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16-05-29 12:12:22第二十三章 治池 3 翻義覆情
殷遲「唔」了一聲,卻不即答,一口氣不停地連灌六七口酒,才坐了下來
,眼望別處,緩緩說道:
「從前有一位禮賢下士的貴人,也是青年歲數。他自己是個武將,握有兵
權,卻結交了些懷有異能的江湖人。他為了拓展秘密勢力,養了一批殺手。他
待這批殺手很是客氣,雖然這批人尊他是主公,他卻從來不把他們當作低自己
一等的屬下。」
康浩陵讚道:「這人很好啊。義父逼我讀書,我讀得雖少,也知道春秋時
候幾位赫赫有名的公子,就是這麼做。這位貴人很有古人的格調。」
當時之世,武將甚或文臣收羅江湖高手、豢養為殺手,作為自己權勢的羽
翼,極是尋常。康浩陵聽了那一番敘述,絲毫也未曾將之與自己義父聯想在一
處。李繼徽所為,只不過是李唐以來無數將臣的慣例勾當罷了。
殷遲並不附和,停了一停,才道:「這批殺手是有組織的,開始領頭的是
一位武功高強的老婆婆,後來老婆婆的徒兒長到十多歲,表現特別突出,在眾
殺手中人緣也好,小小年紀,卻待眾位哥哥極為仗義,那貴人便命這徒兒繼位
。這師徒二人,創立了幾種特殊的陣法,又對這群殺手善加培養,令得這批殺
手無論是單獨行刺、或是群鬥,總是常有勝算。」
康浩陵聽到「陣法」、「群鬥」二語,陡地一怔:「義父曾說西旌青派當
年尚未背叛之時,已發明方陣群鬥之法。青派過去的大頭目曾有個叫做神蛾月
姥的,是不是老婆婆,不得而知,但外號既然有個『姥』字,也不會是太年少
的婦人了……」卻亦難以想像,殷遲要說的當真是西旌舊事。他對這位生死之
交極其信任,殷遲既自稱沒聽過西旌,便是沒聽過。
殷遲續道:「後來老婆婆死了,這徒兒繼續忠心耿耿地替青年武將辦事。
那武將未滿三十,這徒兒就將他當作了大哥。他替他心目中的大哥出生入死,
一共做了六年的殺手頭子,六年之中,不知遭遇了多少危險。
他是行刺的殺手,遇險本來沒甚麼稀奇,只是他總感覺有些不對,似乎這
『大哥』表面上待大夥兒一片赤誠,臨到重要關頭,卻總不惜犧牲自己人的性
命。這位『大哥』為了取信對手,攻其不備,在調度手下人的時候,總是拿他
們當作了棋子,該棄便棄,從不顧惜。」
康浩陵皺眉道:「這可不該。雖說兵不厭詐,但人家赤膽忠心待他,怎能
如此薄情寡義?該想個兩全的法子才是。這位『大哥』禮賢下士,難道是做戲
?」
殷遲道:「可要偽裝這麼多年,卻又不像。」
康浩陵沉吟一會,義父給他說的古人之事流過腦海,道:「這人若非作假
,便是極為厲害。他平日待下屬好是真,玩手段時的薄情寡義也是真,該放便
放,毫不手軟。這樣的兩面人,但盼我永遠不會遇上。」
殷遲望著道路盡頭,說道:「或許罷!那徒兒對大哥的情義雖厚,也並不
是只知愚忠。他慢慢懂事了,心裡也暗暗這樣懷疑。只是自己身為殺手頭子,
這話是決不能對同僚說的,以免動搖人心。
他有一個要好的姑娘,和這批殺手沒半點干係,他心裡悶的時候,有時便
向那姑娘傾訴。那姑娘雖也學武,對這些朝局鬥爭卻甚麼也不懂。但她深深愛
著那徒兒,於是他說甚麼,她都記得深刻明白。
那六年裡頭,被那『大哥』計謀所間接害死的手下漸漸多了起來。雖然新
進人手不斷遞補,但這徒兒眼睜睜看著同僚犧牲,心裡說不出的苦。他自己也
曾經被『大哥』陣前出賣,憑了頂尖的輕功,這才脫險。他本來是拚命慣了的
,一死也不足惜,可他對那姑娘也是刻骨相愛,姑娘的親人已不在人世,自己
倘若也死了,誰來照顧她?
終於讓他尋到了一個契機,帶著十幾位兄弟不告而別。他是不想幹這殺手
頭子了,那十幾個兄弟,也是在長年的顛沛流離之中灰了心的。他們出走,也
不曾投靠別人,而是要去個『大哥』找不到的地方,種地放牧,盼望後半生能
過上安生日子。」
康浩陵點頭道:「不告而別,不算是最好的辦法,但那大哥這麼對待他們
,既無法說破,早些離開,也是自保之道。」
殷遲盯著他的雙眼,揚起語調:「你也覺得這樣好?」
康浩陵見他如此在意,有些奇怪,隨口道:「本來麼,為了報主而死,是
應當的。只是…那大哥待他們也沒多大道義。他們為了自保,被形勢迫得離去
,也不能說是錯。」
殷遲仍不放過他,又問:「若換了你,你會怎樣?」
康浩陵一愕,想了好一會,才緩緩道:「我不會走。若是我師父、義父這
樣待我,憑著他們的恩情,我也該拿命去還。那位『大哥』是主公,地位便如
師父一般了。」
殷遲道:「縱然教你心愛之人傷心,也要這麼做?」
康浩陵又想了一會,道:「我現下還沒有心愛之人,若是有,我自當替她
找尋最好的歸宿,讓她忘了我。要麼就不要認這個主公,既然認了,這個『義
』字總得拿命去守。」
殷遲揚眉道:「往而不復,算甚麼道義?到你有所牽掛之時,未必便這麼
想了。」
康浩陵失笑道:「你年紀這麼輕,怎地說話像個老頭兒?我自己不走,沒
說天下人都得死守啊。若是你覺著走了的好,我也幫你。若有人負了你,我也
覺著你無須對他講義氣。」
殷遲弄不明白這當中的分別,臉現迷惘。康浩陵道:「我自己怎樣做,朋
友怎樣做,是兩碼事。我自己不願辜負『大哥』,這是道義;朋友做些甚麼,
只要他不幹壞事,我必幫他,這也是道義。」
他頓了一頓,自覺好笑,在殷遲肩上拍了拍:「說得跟真的似地。咱們誰
也不是那徒兒,都不是那大哥的部屬,這麼認真幹甚麼?你接著說罷,那徒兒
與他的心上人,後來自然是結成良緣了?」
殷遲無聲長嘆,道:「是啊。他們退隱不久,那姑娘便懷了喜。這徒兒在
新婚後做的第一件事,是出遠門去見一位生平知己。這一去,直至孩子出世,
再沒有回來,孩子始終也沒見過爹。」
康浩陵為他話聲中的哀傷所感,不敢亂接話,訥訥地問:「為…為了甚麼
?」
殷遲道:「那位知己,將這徒兒給殺了。」
康浩陵出其不意,吃了一驚:「不是知己麼?怎麼…怎麼……」
殷遲語調毫無波瀾,道:「真正原因是甚麼,沒有人曾知道。」
康浩陵忙問:「這知己…是那『大哥』派來的?」
殷遲堅定地搖頭:「決計不是。雖說他們三人淵源很深,但這事件發生之
時,他二人與那大哥已再無瓜葛了。」
康浩陵想了想,又推測:「那徒兒帶了一批人出走,那大哥必痛恨得緊,
該不會是暗地裡買通了那知己,叫他出賣和殺害朋友?」
他在李繼徽的薰陶之中成長,聽了不少險惡心術。他聽人說起江湖傳聞、
又或是耐著性子讀書時,頗為憎恨這類背叛負義的歷史故實。但他越是厭惡人
情翻覆,李繼徽越是迫他去記住陰謀詭計的可怕之處。一聽江湖上曾有如此慘
變,義父要他牢記的事,便油然湧上、說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