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悟劍 2 異路暗通
他越打越快,眼前彷彿出現了「無劍之劍」四字,在導引著自己領悟,可
也不敢多想。要知他受義父與師父的嚴格規訓,身旁之人盡是同樣規矩的南霄
門人,並曉得世上有一批「西旌」死士,不問因由、誓死效忠李繼徽,他雖非
身在營伍,卻在軍紀般的薰陶下成長,早已養成了死板順從的性子。倘有甚麼
武學相關的念想,只要師父未教過、未認可,他全當是旁門左道。
他卻不知自己的天資實在遠過於此。一板一眼的套路練法,等如扼殺了他
的武學天分。這又不能全歸咎於師門,而是康浩陵自己為求進步,卻不巧生就
一門倔脾氣,只知死守成規,潛能盡都被壓抑了。
——到了這黑牢之中,師父管不到、師兄點撥不到,有疑問只能自己求解
,解出來了也沒人能說他是對是錯。只求戰勝,反而成了突破的契機。
因為武道原本便是求勝。可是此刻的他,對於這一層至為簡單、至為清楚
的道理,尚未覺悟!
他空手的「劍」使到後來,自然而然,眼前幻出了黎紹之的身影,在給他
餵招。黎紹之招數活、膀力沉,正是內外兼修的極妙敵人。這時他又真盼望黎
紹之趕快來送飯了,好讓自己驗證驗證。他執著於武,與人過招後「覆局」的
本領甚高,黎紹之在「彌確巷」的招式,以及那天將他摔了一記的拳法,臂腿
軀體的每一寸動作,不住在他腦中湧現。
眼前恍如刀光重重,自己穿插其中,要伺機突出一招「捕星式」的絕招,
將敵人當頭籠罩……
記得黎紹之有一招原是兜頭猛斬,自己斜身一閃,黎紹之刀鋒忽而急偏,
改為橫削左耳,由直轉橫的勁力卻迴旋得極是巧妙,不但能削去左耳,還可能
將自己半個頭顱砍下。當時自己應以半招「捕星式」的「鵲驚叢中」,以相對
輕薄的劍刃將刀鋒往上一帶,險險格開,卻沒能發揮下半招攻勢,將比自己高
大的黎紹之罩在網內。
「列霧刀法這等迅疾,有時根本是使劍的法子,偏鋒打法甚多,偏偏伴以
沉猛力道,難練難擋。為甚麼北霆門上代要這樣創制刀法?」
「本門馳星劍術雖說是劍,到了最高境界,則是以渾厚劍網相攻,敵人再
快也逃不脫。小時候師父罵我好高騖遠,妄想練成渾厚內勁,只因師父說內勁
是捕星式的重要輔佐,而我好生嚮往……為甚麼劍術反倒如使刀一般厚重?」
一時之間,只覺自己既不懂刀,竟亦不懂得劍。惶惑了片刻,一個奇想驟
然掠過心頭!
「若是以劍使列霧刀、以刀使馳星劍,又是甚麼光景?」
這奇想甫一萌芽,尚未理清,他右手已虛擬握劍之態,雖不曾練過刀法,
卻自然而然將黎紹之那一招直斬轉為橫削的招式使出。兜轉之際,手腕輕輕巧
巧一旋,接著想也不想,便覺得與自己對打的那人定會使出「鵲驚叢中」的上
半招。
這是當時他與黎紹之對敵的招式次序。黎紹之那時以身量、臂力、刀身份
量、刀法快捷四大優勢,迫得自己下半招使不出來。這時他想像中的敵人仍是
黎紹之,那四大優勢一項不少,只是二人對調處境,變成黎紹之以「捕星式」
和自己對攻,那是沉上加沉,該如何抵擋?
這疑問,他連想都來不及想,手腕已陡然一沉,想像的劍鋒斜斜急墮而下
,縮進了敵我身子之間,緊接著向上刺出,正是敵人咽喉部位!
跟著「劍尖」蓄勢,手腕微微內收,劍尖一刺入敵人咽喉,為防敵人反擊
,一聲低喝,劍已化為了刀,雙手握刀,上臂力振,藉由近身發勁的爆發之力
,硬生生將刀刃斫入了假想的敵人胸膛,手上彷彿感到敵人胸骨碎裂!同時跨
步逼前,直至腳鐐的鎖鍊扯得筆直,不能再進。
當這刻,假想之敵的咽喉、心胸要害連遭重殘,若不後倒,亦只掛在他兵
刃上垂死而已。
康浩陵達到了假想的勝利,卻登時愕然停住了腳步。手仍握拳停在半空,
手臂肌肉也未鬆勁,呆望黑暗,再也不動。
如此打法,上半部陰狠狡猾,下半部過於剛猛,哪還有馳星劍該有的樣子
?
而令他驚愕呆滯的,卻不是因為使出了風格雜混的招數。
——陰柔的暗襲與陽剛的猛擊交錯,正乃是正宗「列霧刀」的刀意。
他於列霧刀雖所知不多,只因北霆門是宿敵,他又練武極勤,時時向師父
師兄提問,自然聽過這一個要點。
「這是甚麼招?這不是馳星劍,也不是列霧刀,然而…然而這是列霧刀法
的意態!」
驟然間,練功練出的些微汗水,似乎在寒冷的牢房中凝結了。
「縱然列霧刀中沒有這一招,北霆門人一旦置身相同之境,使到興發,功
力又與我差不多,多半也會這樣出招。我…我怎地信手將列霧刀的刀意發揮得
如此順當?絕不可能,這,這絕不可能。」
回思自己生平見到的列霧刀:師父妘渟與見多識廣的師兄們,均能以記憶
中的列霧刀替自己餵招,那不必多提。實戰經歷中,風渺月是一位,黎紹之是
一位,均屬一流高手,卻各僅有一次,且自己的狼狽也不用提了。
搭救赤派衛尚仁那次,林中夜鬥奧支弟子,自己身上有傷,只求殺傷對手
、將衛尚仁救出,沒去留意敵人刀招。最後還有數次,是他為了找尋司倚真,
曾埋伏於衍支弟子演武場之側,只是一來他嫌這樣卑鄙,不願鬼祟偷瞧;二來
也是衍支弟子功夫太差,他不屑多瞧。
照說,那些經歷,怎麼也難以令他熟悉列霧刀意,更別說順手使得那樣行
雲流水了。
——「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馳星劍與列霧刀確實有理路相通之處。」
「只有這樣,雙方掉換了兵刃來使,方能威力不減,甚至更強。」此念一
出,背脊上感覺更冷,他這才發現自己已轉為滲出冷汗!
接下去心不由己,自然便想:「馳星劍若是以『無劍之劍』來使,固然可
以,以刀來使,恐怕也行。列霧刀定也是同樣的道理。當中關竅,便是使這路
功夫之人,必須將馳星劍、列霧刀都學全了,那就能劍意刀意互補,揮灑自如
。」
然而,二派的劍意與刀意,怎能互補?莫說刀和劍構造、形制大相逕庭,
使動時的根柢架式就不同,揮出攻敵的方向亦有無數的大細差異。況且南霄、
北霆互為世仇,豈有武學相通之理?
康浩陵越想越驚,這豈不和那些妄想「刀劍雙修」的叛徒一樣心思了?那
些在十月南霄門刑期被處死的叛徒,都是暗地與北霆門人談條件,事發而給北
霆門遣回的,死後姓名仍遭門人代代唾罵。他用力搖頭,想驅走自己的一番推
測。
「須找黎紹之來再打一場,看個明白。」
在黑牢中關了這麼久,憤怒有之,沮喪有之,自得其樂有之,此刻卻是第
一次,他感到孤立的害怕:
「我可別給關瘋了,得找黎紹之來,將他的身手瞧仔細,證明我方才是想
入了岔路…那一定是馳星劍,我一定是使的馳星劍。好端端地,爹的鬼魂又不
會來附我的身,我怎可能使得出列霧刀?怎會…怎會依著刀意創制新招?」
使出列霧刀的既有刀招,還可說是過往交手的經歷無意間闖入了腦海,而
隨機觸發新招,那是冷雲痴、風渺月那等北霆門大高手才能辦到的事,黎紹之
去創招,則恐怕仍有斧鑿痕跡。一個南霄門人若是辦得到,那真是謬之極矣!
「嗯,這次要跟黎紹之打久一點。卻要尋個甚麼因頭去挑釁他?最好是襲
擊他一個措手不及,情急之下,招式一定更精妙。」
他緩緩鬆勁,回到牢房一角坐下了。最後這莫名其妙的兩招竟似分毫不費
氣力,打得還比平時使馳星劍更輕鬆,此事太過費解,太過荒謬,想得他凝重
的臉上也逐漸露出了苦笑。
而與其說是苦笑,毋寧說是體會到自己隨機二招甚具殺傷力,不由有些管
不住的欣喜。
又去思量如何挑釁黎紹之:「我吃飯吃到一半,便偷襲他,誘他跟我打?
沒錯,如此便可趁機記下招數,不必去問司姑娘,就不算是偷招,她也不必出
賣假師父。我從黎紹之身上學列霧刀,毫不卑鄙,最多只能說我悟性高,哈哈
!」這一念頭,只怕是他生平第一次自稱自讚,也總算寬心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