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斬首 3 影魅戰書
鳳翔城內,如皇宮般雄麗鋪張的岐王府中,有座大殿在大白天緊閉著門戶
,似乎無人在內,殿外卻有親軍把守。親軍人數不多,然而個個精銳。
殿內僅有二人,一個是膀闊腰圓的黑膚中年漢子,薄唇上鬍鬚如棘,身穿
紫緞長袍;另一個是貌不驚人的中年書生,戴黑紗蹼頭,手中轉著幾枝算籌。
那壯貌漢子的確是這座武德殿的主人,此殿是他入府拜謁岐王時的過宿之所;
書生則是他帳下秘密死士中的第一人,身份均算得十分尊貴了。不過,親軍所
護衛的不只這二人而已。
大殿北位放著一張才時興不久的高腳桌,桌上有一張字紙——親軍最要緊
護衛的,是二人關於這字紙的談話。
壯貌漢子是靖難節度使李繼徽、岐王李茂貞之義子。那沉吟著轉弄算籌的
書生,是西旌赤派頭子王渡。桌上的字紙,看來便是赤派所探得的最新機密敵
情了。可當李繼徽與王渡對望一眼,相對流露出的駭異之色,又顯示那字紙並
非赤派蛛網所傳遞上來的。
這二人平生百戰,無論在戰場或在軍情鬥爭,幾時需要對一封敵方情報如
此動容?
王渡先開了口:「公子,若不是王府裡有內奸,便是咱們遇上了絕難對付
的武林高手。」
王渡是西旌創始的老人,比李繼徽要大上十多歲,曾與少年李繼徽共飲西
旌創立的結交酒。那時的江璟、殷衡,既未相遇,又不過是兩個幼小娃娃罷了
。李繼徽賜了王渡等一批元老特權,永遠可以稱他為李公子,王渡也總是「咱
們」「咱們」地說話,李繼徽非但不以為忤,還很歡喜。
世事舛變無常,一群創始人之中,宋晏思死於江璟之手,文玄緒叛變,後
因服用過量「斷霞散」暴斃,呂長樓威武依舊,卻在蜀國,與舊主舊僚遙遙為
敵!
王渡是算學大師,不管計議甚麼,手裡總要備上幾枝算籌,這時他已將算
籌排列於桌面。李繼徽知道他還有話說,只揚了揚眉。
只聽王渡道:「倘若是內奸——」指著左邊排列作岔的算籌,「徹查親軍
,即可找出可疑之人。字條所在之處,連清掃的瑣務也是赤派之人親力親為,
親軍是唯一關鍵。然而我審問了當夜值更的軍士,這條路已不須再查,軍士們
全都有個別的理由,足以洗脫嫌疑。」
李繼徽也不細問是甚麼理由。王渡既說有理由,那便可信。王渡雖沒有多
麼偉大的雄才,追究事情的精密手段卻是絕頂,除了那個生死難知的叛徒江璟
,當世只怕找不出對手了。這都要歸功於他經年累月對算學的癡迷。
「倘若是遇上武林高手——」王渡皺眉,望著右邊排列得較雜亂的算籌,
「上官駿出身淮南的『檀公派』,二十七足歲又四個月時投身西旌。從他七歲
到進入赤派,十多年在師門,是最有可能與人結仇的時間。這條路我查過了,
沒有古怪。七歲之前,更不用提。」
李繼徽問:「王師傅沒有查大梁、河東和偽蜀國所網羅的高手?」
王渡苦笑一下,指指擺最遠的一枝算籌:「公子,偽蜀國可以先放過一邊
了。青派在蜀宮當暗衛,將當年麥姥姥的方陣戰法帶走,這十幾年又添不少北
霆門弟子加入,咱們的確很難掌握他們的武功。但是…上官駿是六年前才進入
赤派的,一來,青派若要對付咱們,找他決鬥做甚?有這份武功潛入王府,還
不如直接把王某殺了。二來上官駿和青派、和北霆門,毫無過節。」
「晉王手下沒有值得留意的武者,」王渡續道,「他所率部屬的戰力全集
於軍隊。倘若有甚麼高手,而這數十年咱們並未查出來,那麼……」
李繼徽微笑道:「不必遲疑。倘是那樣,西旌赤派,甚至我李繼徽,敗給
他們也是應有之義。」
王渡指著兩枝算籌:「朱梁和晉王兩頭嫌疑不大,道理是一樣的,皆不是
為了他們有沒有暗地供養高手刺客,而是高手刺客根本沒有找上官駿決鬥的理
由。」
李繼徽頷首,掂起那張字紙,令其自然垂下,陡然間他眉頭一聳,抬起頭
來,只見王渡也正凜然相望。
王渡失聲道:「這字跡不對!」
李繼徽沉哼一聲,道:「這是慣於寫字之人的字跡。王師傅,這手字你能
寫,我可不能啊。」
王渡亂無頭緒,一手又弄起了算籌,「不是純粹武人,是自幼浸淫文墨的
。究竟出自哪一個文武兼修的門派?最關竅要的是,他何故偏找上官駿?」
字紙上書的是:「拜上上官使君駿:後日子時、承慶亭前,談疑事、決高
下。」落款是「無名劍」,以劍為署名,同時自稱無名。
昨日清晨上官駿見了字條,疾入拜見李繼徽,當時便說:「這人的意思是
,他不需要名字,他的劍便能作他的名。這是一個自負人劍合一的劍客,若不
是狂妄過頭,便極為棘手——節帥,他能在西旌總署的內書房放上這張字紙,
那就不是狂妄!」
西旌赤派總署,即是王渡所說,清掃雜務均由赤派之人親手包辦的絕密所
在。上官駿在當值的清晨見到字紙,然則下書之人甚至已窺探一些日子,查知
那一日唯有上官駿會進入內書房,戰書將會直截了當地被截下,不致另生枝節。
赤派即便是瑣務的輪值日程,亦不外洩,事發之後王渡查過,日程木牌並
未遭人翻動。下戰書之人是用「瞧」的,他一夜一夜地潛入,在總署四周瞧著
,如入無人之境,而他自己的行動,也絕不似活人。
——陽世無神鬼,尤其岐王府以軍武起家,陽剛氣極盛,不需思疑是鬼物
入侵。這是西旌創立三十餘年以來,總署從長安到鳳翔,首次遭敵人潛入!
李繼徽透了一口氣,道:「叫上官駿進來。」
命令傳出,殿口親軍讓開一條狹道,一條身著栗色袍服的身影倏地穿入,
狹道與殿門隨即閉攏。栗色身影在殿門處解下背後一口劍放落磚地,撲至李王
二人跟前,躬身行禮。
他身後的四尺劍,劍身異常地闊長,似刀多過似劍,古銅劍鞘在磚石上閃
著幽冷的褐光。
李繼徽眼望那劍,問:「上官駿,我特許你帶劍上殿,是何緣故?」
這話是明知故問,上官駿卻一點不猶豫,又鞠一躬:「節帥委我重任,要
我再建西旌的武功一道。」
李繼徽道:「不錯,因為你是當前赤派的高手,是十多年前宋晏思等人殉
職以來的第一劍士。」頓了一頓,沉聲道:「這裡沒有旁人,我便直言。南霄
妘門主鼎力相助,然而門中弟子投入赤派的,武技有限。而我的義兒並未正式
算得赤派之人。你實是真正的赤派劍士首席。」
上官駿抬起頭,三十來歲的面相未有太多滄桑,是淮南一帶男子常見的清
秀樣貌。李王二人均仍記得清楚,當年「冰瀑二相劍」宋晏思死於叛徒江璟之
手的年紀,也是這般,但宋晏思卻是歷盡風塵的形象。只聽上官駿道:「赤派
專精『文』道,王師傅和眾位師傅的精細,我辦不到,那便讓我為重建赤派的
武功之道而效死。」
李繼徽道:「不是重建,是新建。赤派從來只管文事,從不曾有青派的武
功。青派現今在偽蜀國經營得怎樣,你都聽王師傅等人說過了。」上官駿應道
:「是!」
李繼徽嚴肅地道:「放著你是這樣的身份,眼前有人要找你決鬥,你說為
甚麼?」
上官駿這次猶豫了。自他接到戰書,王渡明裡暗裡大舉調查各路線索,包
括他的詳細出身,盤查得比他投入赤派時還嚴苛,終於一無所獲。對於這來得
詭秘之極的戰書,他自己都百般費解:這六年來,他專心練武及傳授武技,與
聞的機密甚少,敵人若要消滅他正培植的武力,逕來刺殺也就是,何必決鬥?
身為劍士的他心中有一個猜想,可是太過大膽,兼且毫無根據,一時不敢
向主公明言。卻見李繼徽聳眉問:「你心中有答案,怎不直說?」
上官駿渾身一凜,道:「是!不過是我的猜測罷了:那無名的劍士求兩件
事,一是揚名,二是投入西旌,作赤派的新武力。」
李繼徽與王渡對望一眼,均感意外:上官駿純粹由劍術出發的猜測,果真
和他們大不相同。王渡道:「你再說詳細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