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16-08-20 08:37:21第三十五章 敗陣 3 驅電奔山
康浩陵僅料及黎紹之會使出帶有馳星劍意的刀法來,沒想到是這麼難解的
一招。自己頭頂風聲響起,刀刃馬上要到腦門。而眼中的黎紹之門戶大開,對
於自己的倒刺,亦無絲毫擋架餘裕。
上一回如斯生死交關,是成都府市集打鬥,全靠那刺客面對面之下鬥志忽
失,方脫險境。這一次遇上的是黎紹之,此人性情魯直,打到這關頭,絕不會
改變心意。自己若是變招橫劍,去格打上頭那一刀,肯定不及一劍直刺黎紹之
下顎來得快速!
除非,除非黎紹之也在盤算變招,那便有不到一個眨眼的工夫能挽救——
驀地裡,黎紹之刀勢往內一縮,反手急撩,要在不可能之中解救康浩陵這
一刺。
康浩陵卻在同時猛然抬手,橫劍上舉,要去架腦袋上那一刀。
二人各自含胸後退,奮力要將相鬥距離拉開——
刀劍於極巧極巧之中,錚然相交。
倘若康浩陵並不舉劍,黎紹之這下撩一刀還未使全,便會給康浩陵一劍從
下巴通入腦袋。如果黎紹之不撩這一刀,康浩陵舉起的長劍捕捉不到擋架時機
,頭顱早已一分為二。二人都無法預料對方會否變招,均冒著大禍,要改變同
歸於盡的局面,雖說是巧合,亦是因為二人心中手底,那份隱約的默契!
二人緊急變招,餘力不絕,刀劍撞開之後又同時盪回,再度撞擊!
雙方一邊紮穩腳步,刀劍一邊分分合合,連撞三下,才藉助刀劍相抵之力
,一起旋身躍開。
眾人尚未回神,死裡逃生的二人又已纏鬥一起。
二人的臉上都帶血跡,原來變招之餘,畢竟各自受傷。康浩陵左鬢之旁多
出一條短刀痕,是黎紹之撩刀時所傷,黎紹之的下巴則被劍尖刺破。
只是,看這兩張帶血面容,又不像拚命,而是追根究柢地要一分勝負,好
像人生只有這樁要緊事。
方才黎紹之那一撩、康浩陵這一橫劍,均是列霧刀法的基礎套路。場邊眾
人看得情切,誰也沒再去計較,何以黎紹之有時能使馳星劍、康浩陵頻頻使列
霧刀?可是眾人卻不免疑惑:二派弟子在清算場上同歸於盡之事,向來都有前
例,康黎二人怎地卻屢屢在殺招之中想盡辦法變招,倒像不願意重創對方?
五年清算場上,除了北霆門的茶水雜役外,個個都是雙方十中選一的好手
,加上二位門主,人人眼睛雪亮,均看得出康黎二人拚個高下的決心,也看出
了二人於拚鬥之際又想打倒對方、又怕傷了對方性命的矛盾之情。
從來南霄、北霆門人站到比鬥場上,無論事前揖揖讓讓、多麼客套,彼此
均能看出隱藏的仇恨和厭惡。康黎二人則似是純然論劍,鬥志均甚高昂,卻彷
彿無甚仇怨。適才的解圍出於默契,更是人人看在眼底。
兩人的刀劍路數愈使愈相似。向來端嚴的妘渟緊繃著身形,冷雲痴不住挑
動帶有煞氣的短眉,兩道目光一南一北,各自凝視場中自己的弟子,如何將「
刀劍相融」的暗訣,越使越是行雲流水。
封晉敏低聲問妘渟:「師父,弟子瞧黎紹之那刀,好幾招均有劍意。是弟
子走了眼,還是黎紹之偷了本門招數?卻又偷來何用?」
妘渟沉聲道:「南霄北霆世代為仇,琢磨敵人武功,天經地義。咱們也琢
磨過列霧刀法,研討過應對之方,又何須大驚小怪?」
封晉敏唯唯而應,卻不敢再問:怎地小師弟以劍使出的列霧刀,明明較本
門談論過的列霧刀招式更高明?甚至還更地道?他的猜想十分離譜:「那些高
招,豈難道是師弟在獄中閒來無聊,向北霆門囚犯學來?」
如果康浩陵聽見這番對答,定會知道這是妘渟在隱瞞「旦夕篇」的真相,
那真相是刀劍分途後,唯有兩派歷代門主方能得知的不光彩秘密。若以世俗事
物譬喻,便有如兄弟分產、或商舖分家,只有壓倒對方,在後人面前證實自己
,才是正道。豈能在雙方結下無數樑子後,承認百年前原為同宗所出?
可是康浩陵並沒聽見那對答。他全心與黎紹之對戰,此時也不管是流星式
、捕星式,或列霧刀法,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勝。這勝負又不是為了爭出是非,
也不是為了仇怨,乃是最單純又最快意的武鬥局面。
他出道至今,遇過三名高手。對戰風渺月時歷練不足,與殷遲相拚是最痛
快一場,卻不免揹負了保護宋惠尊的包袱,唯有與黎紹之的多次拚鬥,方是真
正的挑戰自身——
每鬥一次,自己的武技便躍上一階。少年人乍然領會「旦夕篇」這等機密
竅要,又擺著一位可敬對手在眼前,怎能不激發好強之心?黎紹之使出的列霧
刀高招越多,他現學現使,便融會更多,不到將黎紹之打敗的那天,鬥志將不
會停止。
這一回「五年清算」,至此已到了最後兩樁事端。夏晝雖長,日頭也已逐
漸偏西。
康浩陵右腿邁開,正面架開黎紹之由左側斜揮而至的一刀,左手乘隙向黎
紹之一拳擊出,這是馳星劍的空手輔助拳招。黎紹之手掌在腰間一立,料想對
方兵器的下一招仍是劍術而非刀法,必是轉身上步刺來,見康浩陵果然屈膝轉
腰,正要搶先進攻,眼中突然被夕陽光芒刺了一下。
在這一瞬之間,他看見康浩陵也瞇了瞇眼。二人都於急鬥間露出破綻,不
由自主轉為守勢。
黎紹之胸中鬱結已久,忽然之間,再也遏抑不住,捉住這不約而同遲疑的
一霎,單刀猛地大開大闔,宛若一座山頭崩毀而下,剛烈已極!
南霄門眾爆出驚呼,妘渟重重哼了一聲,封晉敏喃喃道:「山奔劍!不,
不對…這不是山奔劍,可卻怎能如此……」
黎紹之所使雖非南霄門所傳正宗,但那姿態與手法,正合於「捕星式」中
特別剛強的一套劍招,名為「山奔劍」。封晉敏等高輩弟子修習之時,受限於
「劍走輕靈」的慣性,加上本門正規劍身較一般長劍略窄,總覺「山奔劍」的
劍意與劍法之道相當扞格不入,不知前輩怎會創制此套劍招?它又怎會位居最
高層的「捕星式」之中?
此刻黎紹之一使出,修過「山奔劍」的諸位門人,連同見過這套劍招威力
的康浩陵,人人心中生出一個驚異念頭:「原來『山奔劍』竟要用刀來使!」
黎紹之雙臂一合,護住前胸的同時,已將康浩陵的劍頭削斷。隨即雙臂外
攘。康浩陵尚未來得及撤劍閃避,左肋下端已中了一拳,下顎正中遭刀尖劃傷
。他急舉長劍去擋,恰恰迎上對方反手迴砍的刀刃,否則一刀已斬入他右肩,
這一局便要玩完。
康浩陵展開本門遊步身法,忽左忽右,在黎紹之身旁繞圈急走,敗勢已甚
明顯。他只能在繞圈之間勉力鎮定,劃過下顎這一刀相當險惡,若非黎紹之手
腕略偏,刀刃便要嵌入他咽喉,而以黎紹之的剛力,加上「山奔劍」的趕盡殺
絕宗旨,自己人頭定會直飛而起。
康浩陵奔了三匝,二人兵刃相交十來下,身上卻仍因激動駭異而微微顫抖。
——黎紹之是甚麼也不顧了,是否也被我燃起了爭雄的野性,竟敢在冷雲
痴面前,以刀作劍,使出「山奔劍」來?
康浩陵隱約猜到,黎紹之正如自己一般,亦在這局刀劍混使之中啟發了「
刀劍同途」的實戰要旨。而黎紹之早已聽聞死囚所說旦夕篇的秘密,恐怕已不
知多少次暗中思索,是否曾如自己在獄中那樣掙扎?那樣地既感罪惡、又控制
不住地去鑽研?這時黎紹之打發了性,終於不顧後果地將所悟的刀理運使出來
了麼?
他並沒猜錯。二人都在從對方的招數中,當場汲取著「刀劍同途」的靈光
,那是心思還未跟上、身子已融會出招的直截應變。
康浩陵遊走之中,使出一招「盪聞天鐘」,這招他在蜀宮裡曾使過,為了
制住不明身份的宋惠尊,當時他一板一眼,全照妘渟所教去使,縱有威力,也
是在規範之中,無甚稀奇。這刻再出這招,竟混入了列霧刀「峽束驚浪」的奔
騰之勢。
失去劍頭的長劍有如一個浪濤打到黎紹之額前。黎紹之挺刀砸去,劍雖砸
開,雖亦順道以刀背將康浩陵小臂砸出一個破皮腫塊,自己眉骨上卻立即見血。
濃眉之中淌下血滴,他奮力睜大眼,但康浩陵那劍餘意未消,雖然受了一
下阻礙,卻有如繞過山石又打上岸的江浪。黎紹之左上臂當場被砍出一個創口!
在黎紹之接連受傷的空隙,康浩陵已撫平驚駭心情,只是激動仍在。眼見
黎紹之那與「山奔劍」十分相像的「刀招」越打越是穩重,教自己攻不進圈裡
去,而自己劍頭已斷,受創卻和黎紹之一般多,這刻再也無法逆轉守勢,就要
吃虧得無比徹底。忽地掠過一個古怪念頭:
「任高山多麼雄壯,山崩多麼驚人,天上的電光卻能輕易打入谷底。」
當下再無法細思,也不理會兵刃的劣勢,騰身而起。黎紹之仰身呼呼兩刀
,揚起二人之間一陣風來。康浩陵手中劍宛如要將這陣風撕裂,疾刺而前,夕
陽之下劍光大盛。
火塚場北側的北霆門人一齊驚噫。冷雲痴吸了一口氣,不由得轉頭往「旦
夕樓」的方位瞧了一眼。
北霆門人自然不明白門主的心意,目光只緊隨著康浩陵的劍路,交頭接耳
:「這套『電驅刀』,本門第二代弟子從不在南霄門人眼前施展,他們從何學
來?」
「正是。咱們路上對付偶遇的南霄門人,何須用到『電驅』這套刀招?」
「難道姓妘的年青時與本門高手對戰,暗暗記下了?」
不,這不是列霧刀法中的「電驅刀」,劍身模擬電光的偏角、刺出的高低
,均和冷雲痴所傳授者大異,然而康浩陵的手法已隱隱有電驅刀的精髓,由劍
來使這套刀招,更把「電光」形象發揮得淋漓盡致。便像黎紹之用刀使出的「
山奔劍」,也不依循正確尺度,卻比南霄門人所使更為渾壯。
只見一柄斷頭長劍穿過黎紹之形如山奔的開闊刀勢。黎紹之緊急使出師門
列霧刀,手臂外旋,去絞這柄劍。康浩陵受到他感應,不自禁也發出螺旋之勁
,刀劍登時相纏。
然而「電驅」之意才是他出劍的根本,康浩陵手腕硬生生扭轉,那劍突然
又轉為挺刺。他尚未熟悉自己所悟的「以劍作刀」,變化之際不免太過斧鑿。
手上忽然一陣銳痛,果然轉腕間露出破綻,黎紹之的刀已將他右手小指削去了
一片皮肉。
小指受傷,不礙持劍,康浩陵忍痛前刺,那模擬閃電的一劍瞬間抵達黎紹
之左頸。與此同時,黎紹之反手推刀,亦已來到他心胸之前!
突然之間,刀劍各自凝住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