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斬首 4 劍士心思
上官駿道:「我若敗了,那麼他名正言順,可以接替我的位置。我若勝了
,他憑著和我決鬥過一場,以及在赤派總署內書房放下戰書的二件事,倘若未
死,也足以留在西旌了。」
這說法乍聽之下匪夷所思,卻又極是入理,若不是上官駿的武人氣息未脫
,也想不出來。王渡不禁點頭,問:「那他要找你談甚麼『疑事』?」
「這便是我猜測他想投身西旌的線索了。」上官駿點著頭,「他想打聽赤
派這幾年新建殺手和暗衛一系的內情,只能問我。王師傅你知道,哪怕他再偷
進總署瞧上三年,也瞧不出所以然。」
王渡一捋鬚,忍不住失笑:「公子,難道當真是你和王某都想得太多?你
看這字紙,也並沒說要和上官師傅決生死,而是只較高下。」
李繼徽道:「那人用這麼激烈的手段來請求投靠於咱們,倒是頗有古代俠
士的作風。我很想會會他,可惜時機未臻成熟。好!上官駿,明日子時,你便
去承慶亭前,單獨和他對決。」壓低了聲音:「這是全憑你的猜想,才作下的
命令。你猜那人是為了比劍而來,用意純粹,只想顯示劍術造詣。你自己若是
猜錯了——」
上官駿道:「屬下一力承擔,決不連累同僚。不過……」他略側身,望向
殿門前的四尺劍,「屬下不會敗。」
李繼徽冷冷地看著他的側面,宋晏思的影子在眼前和這青年劍客重疊,假
使宋晏思活著在這兒,也會說一樣的話。然後青派舊人的影子似有若無地出現
,「滾扇刀」文玄緒也會這麼說的,「登危崖刀」呂長樓也會瞪著夜鴞般的眼
睛這麼說。呂長樓還活著,而他說這話的對象,已換成偽蜀國的君主。
——然後是青派那些最早退出、徹底失蹤的叛徒,那些人出走,翌年便間
接導致青派投靠蜀國。錢氏兄弟中,穩重的錢六臂不會多言,只知沉默力行,
猴兒般的錢九命一定會大發狂言、承諾勝利;郭青律是個農村出身的倔孩子,
也不會花言巧語……
還有一個人,他不會說自己必勝,他會揚一揚略顯輕浮的嘴角,說:「我
就是戰死了,鬼魂也會飄回來叫你一聲大哥!」
然而他比錢九命更像是九命妖貓,必能靠出神入化的暗器功夫,以及「廓
石掌」和「靈蛾翻飛式」立下大功。他用玩命來顯本事,卻必定將兄弟妥善安
排好才去赴險,所以他曾是青派的頭子,也是至今最年少的一位首領,當頭子
的人,服眾之能和武功同等重要。
李繼徽面無表情,不透露多年積累的苦恨:「他之所以再不叫我大哥,不
是因他已為西旌犧牲,而是帶著一眾手下,背叛出逃……」李繼徽驚詫地發現
,自己最記得的殷衡,不是他少年以後立功歸來的飛揚,而是幼年時聲聲叫著
「大哥」的傻氣。
李繼徽負過非常多人,甚至包括義父,年青時他曾為了在藩鎮鬥爭之中自
保,一度背叛岐王李茂貞長達一年。他也遭手下負過,西旌並不是未曾有投敵
的叛徒,都讓他以最慘酷的手段治死了。但是,他不能容忍被那個最講義氣的
手下所負,那個叫著他大哥的傻孩子,他曾在心底認作真兄弟!
上官駿一退出大殿,王渡立即問:「當真讓他去單打獨鬥?」李繼徽笑了
笑,反問:「王師傅說呢?」
王渡便即會意,道:「承慶亭四周圍,我會派上官駿新近訓練出來的少年
部屬作內層監視。並請公子授我令牌,准我調動少許親兵,作為中層護衛。王
府內外,則有赤派的人進行外層搜檢,阻擋那人的外援。第一要務是保護上官
駿性命周全。第二要務:無論那人是勝是敗,戰鬥終結時,都將那人拿下!」
※
承慶亭在西旌總署西側,岐王府西北角花園的更西北邊,地勢有些許坡高
。這是一座石亭,森白色的柱石氣派莊重。亭子四周守衛不如岐王府其它宮殿
那般多,但若有外人來到此地,無論日夜,必會感到總有許多雙看不見的眼睛
,在各處暗角窺探、監看。
子時前一刻,那些眼睛已稍稍改變了排列方位,密切注視著亭子前的動靜。
上官駿從總署內書房中走出,徑直走向亭子。亭前空無一人。他將油燈放
在亭中,又走出亭外。背上的闊劍銅鞘在他轉著身子察看四下狀況時,一下一
下地映著黯淡的燈光。
正交子時的剎那,亭前依然無人,他拔出了劍。
他本是檀公派的劍士,遇上決鬥的場面,本來應該在對手現身、談妥比武
規則後,方始拔劍。但他已是西旌赤派的人,雖則,主公以武林規矩答應他單
打獨鬥,但他很清楚:自己是有用之身,決計不可以敗。自己再不是二十七歲
前在淮南做游俠的自由自在之身了。所以他要掌握每一個致勝的剎那,誰又知
道那個以劍為名的對手,會不會在恰好的子時發動襲擊?
出了鞘的闊劍令得亭前空地彷彿起了一陣涼風,劍脊的格紋在闊大的劍身
上更顯豪放。
這柄闊劍,一向使的是檀公派「昊雷劍」,乃是堂堂正正、大劈大削的劍
路。按照世人對刺客與暗衛的想像,這套劍法似乎過於光明正大,有些粗重,
但他投靠赤派時,有極好的理由說服了李繼徽:「快速打勝才是唯一的道理。
如何可以快速打勝?氣勢和殺傷之力缺一不可,西旌建立的武力,不是武林比
試,必須一出手便在這兩者壓制敵人。」
「昊雷劍」便是這樣一門霸道的劍術。說到「劍學」高深之處,或許不及
南霄門的馳星劍,但赤派絕不需要鑽研劍學。
子時已過,上官駿心中起疑:決鬥怎能遲到?是對手故佈疑陣麼?
亭頂陡地響起一個清朗聲音:「累上官使君久候,請恕失禮。」
上官駿退後一步,一條黑色身影已降落眼前。上官駿登感凜然,不是因為
眼前人的外貌有甚麼特別,而是為了那人下亭的功夫。
那人是沿著亭子石柱攀下來的,老老實實,並未賣弄一躍而下的輕功。他
才開始滑下時,上官駿甚至還有些詫異:「這樣的笨功夫,怎潛進得了王府?
」然而只是一瞬之後,當那人雙足落地,上官駿已大吃一驚!
那人看似老實的攀柱、滑行,是最上乘的輕身功夫,說是最高明的賣弄,
亦不為過——他動作之間,猶似腰間繫著一條繩索,由亭頂輕鬆地縋下,可他
的腰間,當然並未繫著任何繩索!
對手是在顯示:他身在半空,隨意向亭柱借力,動作亦能近乎在平地一般
靈巧,那麼他潛入一座建在平地的岐王府,又有何難?
上官駿垂下闊劍,凝視亭前的黑衣少年。居然是個少年,這又大出他意料
之外。
少年的劍尚未出鞘,掛在右腰,是使左手的。劍身比一般長劍略短,和上
官駿自己的劍相比,簡直就只是半截長度。少年穿了黑色衫褲,黑巾裹髮,頸
中也繫黑巾,是極常見的夜行便利裝束,卻並未蒙面。他額上有些汗珠,面色
有些泛灰,這和他的功夫又很不搭調。
上官駿心下大惑:「難道當真是趕著過來的?訂下這場決鬥的是他,怎能
不守時刻?」
少年面容冷峭地望回來,道:「我途上身體有恙,是以遲至。再次謝罪,
承蒙使君等候了!」口中的兩次稱謂就和戰書上一樣,以當時常用以敬稱功名
文人的「使君」稱呼上官駿,禮數相當地足。
上官駿卻聽得有點莫名其妙,他沒聽見王渡和李繼徽關於少年筆跡的交談
,劍士出身的他即使聽見了,也不會當一回事。他只聽見關鍵是少年身上帶病
,便略一揚眉:「你我可以改期再鬥。你既帶了病,我不能佔這便宜。」
「不,不用,我只問你幾句話,承你回答了我心中疑問,我們便動手。」
少年語調突然匆忙起來,「你為西旌赤派訓練殺手和岐王等人的近衛,這支武
力有別於赤派的探子,所學武技也不同於南霄門弟子,是不是?」
果然所料不錯!上官駿心頭微微一鬆,道:「正是。」
少年道:「李繼徽待你如何?」
上官駿一怔,對方不問大頭目王渡,卻問李繼徽,雖說李節帥才是頂頭上
司,但少年若要投靠西旌,在這節骨眼急著打聽在上位者,可有些不妥。「節
帥待部屬仁至義盡。」
少年一昂下巴:「我不是問空泛的虛言,請你如實回答我:他統帶你們這
些未來的殺手和近衛,是推心置腹的麼?你…你可覺得他看重你們的性命麼?
」談話一切入正題,少年似有些心慌,言語不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