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擊眾 1 反常失約
此處,話須說回數日之前的西蜀,九月初七,岷江寶瓶口。
殷遲於巳時一刻便到了江畔,知道自己到得早,揀了處僻靜的地兒練劍。
他是一個人來的,將侍桐照舊安置在北霆門外鎮上的「恒安驛館」,讓她仍和
「翻疑莊」的家丁僕婦在一起,不讓她跟來和康浩陵會面。不單因為這是他兄
弟倆難得的年度酒聚,更因今日一聚,局面演變是喜是憂,恐難估計。
康大哥這一年,替李繼徽和赤派已不知辦了多少事;而自己殺了赤派大頭
目,更在刺殺之前,與康大哥在「承慶亭」前有過動魄驚心的一戰。生死交情
的兩人,往後很難再為對方賣命了,只因他們各自已對前程作下選擇,以性命
各自押注,各自在所選的路上越走越遠……
一罈百花酒擱在樹下。劍風過處,不時揮落一大蓬晚秋的黃葉,黃葉如雨
,拂過暗褐色的酒罈。
名雖為百花,這罈實是飲之痛快的烈酒,只不過摻了原野百花,有香氣調
劑。殷遲浪遊蜀中,途經一個羌人的小酒檔,見到這百花酒的酒招,痴望了一
會。「無寧門」家園中,錢九命的獨門花蜜酒香驟地湧入胸中,彷彿望見九命
伯和九命娘在柴門前招手,九命伯笑喝:「你小子死哪兒去了?」
木口木舌的六臂伯在一旁抱著胳膊,傻傻的咧嘴一笑,眼中湧動對離鄉姪
兒的深切思念。
柴門後、莊園深處,有阿娘白衣如霜的側影,年年月月心病侵蝕,極纖瘦
,極哀苦。
於是殷遲向那個羌人買了這罈野花酒,如同作為他出身之地的標記。今日
也許是他和康浩陵最後一次,漫無牽掛地談笑對飲。欺瞞康大哥、良心難安的
日子終將到頭,縱然康浩陵並未識破他的刺客身份,他也要坦白自己的出身。
坦白以後,康浩陵能否猜到自己即是那黑衣刺客,是好是歹、恩義是續是斷,
聽憑命數便是。
「康大哥的母親妘女俠葬在無寧門,因此我的出身非及時坦白不可。倘使
我兄弟二人終須決裂,在那之前,我須得領康大哥去祭墓。他若想將妘女俠遷
葬,我便代他向無寧門解釋。讓他盡一盡人子孝心,我亦償一償兄弟道義。」
——然而他終於沒有等到康浩陵。
自巳時至午時,他專注練劍,不曾留意外界動靜,以他此時劍術,亦毋須
刻意保持警覺,二尺劍的收發如電,實可說與康浩陵「迴空訣」的感應之能不
相上下。接著他腹中有些餓了,一收劍回神,驚見日頭已經移到頭頂,而野林
鬱鬱、山徑寂寂,竟沒有一分人馬接近的跡象。
「康大哥遲到了?」相約遲至,大違康浩陵的作風,殷遲心中一怔。隨即
想起江湖風波難料,康大哥有赤派任務在身,無可違抗,耽擱也是小事,就連
自己在與上官駿決鬥時,亦曾因毒發而遲到片刻。左右無聊,振劍再練,這一
練又是半個時辰。
收劍一望日影,再難安心,打開酒罈之旁的包袱吃飯,將三個油紙包擱在
一旁,紙包的下酒菜全涼了,他也無心進食,空嚼乾糧。那三包下酒菜,是他
懷緬二人在小村吃農家飯的時光,特地向村民買來的。胡亂果了腹,走下河灘
,望了一會兒江水,不覺在滔滔江聲中踱起步,越踱越快。爾後按捺不住,在
野草纏生的窄河灘上奔竄起來,只當鍛鍊輕功。
如此捱了大半個時辰,算來已是未時。殷遲越發焦躁,不再信任自己察知
外界動靜的能耐,躍回高處山石,側耳細聽,更縱入林中,俯身以耳貼地,硬
是未曾聽見分毫有人行進的聲息,四面八方都沒有。
秋已深,連蟬鳴亦自靜了。康浩陵失約了!
若在往年,殷遲失望之際,首先想到的定是「康大哥是否出了事」,憂慮
之下必然返身回到城鎮設法打聽,又或即刻奔往大岐、闖上南霄門去一探究竟
。可是這一年兩人之間已經出了那麼多事,由不得他不冒出一個絕望的念頭:
「康大哥終於發現了!」
「他識破了我是刺客,當我是仇人了,他不會來了。」
「我挑戰上官駿那時,他在亭子前沒有當場揭發我,是因咱們的比鬥太凶
險,他轉不過心思,當下他確然不知我是誰。但是康大哥的武技已近乎登峰造
極,他對劍術的眼光亦必是大為銳利,他若有心追究我這『刺客』的來歷,回
去細心一想,不難從我以往的畫水劍路數尋出端倪。」
「緊接著是我刺殺王渡的那晚。我在李繼徽面前刻意露了相,我大半年來
四處作案,以真面目對世人,這是我自己要的,也就罷了。但我管不住自己,
衝口問了李繼徽,他義子是否南霄門人。聽李繼徽那自豪的口氣,對康大哥萬
分疼愛器重,他義父子倆何等親厚?事後李繼徽若不出城打仗,若有機會見到
康大哥,若然順口提了一句:『浩兒啊,那刺客似乎有意與你一較高下』——
」
曾經唯一的希望是,李繼徽會把王渡遇刺之事瞞著康浩陵……殷遲腦中響
起司倚真的清脆嗓音:「王渡之死,必然劇烈動搖赤派根本,這等大變故,康
大哥無權知曉。我料李繼徽會瞞一陣子,直到接任的頭目穩住局勢,才會向康
大哥提起。」
司倚真與侍桐主僕是知道內情的,她卻替自己瞞住了:「消息到了我這一
關,應告訴康大哥多少、應替你兄弟情義著想多少,我自有分數。」
殷遲愁惱交織:「是消息洩漏了麼?是康大哥自己推想到的麼?」
他血液中的「斷霞」毒質最易受到七情擾動而激發,當即隨著血流加速奔
走,原已侵入腦髓的毒質,登時令他心緒大亂,一股收束不住的、常人所無的
憤怒,如火苗竄起:
「是倚真姑娘……是司倚真,是她作梗!她一直厭惡我,更鄙夷我一片可
笑痴心,索性向康大哥告狀,離間我兄弟感情,他們好將我甩得遠遠的。呸,
見鬼的『替你兄弟情義著想』,她才不安那等好心!」
這想法極之不可理喻,簡直可說荒誕,徹底忘卻了在荊南水岸與長江峽的
船頭,他倆曾有如何微妙的默契,忘卻在那心意相通的一瞬,倆人已是朋友。
要知道他遭斷霞毒深入腦血臟腑以來,原已偏激的性情逐日被毒性引上邪
途。他與大仇人江璟立下一年決戰之約,是怕自己只剩一年壽算,其實只怕他
斃命之前,若不進行調理,便會先變了一半人、一半妖獸!
他毒質障心,腦中昏沉,竟全然把康浩陵的為人也忘了。若在清醒之時,
他與康浩陵彼此相知,自然會想:康浩陵即便要與他割袍斷義,也會當面來與
他道個明白,如何會這樣單方面失約背信,不痛不快?
憤怒過後,他只覺孤寂之情寒徹心扉,揮劍亂挑亂刺,竭力要再激生出怒
意來。寧可繼續怒下去,也好過在青天白日的大好景物之前,在曾把酒談心的
舊遊之地,面對這個再沒有朋友、唯有仇恨的世界!
驀地裡,身後山林一陣細微騷動。
殷遲陡地住手,身子一晃,閃到了一塊被矮樹遮蔽的山石之後,從枝葉縫
中窺視。這一警醒,腦內亦瞬間醒了幾分。
他如此戒備,乃因來者落步有些慌亂,殊不輕巧,並非武功好手,絕非康
浩陵;但那人又顯然練過武藝,只是甚為粗淺,故而亦非山中村民。一個懂武
藝的庸手,何事無緣無故接近此處?江畔兩岸極目所見,只有他一人,那人料
必是衝他而來。
來人的武功,便有十個、二十個齊至,亦不需殷遲放在眼內,卻不知來人
企圖為何?那才是需要戒備觀察的。
忽然間,他又聽見一聲遠遠的馬鳴。
那鳴聲相當微小,根本是馬匹呼嚕聲而非嘶鳴,既隔得遠,又雜在風吹樹
林與江水奔流聲中。殷遲辨認得出,全因他在無寧門的西域馬背之上成長,小
時候替附近牧民放牛羊掙錢,對於馬、牛、羊等牲口的聲息有著高出常人的敏
銳。
「這人騎著馬趕來,那馬兒多半是本地馬,行走山道無礙,那人卻將馬遠
遠繫著,可見那人騎術不佳。怪了,一個武藝不高、騎術不精的江湖人,甚麼
事尋我這麼急?」一邊推測,頭腦更加清醒,奇訝的心情將憂憤沖淡不少,體
內毒質亦在不覺間平伏。