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炸爐 7 重出生天
殷遲走避不及,猛一閃身,竄上了大網,落在韓濁宜身畔。
那丹爐便如一隻怪獸橫躺於地,正在張大身上的許多裂口,吐出氤氳紫氣
。那紫色與老秦燃燒斷霞池水的火焰是一般顏色,腥臭亦同。老秦不知韓濁宜
在此,只向著丹爐一股勁兒大哭:「全完了……完了——」
殷遲對這固執的老秦素有好感,室中三人反正要一起死,不忍見他傷心之
餘被毒氣所圍,叫道:「老秦,上來!我接你!」
老秦聽若罔聞。但見丹爐裂縫漸大,殷遲隱隱可見爐中果然分作三層,便
與馮宿雪曾告訴他的一致。淬煉中的五色藥液,從裂縫一小股一小股淌了出來
。
左右是死,不如放手一搏。殷遲忽地放棄赴死之念,提起韓濁宜,湧身跳
了下來,探手便去爐中撈丹藥。他記著馮宿雪之言,向三層中的魄定丹、神凝
丹、斷霞散分別掏摸,爐中高溫炙得他慌忙縮手。見老秦委頓在地,於是踩住
韓濁宜身子,去剝老秦手上的樹皮手套,在手上裹了,忍著灼痛,將爐中的丹
散掃至自己木箱之中。
那製煉中的斷霞散是大小不一的白色顆粒,有若溪底碎石。殷遲掃了一把
,已被毒氣燻得雙眼朦朧,心念速動:「丹爐炸裂的震盪不如預期猛烈,看來
還是毒氣危險,我何妨冒險從門外的鋼絲長索逃走?」更不留戀,一手從網中
拽下韓濁宜,一手扯了老秦胳膊,便往藥房外衝去。
老秦極力掙扎,要回到爐邊守候。殷遲喝道:「我這是在救你命!」老秦
似乎神智不清,雙手抱住了殷遲之腰,使勁奇大,殷遲一時間倒也甩之不脫。
三人跌跌撞撞地出了藥房,來到外邊平台,卻不見馮宿雪與一干追兵。這
個平台離地已不太遠,殷遲更增勇氣,朝下一望,五六股斷霞池水正往空中噴
起。人群忙亂中,依稀見到馮宿雪等人正在池畔,向著巨響連連的此處仰視。
殷遲高聲道:「老賊還你們!」一腿將韓濁宜踢下了平台。
韓濁宜長聲慘呼,墜向噴泉般的斷霞池。他的五名衛士、馮宿雪、天留門
人一起大驚上前。馮宿雪飛身而起,在長索上輕輕一蹬,長索朝韓濁宜甩了過
來,韓濁宜奮力抓住。馮宿雪在半空中轉身縱去,便要接應他一同縋下。
這一著卻為殷遲所破。殷遲掙開老秦懷抱,任其倒在藥房門口,只盼毒氣
一時侵襲不到門外。緊接著踏上了空中鋼絲,對正韓馮二人的頭頂躍落。所幸
丹爐之炸裂並未造成平台的過劇抖動,他又隻身行動,每一下動作,均準確到
了極處。
他伸足踹鬆了韓濁宜抓在長索上的雙手,韓濁宜便即跌下。馮宿雪不得已
,急忙俯身去抄韓濁宜身軀,殷遲已搶過長索,急溜而下。
馮宿雪負著韓濁宜,疾竄晃身,在半空中踏到了山壁。她沿著山壁落地時
,殷遲已奔至通往山外的甬道口。
斷霞池水噴發,丹藥房藥爐炸裂,老秦中毒倒地,眾人唯一指望的韓濁宜
傷痕累累,又受了驚嚇,天留門人再無暇去追趕殷遲。
他憑著一股重新燃起的求生意志,以絕無僅有的快速,奮力以雙臂雙腿交
互攀著甬道壁,絕不管傷勢作痛,一路爬上。
驟然間清新的山風迎面襲來,聽得蟲聲唧唧,這正是北地的初夏午夜,露
天氣息沁涼甜美。他已從這大半夜的連番惡夢中逃出生天——又或者說,是掙
脫了長達兩年的惡夢!
他連連吐納,想將胸中藥氣排出,卻總是鬱悶欲嘔。險地難以再耽,便慌
不擇路地摸黑向山下逃去。
※
然而天留門一帶地勢空曠,殷遲逃了一陣,便知下山反而危險,於是扭頭
又往後山奔去。自在雪澗旁練劍以來,他已知天留門所在是座又長又闊的山脈
。後山從來幾乎不見人煙,並無道路,此時正當黎明前的昏黑時刻,更是難行
。殷遲原已帶傷,中了韓濁宜的毒針,又吸了些丹爐毒氣,在短小樹叢與長草
間越奔越是疲累,終於在一條小溪邊頹然仆倒。
他不知這兒有溪,聽見水聲潺潺,這才醒悟,暗道:「我終究能活命。」
於是趴在溪邊狂飲了十來口溪水。放下背後木箱,正要清洗裹傷,轉念一想,
摸索著尋到一個天然形成的地洞,將之掘深,把木箱放入,在洞口密密堆上了
溪石。布置完畢,已甚是氣促,便除下衣袍,跳入溪中,撈水在背脊上沖洗。
待洗淨傷處肌膚,殷遲舉起短劍,手臂向身後一伸,咬牙便去割背脊肌肉
。對準中了毒針與鋼鏢處旁邊的皮肉,拿劍尖一挑,伸手將毒針和鋼鏢都取了
出來。這兩件異物整晚停留體內,他又屢受更多毒傷侵襲,傷口無法恢復,已
有些膿液。他取出針鏢,又裹好胸腹的劍傷,再也支持不住,未能穿回衣服,
便倒在溪邊,沉沉睡去。
昏睡中又回到慣常的凌亂夢境,夢裡是想像的南方山野,自己孤身一人,
在荒煙蔓草間徒步尋覓仇人江璟的身影,喃喃唸誦:「阿娘說仇人聽了阿爹的
勸,去到江南做生意。六臂伯說他做的是開銅礦的行當,住所叫做『翻疑莊』
,在寶鳳山……湘西山嶺那麼多,我如何尋覓?…嗯,我認得他,阿娘繪了他
的形相,維妙維肖……」
應雙緹原本僅知江璟歸隱南方經商,而江璟的銅礦生意與「翻疑莊」的名
號,她僅能由錢六臂處聽見轉述,狠狠地刻在仇人情資之中。她永遠沒有機會
聽得夫郎親口述說重逢時的暢飲,沒有機會聽得殷衡打趣的盤算,說要讓兒子
跟著摯友學做管家了。
驀地裡,山野間傳來陣陣狗吠。這卻是以往夢境中從未發生之事。
殷遲在夢裡出了一身冷汗:「為甚麼會有狗吠?這狗吠很熟悉,不是甚麼
好事!是甚麼壞兆頭?」翻了幾個身,兩腿用力一蹬,登時醒了。日光耀眼,
天已大亮。
一人大聲叫嚷:「我沒說錯罷!他身上有香料,狗子認得出。那香料,是
我在藥房門口抱住了他,親手給他點上的!我又偷了他日常佩戴的本門香囊,
狗子知道他是敵人。」這聲音竟只有數尺之遙。
另一人道:「老秦辛苦了,且請靜臥休息。」
老秦道:「謝謝…謝謝門主關懷。」
那人道:「先前是我屢次得罪於你,多得你不計前嫌、忠誠未改。今日能
捉得這奸險小子,回去送他進斷霞池受刑,全賴你奮勇立功。我…好生感激。
」
殷遲躺在地下側頭看去,馮宿雪領著數名灰衣門人,已執劍將他團團圍起
。頭頂、腳邊各有兩條大獒狺狺作聲,躍躍欲動!他一身是傷,又未著衣衫地
仰躺於地,強弱懸殊,再無脫逃之理。
馮宿雪身旁二人抬了一副擔架,老秦臥於其上,蓋著薄被,正怒目戟指地
對著自己。
他敬佩老秦的硬氣與執著,一念之仁發作,非但饒了老秦性命,還將他救
出毒氣滿佈的藥房,竟換來這逃不過的劫厄。殷遲想到這裡,只覺自己一生荒
謬滑稽,突然縱聲大笑。
馮宿雪一聲口哨,四條大獒便向他身上撲來。天留門人的劍尖也遞向他全
身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