在咱們無寧門的墳地
,我只盼能領他去祭拜,讓他盡孝,終不成永遠瞞著他。」
  康浩陵沉默良久,才道:「…我不知道。我…好像是見過我娘的。你別笑
我,見沒見過娘都記不起來,我…我是真的想不起來。娘…多半是不在了。」
  殷遲正色道:「誰來笑你?想來令堂在日,你還很小,又或是聚少離多。

  康浩陵只感恐懼之意一陣陣襲來,大口飲酒也止不住那懼意。放下酒罈,
以師門養氣之法運轉內息,空虛的軀殼才勉強感到一些溫熱。他竭力思索,道
:「我不記得娘的樣子,卻記得…她有一日不見了。我不知道她為甚麼不見,
在那之後,我走了很長的路,翻山越嶺,然後…南霄門便成了我的家園。」
  殷遲奇道:「你那麼小,自己一個人走山道?」
  康浩陵瞪著夜空,瞪得眼眶也疼了,像要從空中望到當日情景,夜空中卻
只得遮蔽星辰的烏雲。他斷斷續續地道:「似乎…似乎見過一個阿姨的,阿姨
很是溫柔。還有別人照顧我,我不記得在路上吃過甚麼苦。就是…就是很想娘
,我老想著回頭,娘的蹤影卻無從找起……」
  殷遲心想:「原來阿娘當年命家僕帶康大哥上路,也曾交待僕人對他好好
照顧。起行之前,阿娘待康大哥也不錯。她雖然容不得康大哥跟無寧門人搶飯
吃,還要藉南霄門之手陷害他,到底心軟……」
  「倘若甚麼事也不曾發生,康大哥母子留在無寧門,阿爹也平安回家,康
大哥多半會做阿爹的弟子,成了我的師兄,多麼有趣啊…唉,咱倆的命途已是
這樣,憑空設想不曾有的好時光,又有何益?」
  娘親「不見」的往事太過令康浩陵驚懼,此時重頭翻起,心底彷彿被抽去
了一塊。自有記憶以來,南霄門便是他的家,練武極為忙碌,身邊都是同門,
沒有親人也不覺怎樣,只是他並非一出生即成孤兒,究竟記著一些幼年的浮光
片刻。他在生長過程中,不由自主遺忘這段驚心之事,一旦想起了,便管不住
橫衝直撞的思緒:
  「是了,甚麼娘不見了,娘是死了,正是在那時死的!我們那時住在怎樣
一個地方?是家鄉麼?為甚麼想不起來?爹呢?我見過爹的,我曾經喊過『爹
』這個字的…爹卻到哪裡去了?…那阿姨又是誰,為甚麼再也不露面?阿姨若
是我的家人,我還能找著她麼?」
  驀地裡,又想起一件極為奇特的事情來:去年此時,在成都府的城牆邊,
他見到了司倚真的師父,那個氣派儼然、內功了得之人,自稱商賈、狀似書生
。他覺著那人十分面熟,可那人說話是江南口音,自己的生平交遊對象之中,
從無那樣一個年近四十的江南商人。司倚真的武功家數,他亦陌生之極。
  ——然則自己上次見到那商人,是否就在那縹緲難知的幼年?
  在此之前,康浩陵生平與江璟僅有二面之緣,第一次是北霆總莊外的山坳
,母親妘苓牽著他,讓他謝過這位救了她一命的叔叔。第二次是後山,妘苓驟
聽夫郎已遭火塚處決的噩耗,嘔血暈厥,江璟運功替她調治,又助驚恐的浩兒
順氣安眠。這兩回相遇,除非江璟現身於此,否則康浩陵是想不起來的了。
  不知何故,自母親悲痛嘔血那刻起,幼年浩兒的記憶便支離破碎。
  但他長大後回想,卻知道爹爹比娘還早消失,他始終無緣得知爹爹當年的
最終下落,這又是另一件大驚恐事,短短數月間,幼小孩童飽受驚嚇。現在這
個開朗的南霄門少年,連父母姓名均已忘卻,亦就是說,母親嘔血之前的事,
他也有很多記不得了。那夜他竊聽火塚場,黎紹之夜半私祭康靚風,提到南霄
門主之妹,他便渾不知是誰。可見得母親的姓氏,他當下是毫無印象的。
  甚至於,他自己的名字,究竟是通過師父妘渟的重新教導才記住的,或是
他仍存有爹娘教他認字的回憶?亦無法說得清了。
  ——「我叫康浩陵。爹娘要我以後做廣闊的山陵,抱…負高偉,胸…胸…
胸襟廣闊。」
  這是浩兒向自稱范叔叔的江璟介紹自己名字,稚氣的嗓音照搬爹娘的話語
。當時在場的其他人,康妘夫婦、司遠曦、韋岱兒,盡已謝世。如果沒有記性
絕佳的江璟哪天親自提醒他,他自己可還記得麼?
  他依稀感到,司姑娘師父的面目不是全然陌生。但這人是誰?在哪兒見過
?見他的前後有甚麼變故?在他心上,卻彷如了無半點印痕。
  深埋已久的可怕回憶,這刻如同沸水的泡沫,亂無章法地冒起,壓也壓不
下,令康浩陵臉色大變。他白日救不下宋惠尊,與刺客狠鬥,原已有些管不住
心性,抓不到刺客又令他憤慨,一整日總有些恍惚,再受到殷遲身世的感染,
心中向來的安穩,好像全崩塌了:
  「殷遲縱然悽慘,至少知道他爹娘是誰,知道要報仇。我卻甚麼也記不起
!」
  殷遲見康浩陵抱頭苦思、神情苦澀,心中不禁歉仄。他不能直言康浩陵身
世,卻又須試探他的記憶,自己可也不知如何面對往事才好。只聽康浩陵又喃
喃道:「怎生見到師父,我倒記得…頭一次見到師父,他先是呆呆瞧著一把劍
——」
  殷遲問:「是妘門主自己的劍?」
  康浩陵道:「絕不是,我也不知劍是哪來的。他瞧了很久很久,突然怒喝
一聲,把劍拋了,響聲把我嚇了一大跳。咱南霄門最重視師門長劍,一個南霄
門劍士可以為了贖罪而傷殘自己,決計不會那麼糟蹋自己佩劍。接著師父緊緊
抓住我手,從我手腕上褪下一個手環之類物事,向我問這問那。問甚麼,我也
忘了,只記得答不上來。後來我便沒再離開過南霄門。」
  殷遲問道:「你那時幾歲?」
  康浩陵搖頭:「我不知道。我連生日也沒有。」
  殷遲一怔,驚訝地問:「人怎會沒有生日?那你今年多少歲,你總知道?

  康浩陵道:「我猜師父和義父都不知道我哪日生辰。師父教我,過一個正
月初一,便長一歲。他這麼教的時候,說我是六歲,算下來我今年十八。南霄
門弟子起居以克儉為本,是不能做生日的,義父想尋個日子給我做生日,師父
也不准破例。我想,哪天出生,也不相干。我沒生日,早習慣啦。」
  殷遲「嗯」了聲,心下明白了:「阿娘不知道康大哥的生辰,無從向妘渟
說知。康大哥的母親留給兄長的,只是那一柄自刎的佩劍,亦不曾提起兒子的
生日。」笑道:「我也不做生日的。我是五月裡出生,那時阿爹已出了遠門。
我娘說我來得遲,見不著他,才給我這名字。我今年十五,喊你一聲大哥是應
當的。」
  說也有趣,二人結交之初,全未想過要互道年歲家世,直至一年後依約重
逢,才自然而然在閒聊中提及。這固然由於兩人相遇時有敵慨之情,而瑣碎閒
談中的投契之處,也無須查明對方來歷,便已心領神會。
  殷遲忽然興起,又道:「大哥,明日咱們起行到都江堰去,路上賽賽腳力
好不好?這一年我練了些新的功夫,總不知道自己進境如何。你若想留在此處
追凶也不妨,我跟你一道琢磨。」
  天留門傷藥除了止血生肌,亦有絕佳的麻醉之效,那自是歸功於常居疑的
藥方了。殷遲腿上一道深深劍傷至此已不怎麼疼痛,倒不全是飲酒之故。疼痛
才稍稍減除,他又玩心大動,想尋些因頭來和南霄門弟子比賽腳力,驗證自己
踏水得來的輕功。
  身為武人,如此不愛惜身體,實是任性到了極處。可是他一身孑然,受傷
之事既不能對人說,自己亦不覺有錯,又有誰會來管教他?
  康浩陵心頭仍亂,只應了聲「好」,並不在意,否則難免想起殷遲傍晚在
山道上奔跑的顛簸姿態。他跳起身來,帶著醉意在道路中間來回踱步,越行越
急。殷遲問道:「你在想甚麼?」
  康浩陵心神不屬,隨口應道:「我在想,我要潛入北霆門去見一個人,問
她一件事…」回過神來,心中一動,擊掌道:「有件事你一定有興趣。我曾假
扮北霆門人,陰錯陽差,聽到了許多神奇的故事。這一年我見了一柄神銳寶刀
,一個特立獨行的異國老人,還知道了些天留門的過往之事……」
  殷遲心下一凜:「甚麼天留門的過往之事?」問道:「你是南霄門弟子,
卻要上北霆門見甚麼人?」
  康浩陵面上忽地發熱,道:「一個朋友,她卻不是北霆門人。我要問問她
,她師父是誰,想那或者跟我身世有關。」
  他要潛入北霆門去見的,自然是在彼處拜師臥底的司倚真。而他臉上發紅
,卻是因為想到殷遲方才那句「愛見美女,又不是甚麼不正經之事」,心中忙
替自己分辯:「我看過她真面目之前,已很喜歡見她了,可不是因為她好看。
我這回見她,是找尋身世線索,並同她敘一敘。」脫口低語;「就是說麼,她
美不美,又不相干!」
  只是他不懂,為何僅僅想到跟司倚真對面相逢,也令人心中不寧?酒醉之
下,更難壓抑心神。他起身踱步,原是為了思索身世之事,但司倚真的狡黠笑
貌在眼前晃來晃去,不由得甩了甩頭。酒酣耳熱中,這一甩登時有些暈乎。
  殷遲曾隨錢六臂練飛刀,目光原已敏銳,一年來在天留門地底城居住,僅
有綠焰燈與微弱天光照明,目力更上一層。一眼望見康浩陵的忸怩,又聽了他
那句「她美不美又不相干」,立即領會:「那朋友是個姑娘。」卻未道破。
  康浩陵竟未知覺自己把心事講出了口,假作清醒地道:「那朋友與你一樣
,有些古怪,有些神秘,可待朋友很仗義,我原也想替你二人引見。追凶之事
了結後,你要不要跟我同闖北霆門?」
  殷遲道:「我很想,卻不能去,我得辦理復仇之事。」
  康浩陵應了聲,他口頭說得正經,暗地摸摸面頰,不知自己有無害羞異樣
。心中繚繞的,盡是司倚真替自己敷藥裹傷,以及那似有若無的溫軟依偎。但
覺面上發熱不退,也不知是醉酒抑或相思之故,怔怔轉回身來。
  卻見殷遲自管呵欠:「我倦了,咱們到樹林裡找地方過夜,還是怎麼?」
他帶傷飲酒,傷藥又正在發揮療癒功效,身子確然沉重疲憊。這呵欠一打,語
調立時充斥濃濃酒意。
  康浩陵心潮起伏,眼前一時是宋惠尊慘死街中之狀,一時是司倚真瑩亮目
光。受到那呵欠感染,也暈得很了,向地下指指:「在這地睡罷。天上無雲,
今夜不會下雨。」
  殷遲愕然道:「在騾馬路中間睡覺?清晨拉貨的騾車經過,怕不把人碾平
了?」
  康浩陵拾了幾紮乾草,走開幾步,仰身倒在乾草之中。他日間力戰,晚來
醉酒,這一躺,半個人已墮進了夢鄉,管他騾車馬車?揉著臉道:「這兒睡。
騾車來時,誰先起身,誰便輸了。」
  這賭賽倒是大投殷遲所好,忙也去拾乾草作墊褥,一面附和:「好,誰先
起身誰便輸!」再也忍不住好事心情,想問藏身北霆門那姑娘之事,側身叫了
聲:「喂!」
  耳聽道旁樹間風聲習習,村中狗吠微聞。這祥和村聲之中,康浩陵鼻息沉
穩,已然睡去,竟是喚之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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