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送飯 4 懸念顛覆
他敲了敲腦袋,迫自己鎮定:「須先弄明白黎紹之這人與我有何干係,再
來想他何以找上我。他是奧支第一,以我當前的劍術,可還不能妄想找他挑戰
,我和他可說素昧平生之至…勉強要說有牽連,是我二人在『彌確巷』打了一
場,我刺傷了他……」
想到自己以突來的應變勝了這個硬手半招,即使二人相差太多,自己轉眼
被打倒,仍有些得意。「…還有一回事,卻不知算不算干係?我曾在火塚場外
,竊聽他偷祭那被處死的師弟,知道了他足以致死罪的秘密。他當時不知我在
偷聽,祭拜得真情流露,才會在『彌確巷』被我嚇一跳。」
縱有這二層關係,仍是不曉得黎紹之怎會給他送飯治傷。「他…不願餓死
我,要向我問話,顯然只因為我是南霄門人,能解答他某些疑難。」不自覺摸
了摸南霄門人的束髮紅巾。這身赤紅色的師門服飾是畢生榮耀,縱是在牢獄受
辱,只要這身服飾仍在,便不會妄自菲薄。
「瞧這姓黎的模樣,坦蕩蕩的,不像是會弄甚麼心計的卑鄙小人。他…當
真有心打聽一個南霄門人,並害怕被冷雲痴發現。我是不是信他?」回思黎紹
之種種粗魯卻直截的神態,以及在火塚場中對師弟的悲悼,無不出於至誠,「
我願意信他!」
然而黎紹之要打聽的南霄門人正是自己!
陡然之間,康浩陵憶起惡夢中那對年青男女。「倘若那竟是父母,我爹身
上為甚麼帶了刀傷?誰砍他的?是我燒昏頭了,發夢胡亂編造?」
神智清楚時既然想不透,康浩陵委實是發急了,又或許是黑牢之中,特別
管不住自己念頭,竟異想天開:「那我便趕緊做幾個夢,且看能尋出甚麼線索
來。」若出了黑牢,這念頭便是荒誕幼稚,但他受困於此,長夜無聊,於是側
臥在地,打算睡覺。
誰知越想做夢,越難以入眠。康浩陵生平從無失眠之症,無論在南霄門的
弟子寢室,或是道上荒郊,總是說睡便進入夢鄉。此時身體尚虛,傷口正當修
復,又甫飽餐一頓,理應馬上呼呼大睡才對,卻愣是睡不著。臥了半天,不知
時辰過去若干,臥得手足僵硬,仍然神采奕奕。
如此輾轉反側,餓了便爬起來吃黎紹之留下的冷菜團,又不知過了多少時
候。黎紹之果然一直沒再來探監,僅有衍支弟子來送小盆清水、打掃罐中便溺
。直到第十天上,門鎖突然大響,牢門被人粗魯地拉開,一片亮光泛入,煮肉
的香氣迅速飄滿了整間黑牢。
一名衍支弟子重重將食盤放在地下,喝道:「十日已到。還活著便吃罷!
」說著提燈來照康浩陵,要看他是死是活。
康浩陵在牢中關得沒了日夜之感,只靠衍支弟子一天一次的清理來數算日
子,此時並非送水打掃的時辰,渾不提防有人突然深入牢中,急忙伏低,裝作
奄奄一息之狀。
牢房中甚是氣悶,那衍支弟子不願多待,罵道:「龜兒子命倒硬。」搡了
他肩頭一把,退到牢門口,連聲催他快吃。
康浩陵慢慢爬起身來,見食盤中是一堆零零碎碎的燙羊肉,和一些豬肉骨
頭,想是從伙食中撿來的剩菜,又有一把酒壺狀的物事,此外更無其他青菜麵
餅。他暗笑:「冷雲痴讓我一月吃三餐,每餐只送酒和肉,原是要讓我多日飢
餓之下,抵受不了酒肉之毒,因而傷身,甚至暴斃。不料卻是來給我補身子。
他果然不知道黎紹之在給我送飯!」言念及此,對黎紹之又多了幾分信任。
他不似殷遲那樣擅長做戲,唯恐病弱樣子裝得不像,又怕身上的草藥氣味
被那衍支弟子覺察,忙狼吞虎嚥,把豬羊肉都吃個乾淨。
牢中臭氣沖天,那衍支弟子又離得遠遠地,並未聞出康浩陵身上的傷藥氣
息,見他津津有味地囫圇大吞,獰笑道:「這樣吃法,你一個月不到便要見閻
王了。」
康浩陵心想:「一個月不到,我便要出去拿那石脂水縱火燒樓。我越獄的
力氣,還得多虧你拿酒肉犒賞我。」那酒味實在不咋地,寡淡還帶點酸,又扎
喉嚨,也不知是否釀壞了的廢酒,專門供給犯人喝,以節省物力。康浩陵一想
:「喝了酒,或許便不失眠。」二話不說,仰頭灌了下去。吃飽喝足後,趴伏
在地,將臉藏了起來。
那衍支弟子離去後,康浩陵果然好好睡了一場,卻也沒再做任何有關童年
的夢。如此又過了不知多久,平日投擲泥塊當暗器打,默念「捕星式」的要訣
,傷勢也已大好。他在腳鐐連結牆壁之處探索了幾次,心知要脫身便須連著牆
土一同掘出,而那必要尋得工具,只得暫且死心。
某一日,黎紹之終於再度來訪。康浩陵算準這並非衍支弟子前來清理的時
辰,正大大方方地站樁,培養氣力。黎紹之開門進來,嘿嘿冷笑:「你倒好精
神。」
康浩陵被他撞破,也不慌張,逕自收功坐下,笑道:「黎老兄再不送飯來
,我就沒精神了。」
不知為何,他一見黎紹之就輕鬆起來,說話一反常態,浮滑了幾分。彷彿
在內心深處,知道黎紹之斷不會加害自己,更對自己頗為照顧。他從前實是想
也沒想過會對一個北霆門人講出這等玩笑的。倘若黎紹之不是敵人,他甚至會
感到,這人待他有如長輩叔伯。
黎紹之哼了一聲,緊緊閉上牢門,將一件物事擲在他面前地下:「你認不
認得這物事?」
油燈照耀之下,康浩陵瞇著眼瞧去,一見那物事,心中砰地撞了一下,有
如白日見到鬼怪或甚麼絕不願相信的可怕之物,頓時又是驚慌,又感迷惑。黎
紹之手中一盤飯菜香氣直冒,他卻絲毫不覺。
黎紹之道:「認得便說認得。快說!」
康浩陵想說:「讓我碰一碰,驗一驗。」卻發不出聲來。他慢慢伸手,觸
到那黑黝黝的物事,入手有些滑,摩擦之下又有點澀,確是牛皮所製。他彷如
置身幻夢,好半晌才慢慢問出:「你竟然真把這物事找來了?這…不是我的罷
?」
黎紹之冷然道:「這物事我收藏了十來年,又何必找?當然不是你那件啦
,你那時才幾歲?戴得了這麼大的手環?」
康浩陵心中又是幾下狂跳,呆呆地重複一遍:「…收藏…收藏了十來年?
」
黎紹之道:「又來廢話。你究竟認得不認得!」
康浩陵心中在說:「我在夢裡認得。」使勁一甩頭,拿指甲狠狠掐了自己
大腿一把。他身在牢中,指甲已多時未修剪,一掐之下疼痛不已。他茫然無措
:「若這是作夢,我要怎麼才能醒來?」忽然想起自己在獄中並未修整臉面,
鬍鬚已亂長一氣,於是伸手去拔自己下巴短鬚。這一拔確然甚疼,脖子一縮,
卻並未「醒來」。
黎紹之見他自虐不已,不知他在犯甚麼傻,忍不住好笑,道:「鬧甚麼?
你且瞧瞧這皮環兩端的裂口。」
燈光並不甚亮,康浩陵撫摸那物事兩端,果然有斜斜切口。黎紹之問:「
你識字不識?識得多不多?」
康浩陵傻子般點頭:「我識字,可不知多不多,讀書也還…還能對付。」
黎紹之瞪眼:「誰要你讀書?你瞧那上頭的字。」
康浩陵將那黑色皮環舉到燈旁,上面一行縱刻之字,填著白色顏料,清晰
明朗,蠅頭小楷極工,乃是一個「霆」字與「康靚風」三字。黎紹之道:「這
是我恩師的書法。」
康浩陵喃喃道:「是冷雲…冷門主。」冷雲痴一代武學大師,素不以學識
聞名,居然能作如此精美的書法,本應大出他的意料。但這刻他甚麼主意也亂
了,聽見是冷雲痴的字,一點兒詫異也沒有。
這是一只斷開了的皮環,儘管上頭有字,儘管周徑較闊,但那顏色、質地
、厚薄,正與自己夢中所見、幼年時手上的手環相符。在他夢裡,那手環被第
一次見面的師父妘渟硬摘下來,拋在地下踩踏,而後不見蹤影。十多年來早便
忘了,若非一場高燒,再也不會想起。
康浩陵一邊心臟狂跳,一邊又覺著身子發冷。他慢慢抬頭,直視黎紹之,
問道:「這皮環的主人……是,是甚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