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訴秘 4 私戀難隱
司倚真回到自己的屋院,徑直走向侍桐所居的偏間小房,隔著簾子說了聲
:「我有事找妳。」便掀簾而入。
果然侍桐正坐在窗前發怔,指間掂著一件細小物事。見小娘子移駕來此偏
房見自己,吃了一驚,忙站起身來:「小娘子怎不喚我出去?房裡狹小得很,
又不大乾淨,怎麼自己進來了?」
司倚真心中一怔,登覺失落:「從小到大,我來找妳陪我出去玩耍,不知
踏入妳房裡多少次了,妳如何和我生疏了?」強顏笑道:「妳雙手這般巧,若
是這小房還不算乾淨,那我的屋子更是豬窩啦。我在三峽船中說過要問妳一件
事兒,所以來尋妳。」
侍桐道:「是,是…小娘子要問我甚麼?」一掠手,將那物事揣入了衣袋
,忙來招呼小娘子就座。
司倚真對她暗藏物事的舉動裝作不見,坐在她床榻邊沿,拉過她一隻手:
「咱倆說話不必繞彎兒。侍桐姐姐,我問妳,妳這趟在外,可是遇上了喜歡的
郎君?」
侍桐又是一驚,手上用力摔了幾下,想掙脫司倚真掌握,司倚真卻握得老
緊。侍桐做慣粗活,哪裡能像她的小娘子,練武之餘,還有僕婦服侍一雙纖手
,養得如同不會武的姑娘一般細嫩?然而司倚真肌膚雖幼細,力度卻是武人之
手,更是自幼練棍、指腕強勁,侍桐的手被她輕輕一扣,竟就怎樣也掙不開。
司倚真不去握痛她,她卻怎麼逃也給捉得緊緊的。
司倚真微笑道:「好姐姐,別掙啦。老老實實交待,我便替妳作主。」她
素性好強,對上嬌柔怕羞的侍桐,說起話來倒像她是姐姐,而侍桐是妹子了。
侍桐低垂下頭,支吾片刻,又偷偷瞟了小娘子一眼,細聲道:「小娘子都
知道了,那我…我…認了便是。」
司倚真抿嘴一笑,問她:「是在川北遇上的?」
侍桐道:「妳又,妳又…怎麼知道的?」
司倚真道:「我見妳獻藥材給師父時,神態不正經,便知有鬼。」
侍桐急道:「我怎麼不正經了?」忽然間,她臉色發白。
她在大湖之畔撞上毒發暈厥的殷遲,當時殷遲甫受斷霞池浸洗之刑,遭天
留門人扒光了衣物、遺棄在地。她為了趕緊救人,原未計及其他,心中沒太多
男女之念。可是,可是後來在一條小溪之中,殷遲又在她眼前裸裎以對了。而
那一次,還有後來的許多次,她自己也未著寸縷,倆人的肉身毫無隔阻地相纏
……
她心間那幅湖光水色,是一切的開端。
司倚真道:「好,我不逗妳。跟我說說,那好福氣的郎君叫甚麼名字?是
何處人氏?」侍桐遲疑不答。司倚真雖說不逗,忍不住又道:「妳不說,我便
不替妳作主,讓師父將來把妳許給外邊不相干的男子。」
侍桐仍是不言。這卻不是她害臊,而是想起了殷遲的身世隱秘:「我聽了
他生病昏迷的夢話,才知他出身那樣慘,又給使毒的惡人整得半死不活。他醒
來發現我都聽去了,那時他可有多焦急、多難受?」牧民帳房中,殷遲衝著她
怒吼的情景晃過眼前。「嗯,他不准我對別人提起一個字,我便不提,只因這
會害了他。縱是小娘子問起,我也…我也不能說!」
司倚真嘆道:「妳一定不肯說,我也沒法子。」
侍桐正鬆了一口大氣,待要跟小娘子賠不是,卻見司倚真緩緩伸手入懷,
取了一個胭脂小盒出來,往床榻邊的小几一放,笑容微斂,慢慢地道:「可是
我卻知道他是誰。他叫殷遲,對不對?」
侍桐嬌軀一震,目瞪口呆地望著小娘子,被司倚真握住的手霎時涼了下來
。司倚真黑溜溜的眼眸也望定了她,彷彿要直瞧進她心底最溫柔的地方,把那
收藏得密密妥妥的神秘郎君映照出來。
侍桐呆了好半晌,才省起甚麼,失聲叫道:「是…是康…是康少俠——」
司倚真搖頭:「不是康大哥說的。他這老實頭,口風緊得很,只說你們三
人如何碰面、結下交情,卻半句不提那個殷遲和妳之間有甚麼,想來是妳託他
別洩密的罷?可是妳自己呢?」
侍桐傻傻地說:「我,我怎麼了?」
司倚真道:「妳沒守住秘密呀。妳把這胭脂盒子贈給了那個殷遲,這是女
孩兒家的私密物事,我自然一見便猜到了五六分。」
侍桐心裡大急:「我給他的胭脂盒子,怎會到了小娘子手上?」伸手去拿
胭脂小盒,司倚真倏地按住她手,道:「碰不得!盒子裡填上了劇毒之物。」
侍桐驚道:「怎會換成了劇毒之物?」
司倚真道:「康大哥被困在北霆門的『旦夕樓』,我探明了黑牢地形與康
大哥所在方位,然後殷遲孤身破獄,救了他出險,這妳是知道的。」
侍桐怔怔地點頭,腦中想像殷遲如何一人一劍闖入北霆門。殷遲動武的模
樣她很少見到,頂多見著他練劍。意中人孤身救友,那是怎樣的風采呢?如今
他動身去報仇了,卻在哪方?侍桐心頭湧起說不盡的思念與戀慕,輕聲說:「
他去救人那天,說這一趟挺危險,不讓我跟。我說小娘子在北霆門接應,會幫
你忙的,他卻沒再說話,便…便離了客棧。」她略去了一件事沒說:「他是在
初更天起行的,臨去時還…親了我好幾下。」
司倚真道:「他半路冒出來,把我寫給妳的信拿去瞧了,與我書信計議怎
樣劫獄,這一手可真突兀之極,我還道他是前輩高人,不和咱們講禮數——」
侍桐替意中人辯解:「他是康大哥的好朋友,聽我說康大哥入獄,急得顧
不上禮數了。他平時…很好呀。」這卻十足十是護短。殷遲為人不但稱不上「
很好」,簡直偏激至極。總算殷遲搶拆私信、覆信給司倚真之時,還懂得一告
冒昧之罪,尚未算太過份地得罪她。
司倚真輕聲一笑,「唉呀,這般在意人家,連他一句半句的壞話也聽不下
去。」眼見侍桐被逗得臉蛋脹紅,才接著道:「我那時還怕是妳遭人威脅,要
他請妳寫幾個字給我,妳也寫了,不是麼?他和我籌畫劫獄之時,要我作他的
內應,便捎了這只盒子來,裡頭已填上劇毒,要我攜著防身。這種劇毒從所未
聞,藥效極狠,我還不曾請師父鑑定。」
侍桐嘆了一口氣:「這就是了。我沒想到他會拿我的…我的胭脂盒子去填
毒藥。」
司倚真道:「好啦,現下妳甚麼也不用再瞞我,他是哪裡人?師承何派?
我一直好奇得緊。莫說我了,連康大哥和他結交這麼久,也不知道他出身。」
侍桐又猶疑了。司倚真細看她陰雲滿佈的臉色,直言相問:「他身負大仇
,不久前又遭遇某件禍事,是個不幸之人,是不是?以姐姐的為人,想必是見
他可憐,待他無微不至,因此…因此他也喜歡了妳,是不是?」
侍桐不料她連這一層也猜到,也不管她如何猜出的,小娘子聰慧過人,給
她一點蛛絲馬跡,能推出好幾層秘密,餘下的事,又怎能瞞下去?「他,他被
一夥惡人所害,身中劇毒,他要報的是父仇……而他的阿爹,從前卻是為了一
塊不知能幹甚麼用的令牌,拋下了還未出生的他,死在中原。」
她的心防既已被司倚真的接連質問所衝破,便一路說了下去。她原不想欺
瞞小娘子,自從愛了殷遲,甜蜜之餘總免不了提心吊膽,又總在殷遲喜怒無常
之時暗自神傷,這時也真不想再一個人擔著心事,實是獨自扛不了這甘苦交雜
的重擔了。
於是她不再為殷遲守密,從大湖畔救人開始說,說了殷遲毒發昏迷時哭喊
的夢話,說了殷遲怎樣潛回天留門後山,說他怎樣取回短劍和毒藥,又說了殷
遲中毒的各種症狀:幻覺、嘔吐、高燒、疼痛,無一不述。
除了她與殷遲有肌膚之親一事,實為難以啟齒,並也無關大局,便略去不
提,但遇上殷遲以來的其餘經歷,至此已盡數吐露。
——自然,也說到了她全然不懂的「黑杉令」、「斷霞池」,以及一個似
乎遠在邊陲的「無寧門」。
顫抖著聲音說到最後,侍桐思量著殷遲遭遇之坎坷,關心情切,又對他想
念已久,淚珠一顆又一顆地滴落手背之上。司倚真抽出囊中錦帕替她擦淚,握
著她手安慰,心裡卻震撼得難以言喻:
「這個殷遲,同黑杉令淵源之深,恐怕連師父也不及他!原來是黑杉令害
他喪父的。『斷霞池』是哪一派的毒物?聽侍桐說得這般厲害,殷遲怎會惹上
使毒的大門派?無寧門……那是些甚麼人哪?在何處立派?如何一個跟黑杉令
大有干係的人,會出身一個沒沒無聞的小門派?他父親又是誰?怎地竟是為了
黑杉令而犧牲?」
「豈難道…殷遲的父親也是西旌中人?是個要奪黑杉令的人麼?師父他…
他是與那人為友,或者為敵?」
陡然之間,她又覺著有甚麼地方不對勁,心頭有些悶,似乎遇上甚麼棘手
難題,可又想不出是何種難題。「殷遲武功那般高,我是親眼所見,侍桐和如
此高手結下情緣,不是好事麼?究竟是甚麼地方不對?」
心思翻湧難已,難理頭緒,只好再問侍桐:「妳聽殷遲說話,是哪裡的人
?」
侍桐道:「我…真不知道呀。聽他口音,不大像中原人,他卻說他是漢人
,我瞧著他面相也是漢族。只是他說起話來,倒有幾分像是我在川北遇見的羌
人牧民。可是…我…從不敢問他,無寧門是不是塞外門派。我……」嗓音漸細
:「好多…好多事兒,我…從不敢問他。」
司倚真神思不屬,只應了一聲,忽道:「妳隨我去見師父。」拉著她站起。
侍桐護送小娘子去學藝,卻在外識得來路不明的男子,與之結下私情,心
中有愧,怎敢去見莊主?慌忙搖頭道:「我不去,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